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胡发云

  茹嫣把自己想到的这些,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给梁晋生听了。梁晋生大惊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古诗文功底。茹嫣说,哪能叫功底?记得一些而已。当初,你们打派仗的时候,我太小,没我的事,就在家读这些小情调的诗文,也不管读不读得懂,只觉得那韵律,那节奏,挺有意思。有些味道,是长大以后慢慢领悟出来的。我妈妈最好玩,刚刚说了要把家里这些书统统烧掉,免得害人;一会儿又说,以后,这些唐诗宋词啊,就再没人记得了。听起来像幸灾乐祸,其实是一种叹息呢,她以为我听不出来。就在她从我手里拿去,想塞到一个什么地方的时候,还见她在那儿痴痴地翻看。

  梁晋生问,你当年怎么没报文科?那个年头,文科可是很热门的呀?

  茹嫣说,那时候,植物专业容易考一些吧。

  茹嫣只是这样顺嘴一说而已。文科,准确一点说是文学,对她来说,曾是太过神圣,自己没有自信,也没有勇气走近它,怕它伤害了自己,她知道,自己经不住这样的伤害,远远地爱着它,足矣。就像上大学时那个男生,连想到他的时候,都是轻轻巧巧的,不敢造次。直到毕业,她也没再往自己心里去看一眼那种被掩盖的情愫。

  月亮看着渐渐偏西了,这次是梁晋生说了,该回了。

  茹嫣说,真是一个好月夜。

  梁晋生说,是。其实,明月常有,只要你愿意再来。

  茹嫣说,太打搅。

  梁晋生说,我要是喜欢这样被打搅呢?

  茹嫣笑笑不语。

  梁晋生说,下次,我们就说说这个话题。

  两人起身,梁晋生收拾起地上的一摊东西,无奈地笑笑,够我当一个星期的早点。

  茹嫣说,你还愁吃的?

  梁晋生说,是啊,要说吃,一天八餐都有,但是你知道,那种吃法也不好受,什么时候来跟我一起试试?

  茹嫣说,我可不想得“三高”。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多说话。

  梁晋生在茹嫣楼下与她告别,今天太晚了,要不然我又要请求上楼去喝一杯茶。

  茹嫣说,下次。

  车开动之前,梁晋生突然说,是不是又有一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出来?我等着看。

  茹嫣笑笑,题目都给定好了?

  梁晋生又笑笑说,不过,另一个主人公暂时别让他出现。

  茹嫣说,不会。

  回到家,第一件事,遛狗。遛狗时,她对杨延平说了很多话。她想,没这个家伙,自己该是多么沉默。网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女人天生是要说话的,如果一天不说够5000个字,会影响健康。她怀疑,当初儿子费尽心机冒着风险将杨延平千里迢迢带回家来,是有目的的。一是让他的一部分留在了家里,一是让她有一个说话的理由。

  第二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看有没有儿子的留言,和其他人的留言及信件。现在,茹嫣的QQ上,已经有了好些头像,有些是空巢论坛上的网友,有的是其他人,想和茹嫣谈谈读后感,约茹嫣的稿,或仅仅是聊聊天。邮箱的地址簿里,名单也日渐增多。  今天茹嫣浏览网页常常心不在焉。她在想自己和梁晋生的两次见面,没有原来预料的腻烦或尴尬,也没有坠入情网的激越与冲动。网上有文章说,中年女人一旦真的恋爱起来,比少女更加不管不顾,因为这个年纪的女人会觉得这是最后的斗争,有拼死一搏的豪情。看来自己还没有进入这种状态,但是它正慢慢沁入自己心中,就像泡茶,叶片慢慢地伸展,茶味渐渐地浓郁,润物细无声。但是,把这头道喝了,再续上,那味道就不可抵挡了。

  茹嫣知道自己喜欢他。她不知道,这喜欢是不是和他的权利、地位、财产、能力有关。这些东西常常是有魅力的,是美丽的,如果它们恰恰又和其他的优秀配合起来。所以,一个重权在握的人,又具备一些其他才华,那这些才华就显得比一般人更有光彩,只要用得不过分,不矫情,不忘乎所以,不出丑。比如幽默感,茹嫣知道很多下层人在这方面堪称天才,但是人们最多会说这是一个快活人,脑子转得快。但如果是一个领袖,一个外jiāo家,别人就会奉上一顶幽默大师、语言大师的桂冠,并不停地神话这种才华,以娱人或自娱。

  茹嫣也知道他是喜欢自己的。茹嫣不像许多中年女人那样自卑,她的娴静平和中,其实隐含着她自己或许都没有察觉的高傲与自尊。

  当满天下的成功男人,都能轻易赢得各类女性的芳心时,其中有一个人,违反这种规律,你就得保持一点警惕,这也是一种高傲与自尊。

  但是不管如何,这个人已经成为茹嫣思虑中的一部分,仅此一点,就够茹嫣折腾的了。

  几天后,梁晋生打来电话,说他接到通知,马上要去北京开一个重要会议,会议完后,刚好和原定的去欧美考察接上。他说,大约要一个多月后,才能与她一起去看月亮了。

  茹嫣说,那时怕要穿大衣了。

  茹嫣说完,心里竟有一点空落。一个人,一个与你只见过两面,还谈不上任何关系的人,他远去也好,消失也好,与你有何相gān?茹嫣自嘲一笑。

  梁晋生说,我可能会顺道去看看大女儿。如果对她提起有你这么一个人,你介意吗?

  茹嫣说,那看你怎么提起。不过,远在万里之外,你们要说什么,我也没办法。

  梁晋生说,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

  茹嫣说,我没有手机。

  梁晋生说,如今还有这样的人?我叫人给你送一部来。是我的另一部,不常用。

  茹嫣赶忙说,别别——这事我自己解决,到时候我告诉你号码。

  如焉22(1)

  七十年代初,与达摩一起读书思考的年轻异端分子,除了毛子,还有三四个——何其业,刘苏,以及其中唯一的女性小咏。说他们是异端分子,是对当时的政情而言,要是今天的右翼小网友们读了他们的通信,听了他们的密谈,看了他们的读书笔记,肯定会笑出声来,说,这不是比咱们那些学生会gān部新党员还左吗?他们不可能理解,在那个特殊的岁月里,一个号称世界革命中心的最正宗的马列主义政权,对其老祖宗马克思常常是左右为难。他们并不希望人们真正了解这个大胡子,更不希望别人拿了这个大胡子来质疑自己,他们只让别人信奉那个被包装过了的马克思。所以,马克思本人,也会常常给当作异端。当达摩他们最初读到那些没有被官方推出的马恩著作,马恩的通信,还有马克思年轻时候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时候,大吃一惊。里面许多话,读起来是那样入眼入心。

  达摩他们为自己的这个小团体起了一个代号:QM——“青年马克思”的汉语拼音缩写,言谈中就说“青马”。这让他们感到兴奋,也感到亲切。

  七十年代开始之后,短短的几年,中国社会在暧昧、动dàng、扑朔迷离中,发生许多戏剧性的变化,这些变化,只有那种làng漫主义大师才能编撰得出来,常常让观者看得目瞪口呆。

  那时,达摩因为出身好,年纪小,文革中没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住,所以早早招工进厂,当了一个电工。毛子和小咏也先后回城,毛子分到服务行业,在一个澡堂子当搓背的。小咏也在服务行业,在一家面食馆端盘子收碗筷。达摩一伙去她那儿吃过三鲜面,在窗口取面的时候,小咏就进去了,拿过大师傅的勺子便给他们加潲子,待达摩他们一吃,天!大半碗潲子小半碗面,一碗就把人吃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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