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胡发云

  达摩说,不知道你的表现?

  毛子说,那怎么会?这是一个领导上任的第一课,dòng悉人事。

  达摩问,思想还算开通的?

  毛子说,也谈不上,权场上,谋略远比思想更重要。此人资历浅,水平也不高,即便按体制内的标准看,也谈不上是一个能人,但那时候社科院正在衰落,有能耐有关系的,都不愿来。院内的某些人便盯着这个空缺,所以他来,一些人是不高兴的,他就必须物色几个帮手。  达摩说,物色帮手,也不该找你这个屁股有屎的人啊?

  毛子说,这你就不懂了,恰恰是屁股有屎的人好用,你翘尾巴?我就让人看看你屁股后面的屎。再说,那时候时局突然有些转向,不像有人估算的那样,向左向左一直向左,回到十七年,回到文革……所以用我这样的人,可进可退,知道吗?

  达摩说,不知道。

  毛子说,装傻呢。此话不细说了。我跟你说说,我第一次堕落。此事只能你自己知道,别捅出去。

  达摩笑笑说,我还得看看值不值得捅出去呢。

  对于达摩的人品,毛子一直是放心的,所以也不需要他指天发誓,便接着说,我第一次在他的暗示下向他进了一个大贡。

  达摩说,行贿?

  毛子说,也可以叫行贿,但不是钱,是一篇文章。

  达摩说,拿一篇文章来行贿?

  毛子说,对。一天,此人拿来几页稿纸,对我说,我最近写了一个东西,谈邓公南巡的,给你看看,提提意见?我当时也正关注此事,加上我当时的暧昧处境,便说,我哪能提什么意见?一定好好拜读好好学习。没想到他说,我近来事务繁杂,写得很匆忙,但是里面的思想,我认为还有价值,你可以大刀阔斧地提意见,直接在上面改都行。我拿回去看了,才知道他说的大刀阔斧是什么意思。那篇文章除了一个标题和其中三五句话,其余的后来都不见了,就是让我写了一篇命题作文,但是著作权是他的。这篇作文我写得很用心,一来确实有话要说,二来知道他的要求。那“意见”提了一个多月,将几页变成了几十页,给了他。当晚,此人就将我约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小毛啊,你给我修改的那些地方很好啊,看来我没有看错人。哲学所近几年会有一些新发展,我也想摸摸底呢。我们以前有过jiāo往,这在一个单位有时会引起一些议论,所以我们私下的事,都不说,好不好?

  毛子说,这话的意思,我当然一听就懂。我说,放心,不说。我那篇文章,先在省里一份学报上发了,接着人民日报全文转了,新华文摘也摘转了好几千字,人大的复印资料也用了……当然,署名全都是他。这一下,就奠定了他在院里的地位,在省里也顿时成了一个人物,光报告就做了几十场。

  达摩听着就笑出了声,说,好高雅的行贿啊!

  毛子说,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送礼的最高境界。如今许多当官的,你送他几万十几万,他不一定看得上眼,再说还有风险。你送他一篇好文章,就像杜甫说的,家书抵万金呢。如今不是打仗的时代,浑不怕死往前冲就行。也不是大跃进的时代,光了膀子拼命gān就行。如今要讲学历,讲水平。学历么,花钱买得到。水平,能上人民日报新华文摘就难了。有时候,提拔gān部,最后是一篇文章定乾坤。那篇文章含金量多少?你自己可以算算。等我以后退休了,去写官场小说,这送文章一节,肯定是石破天惊的。

  达摩说,等你退了休,这送文章,怕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达摩不知道今天毛子怎么了。许多年来,尽管大家苟富贵不相忘,但那学者的架势却一直端着的,端得连旁人看得都累了,今天却如文革一般亮私不怕丑,将此等于己于人都很难堪的烂污事也端了出来。

  达摩问,你给我说这些,为什么?

  毛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说。

  达摩笑笑说,我是流氓我怕谁?

  毛子说,你呀,得理不饶人,这点不好。

  达摩便有些愧意了。说,能听见你这一句话,你就有理了。看来你学问还有希望。

  毛子说,你狗日的又来了,不会说几句好听的么?我今天原本是要和你gān一仗的,起码为我自己qiáng词夺理辩护一下……我跟你说,昨天看了你的文章,用好听的话说,醍醐灌顶。真话,行了吧?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迈出这一步,需要人——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猛击一掌?  达摩说,是反右时说的那段话?对那些死人办报的,要猛击一掌,使他们清醒过来?

  毛子说,是。就是这个意思。我后来也想,我自己就是光着身子混上来的,有什么舍不得丢弃?

  达摩说,你也别自己吓唬自己,除了丢脸,如今还能丢弃个什么?能把你工资扣了?能把你房子收了?人家卫老师走得那样远了,不是照吃照喝?

  毛子说,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又说了许多,就说好去卫老师那儿好好聊聊,开诚布公。老人八十大寿还开了思想检讨会。

  说罢,毛子竟叹道,痛快痛快,看来,这辈子,和你这个冤家还有得一打。

  这天中午,小金不回来,于是两人到附近一家小酒店吃饭。要了一瓶五粮液,两只装啤酒的大杯子,一人一半,一次分光,大口小口,最后都喝尽了。

  如焉39(1)

  茹嫣是北方人,梁晋生虽然祖籍江南,但生在北方,长在北方。茹嫣想,就按北方规矩,大年三十包饺子吧。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了。

  她打电话对梁晋生说了。梁晋生说,好啊,好多年没有包过饺子了,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有。面粉菜馅我带来,你就别管了。

  茹嫣说,你还会买菜啊?

  梁晋生说,如何买你就别操心了,你就准备一锅开水。

  茹嫣想象不出梁晋生的官场生活,就是自己的父亲,她也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他出了家门之后是个什么样子。她一直固执地认为,所有生活方式中,官场的生活是最枯燥最无聊的。不管是小说中的宫廷情节,还是电影中的开会场面,她都会坚决地跳过去或者视而不见。她记得母亲曾对她爸说的一句话,单位的那一套,你就别带回来啦,就像你进门脱衣服一样,把那些都脱掉,挂在门口,明天上班再穿走。可是,她爸“单位的那一套”怎么也脱不掉,脱掉了就无所适从。于是,许多年中,她爸在家都是一个没有情节没有台词的空dòng角色。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梁晋生一起生活,她会把妈妈的这句话也对他说一遍。

  茹嫣去花市买了几盆缽花。两盆小山jú,花儿很小,鹅huáng色,开得蓬蓬勃勃,有一种山野气息,一盆扶桑,红红火火的,还有一盆常青藤。这样往客厅一放,顿时就生出许多chūn意和雅致来。茹嫣喜欢那种带土有根的花,滋养着,鲜活着,是一个完整健康的生命。那些被剪插的花枝,老觉得它们会疼。茹嫣还买了几支红烛,除夕夜,不能没有红烛跃动的光影。其实,这些小情趣,都是从她妈那儿学来的。记忆中,只要政治环境不那么严酷的时候,家里的年节中,就会出现这一类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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