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胡发云

  梁晋生是十一月中旬回来的。那天晚上下飞机后,他就直奔茹嫣家了,到了楼下才给她打了电话。茹嫣的心一下咚咚咚咚跳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不是害怕,也不是激动,是糊涂了。丈夫去世三年,除了儿子以外,家里还没有男人进来过,更不要说这种已经进入某种特殊关系的男人。她打量了一下房屋,还好,自己平日是一个爱整洁的人,都还看得过去。接着他就按门铃了。茹嫣打开房门,看见梁晋生气喘吁吁,抱着一只大纸箱,笑眯眯站在门外。梁晋生说要换鞋的时候,茹嫣才想起来家里没有给男人穿的拖鞋,慌乱地说,就别换了,我这儿没有你穿的鞋……梁晋生便甩掉脚上的皮鞋,穿着袜子走进门来。他将那个纸箱放在茶几上说,你要的东西。

  茹嫣说,什么呀?

  梁晋生说,热狗。我买的时候,刚刚出炉。

  梁晋生装模作样用手摸摸纸箱,这会儿大概不热了。

  那纸箱用很漂亮的彩纸包装着,上面还打了一个大花结,像装着一件价值千金的贵重礼品。

  梁晋生说,打开看看?他们西方人接到礼物,都要当面打开,要不就不礼貌呢。

  茹嫣想,肯定是一件别的东西,哪会是什么热狗呢。

  那杨延平倒是先嗅出了热狗的味道,心急火燎地冲着纸箱乱叫起来。

  打开一看——真是热狗,一个个用纸袋装着。茹嫣终于大笑起来,全中国只有你一个人从美国带回过这样的东西吧?

  梁晋生说,文革的时候,有一句很时髦的话,还记得不?毛主席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他也笑了,打开一包闻闻,自己就先咬了一口,还好,没坏,放冰箱,够你吃半个月。

  茹嫣心里一热,一语双关地说,这正是我想要的。  梁晋生自得地笑笑,看来我没有买错。

  见梁晋生已经开口吃起来,杨延平更是急了,站立起来,双手平伸,一副讨要的样子。

  茹嫣说,你这样真是没出息。你太丢人啦杨延平!

  梁晋生便将热狗里夹着的香肠给了它。

  那一刻,茹嫣有了一种冲动,想扑到这个男人的怀里,让眼泪流淌在他的胸前。但她接下来的动作却是指了指沙发,说,坐吧。

  梁晋生在长沙发上坐下,茹嫣将一只单人沙发拖过来,隔着茶几与他相对而坐。

  茹嫣说,你从前也这样làng漫吗?

  梁晋生说,没有。

  茹嫣说,让谁教会的?

  梁晋生说,我很晚才明白,其实我们每个人的时间都不多。

  茹嫣说,特别像你,还有许多时间要献给官场。

  梁晋生说,是。不过也快结束了,还有两三年吧。还有救药,是不是?

  茹嫣说,是,还有二十年时间自救呢。

  梁晋生说,能给一杯茶吗?

  茹嫣赶忙站起来,窘迫地说,还让你要了。

  茹嫣倒茶的时候,梁晋生也站起来,可以让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吗?

  茹嫣说,自由参观。

  茹嫣的房八九十平米,三室一厅,是那种十多年前的公寓楼,方正,结实,没什么花哨,做过简单的装修,现在看来,反倒顺眼,不像有些人家,当年装得富丽堂皇,吧台啊,墙裙啊,三层吊顶啊,各种花色的装饰线条啊,如今看来已是俗不可耐了。朴素的东西还是经久一些。

  客厅不大,一长两短的布艺沙发,一张原木的茶几,原木的电视柜,淡huáng隐花的窗帘。可能是爱屋及乌,梁晋生总觉得这随意俭朴中,透着一种自信和大气。

  房间的家具陈设也很朴素,甚至简单。书房一面是书柜,靠窗是一张书桌,一台电脑就放在上面。另一面墙是一对藤沙发,上面有几个素花的棉靠垫,墙上有两幅字,一幅是谁送给他们夫妇的,另一幅是茹嫣母亲写的,一首辛弃疾的词。梁晋生不太懂书法,只觉得那字很好看。一间小卧室是儿子的,小书桌,小书柜,小衣柜,一张单人chuáng,墙上有许多当年苦读的痕迹,历史年表,英语单词,元素周期表和复习安排表……一只多用柜里,有儿子玩过的变形金刚,电动汽车,魔方,建筑模型……几乎是一个孩子成长史的陈列馆。

