鲁迅评传_曹聚仁【完结】(71)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聚仁

  他郑重地说:"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知识者的任务。但这些知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 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他只是大家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①他所指示的途径,比上文所引的他写给我的信,更具体更积极些,

  也指示了那以后的文艺路向。

  笔者有一回,在同济大学的文艺研究会讲演鲁迅的文艺观。我说:鲁迅^ 的杂感不可以呆看,那是因人因地而发的,时地不同,批评的对象也不同,他传 的说法也就不同了。正如孔子的《论语》,其中弟子问仁,他对每一个弟子有

  每一种的答案,并不拘于一说的。鲁迅虽曾说过从古语中借用成语的话,但当时人提倡整理国故,读古书古文,要从《庄子》、《文选》找辞汇的时候,他就

  提出了异议。周氏兄弟,他们对于中国古书古文的研究,可以说是已经修炼成仙,吐纳天地之jīng华,脱胎换骨的了。鲁迅的文章,从《庄子》、《楚辞》中来, 但他是消化了诸子百家的文辞,并不为屈原庄周所拘束,所以他并不要青年们步他的后尘的。

  周作人曾在讲演中国近代文学的源流的结尾上说:"向来还有一种误解, 以为写古文难,写白话容易。据我的经验,却不如是,写古文,较之写白话容

  易得多,而写白话实有时有自讨苦吃,白话文的难处,是必须有感情或思想作内容,古文中可以没有这东西,而白话文缺少了内容便作不成。白话文有如口袋装什么东西进去都可以,但不能任何东西不装。而且无论装进什么,原

  物的形状都可以显现出来。古文有如一只箱子,只能装方的东西,圆的东西则盛不下,而最好还是让它空着,任何东西都不装。大抵在无话可讲而又非讲不可时,古文是最有用的,譬如远道接得一位亲属写来的信,觉得对他讲什么都不好,然而又必须回答,在这样的时候,若写白话,简单的几句便可完事, 当然不相宜的,若用古文,则可以套用旧调,虽则空dòng无物,但八行书准可写满。

  他又说:"因为思想上有了很大的变动,所以须用白话。假如思想还和以前相同,则可仍用古文写作,文章的形式是没有改革的必要的。现在呢,由于西洋思想的输入,人们对于政治、经济、道德等的观念,和对于人生、社会的见解,都和从前不同了。应用这新的观点去观察一切,遂对一切问题,又都有了新的意见要说要写。然而旧的皮囊盛不下新的东西,新的思想必须用新的文体以传达出来,因而便非用白话不可。"这些通达的见解,我们可以说是他们所共同的(周氏兄弟的文言文,都是写得很好的;但他们所以成为文学家,并不由于熟读古书jīng于古文之故,所以他们并不要青年们开倒车)。

  鲁迅有一篇题为《作文秘诀》的短论是讲这个道理的。他说:"那么,作文真就毫无秘诀么?却也并不。我曾经讲过几句做古文的秘诀,是要通篇都有来历,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个人其

  实并没有说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无实据。到这样,便'庶几乎免于大过也矣7了。……这是说内容。至于修辞,也有一点秘诀:一要朦胧, 二要难懂。那方法,是:縮短句子,多用难字。臂如罢,作文论秦朝事,写一句'秦始皇乃始烧书7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须翻译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这时,就用得着《尔雅》、《文选》了,寻些4古,……到得改成'政俶燔典,,那就简直有了班马气,虽然跟着也令人不大看得懂。我们的古代文学大师,就常常玩着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籠带,余令闰位',就将四句长句, 缩成八字的;扬雄先生的《蠢迪检柙,,也将'动由规矩,这四个平常字,翻成难字的。《绿野仙踪》记塾师咏'花、有句云:'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

  棒伤,。自说意思是儿妇折花为叙,虽然俏丽,但恐儿子因而废读;下联较为费解,但是他的哥哥折了花来,没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为

  防微杜渐起见,竟用棒子连花和罐子一起打坏了。这算是对于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实是和班、杨并无不合的,错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这一个所谓'错,,就使《文选》之类在遗老遗少们心眼里保存了威灵。……不懂当然也好的。好在哪里呢?即好在'不懂,中。"①他们兄弟两人的说法,是相互发挥的,所以鲁迅也说:"白话文的'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②

  一九三三年,那正是林语堂提倡闲适情调之年;鲁迅曾写了《重三感旧》的杂感文,这篇杂文所激起的波澜是很广大的。他所说的"感旧",乃是回忆清光绪末年的事。他说:"所谓过去的人,是指光绪末年的所谓4新党',民国初年,就叫他们'老新党'。甲午战败,他们自以为觉悟了,于是要4维新、便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学算笔谈》,看《化学鉴原》;还要学英文,学日

  文,硬着舌头,怪声怪气的朗诵着,对人毫无愧色,那目的是要看4洋书',看洋

  书的缘故是要给中国图'富qiáng',现在的旧书摊上,还偶有《富qiáng丛书》出现,就如目下的《描写字典》、《基本英语》一样,正是那时应运而生的东西。连八股

  出身的张之dòng,他托缪荃孙代做的《书目答问》,也竭力添进各种译本去,可见

  这'维新'风cháo之烈了。然而现在是别一种现象了。有些新靑年,境遇正和

  老新党'相反,八股毒是丝毫没有染过的,出身又是学校,也并非国学的专家,但是学起篆字来了,填起词来了,劝人看《庄子》、《文选》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新诗也写成方块了,除掉做新诗的嗜好之外,简直就如光绪初年的雅人一样,所不同者,缺少辫子和有时穿洋服而已。"①〔老新党们的见识虽然浅陋,但是有一个目的,图富qiáng,所以他们坚决切实。学洋话虽然怪声怪气, 但是有一个目的,求富qiáng之术,所以他们认真热心。现在是我们又有了新的企图,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间了)

  当时,鲁迅所讽刺的,乃是一般文人的风尚,有林语堂、施蜇存在内,当然也有周作人。当时,施蛰存的说法是这样〔他写给《大晚报》编辑的答案,是介绍《庄子》、《文选》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第一,我应当说明我为什么希望青

  年人读《庄子》和《文选》。近数年来,我的生活,从国文教师转到编杂志,与青年人的文章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多了。我总感觉到这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

  字汇太少,所以在《大晚报》编辑寄来的狭狭的行格里推荐了这两部书。我以

  为从这两部书中可以参悟一点做文章的方法,同时也可以扩大一点字汇(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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