  茹嫣卧室的墙上挂着几幅镜框,一幅是全家福,好像是儿子刚上大学那会儿照的,背景是火车站的月台,大约是送儿子上车前。一幅是茹嫣父母晚年的合影,在海滨,从那老太太脸上,可以看见茹嫣的影子。另一幅是一个中年男人,也是在海滨,是南方那种很蓝很清澈的海水。长相端正,很厚实的样子,穿一件白短袖衬衣,扎在一条浅灰色长裤里,规规矩矩的。

  梁晋生转了一圈回来,说,照片上是你丈夫?

  茹嫣说,是。

  梁晋生说,很年轻。

  茹嫣说,很多年了。

  茹嫣给自己也沏了一杯绿茶,两人又坐下。

  梁晋生说,看月亮的那天我说过,下次我们要说说另一个话题。

  茹嫣说,一定要说吗?

  梁晋生有些不解地望着茹嫣。

  茹嫣又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说吗。

  梁晋生说,好。就这样。半年以后,我来娶你。

  茹嫣觉得自己是如此希望听见这句几乎有些蛮横的话,脸上一红,很快用一笑掩饰过去,为什么是半年?

  梁晋生说,你要同意,明天也可以。

  茹嫣一下乱了阵脚,忙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是一年……

  梁晋生说,我们这个岁数,看人还需要一年吗?

  茹嫣带点调皮的意味说,我眼力不行,我需要一年。

  梁晋生讨价还价地说,那就还是半年,就这么定了。明年五月。

  梁晋生又谑笑说,那首歌怎么唱的?明年花开蝴蝶飞,阿哥有心再来会——  茹嫣也笑了,这家伙总能在人最尴尬的时候找快乐,便接着唱了,苍山脚下找金花,金花是阿妹。

  梁晋生连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聊了一会儿,茹嫣看看天色晚了,就说,我去烤热狗,再煮一点麦片粥。

  梁晋生站起来,我得走了,晚上还有事。周末如果得空,我来吃这两样东西,加一碟榨菜丝,别的都不要。

  梁晋生走到门口,穿上鞋,笑笑说,还有一件东西,已经带来了,本想一起给你,现在看来,还是半年以后吧。

  茹嫣一下就猜到了他说的是哪一类东西,脸就红了,嗫嚅道,还挺神秘?

  梁晋生说,那我现在就给你?

  茹嫣就慌了,别,说好的,半年以后。

  如焉28

  茹嫣和梁市长谈恋爱的消息,像夏日的穿堂风一样,在所里大大小小的办公室悄然流转,在这个像植物一样沉静的地方,掀起了一阵阵神秘又兴奋的窸窸窣窣声。这个话题毕竟涉及高级领导gān部,又正好是管辖自己这个领域的,所以不敢造次。

  本来,茹嫣上班,总是悄然而来,悄然而去,除了资料室几个常见面的姐妹,许多人是常年见不到面的,差不多都互相忘掉了对方。如今,她发现路上、走廊、办公室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与她搭话闲聊的人也多了起来。湿地组、药物组、植化组,特别是自己所在的基因组,几个头头轮番来到茹嫣的办公室,然后就关心几句茹嫣专业方面的事情,最后总会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小茹啊,你可是咱们组的接班人,要多为组里作贡献啊。茹嫣想,啥时候定我为接班人了呀,现在几个副头,都才三十几,谁接谁的班呢?小茹啊,你去年发在学报上的那篇文章不错啊,今年该报正高了吧?我看,就凭那一篇颇有创见的论文,就够格了。茹嫣想,那文章哪是去年的?前好几年了呀。小茹啊,咱们组正申报一个课题,这对咱们城市的长远发展非常重要,听说市领导也很关注这个问题,过几天,我们把提要给你看看。茹嫣想,这是怎么啦,这些都是所里的大腕啊,平日要跟他们说上几句话都不容易的。连所长也捧个茶杯进来了,拖一把椅子,与茹嫣面对面坐下,茹嫣啊,多多关心咱们所的建设哦,你可是所里的元老了,都快二十年了吧,我们对这个所都是很有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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