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从前我们研究绘画时,曾把画人分为两种:具有艺术思想,能表现人生观的,称为“画家”,是可敬佩的。没有思想,只有技巧的,称为“画匠”……我以为军人也可分为两种:为和平而奋斗,为人道而抗战,以战非战,以杀止杀的,称为“战士”,是我敬佩的。抚剑疾视,好勇斗狠,以力服人,以bào易bào的,称为“战匠”,是应该服上刑的。……

  杜诗云:“天下尚未宁,健儿胜妇孺。”在目前,健儿的确胜于腐儒。有枪的能上前线去杀敌。穿军装的逃起难来比穿长衫的便宜。但“威天下,不以兵甲之利”。最后的胜利,不是健儿所能独得的!“仁者无敌”,兄请勿疑!

  爸爸对他的老同学显然很恼火。我后来又在他《未来的国民———新枚》(1938年作)一文中发现,原来曹先生还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这故事讲得确实有点过分,难怪爸爸如此反感。引用如下:

  去年十二月底,我率眷老幼十人仓皇地经过兰溪,途遇一位做战地记者的老同学,他可怜我,请我全家去聚丰园吃饭。座上他郑重地告诉我:“我告诉你一件故事。这故事其实是很好的。”他把“很好”二字特别提高。“杭州某人率眷坐汽车过江,汽车停在江边时,一小孩误踏机关,车子开入江中,全家灭顶。”末了他又说一句:“这故事其实是很好的。”我知道了,他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的人,拖了这一群老小逃难,不如全家死了gān净。”这是何等浅薄的话,这是何等不仁的话!我听了在心中不知所云。我们中国有着这样的战地记者,无怪第一期抗战要失败了。我吃了这顿“嗟来之食”,恨不得立刻吐出来还了他才好。然而过后我也并不介意。因为这半是由我自取。我在太平时深居简出,作文向不呐喊。逃难时警察和县长比我先走,地方混乱。我愤恨政府,曾经自称“老弱”,准备“转乎沟壑”,以明政府之罪。

  因此这位战地记者就以我为可怜的弱者,他估量我一家在这大时代下一定会毁灭。在这紧张的时候,肯掏出腰包来请我全家吃一顿饭,在他也是老同学的好意。这样一想,我非但并不介意,且又感谢他了。我幸而不怕麻烦,率领了老幼十人行了三四千里戎马之地,居然安抵桂林。路上还嫌家族太少,又教吾妻新生一个。……

  爸爸常在关键时刻作出明智的决定。尽管我们一路艰辛,但始终没有陷入敌区,扬眉吐气地度过了八年抗战。

  我们这回雇的船,船内是一隔一隔的,像没盖的棺材一样。每一隔睡两三个人,使我们小孩大感兴趣。我们哪里知道一路上大人们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想这想那。忽然满娘和宝姐耳语几句后,着急地对爸爸悄悄地说了什么。爸爸一怔,马上吩咐章桂哥上岸,步行回兰溪的旅馆去了。我们一直到章桂哥拎了一双旧棉鞋赶回来,大人们欢呼,才知就里。原来爸爸在兰溪中国银行领到一半存款后,和大人们一起商量如何隐藏这些钱,把其中40元缝在宝姐的旧棉鞋鞋帮里了。只因旧棉鞋湿了,宝姐换了一双,把那双旧的放在旅馆chuáng底下竟忘了带走。幸亏是双旧鞋,谁也不在意,还在chuáng底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车先生的幼子乔德看见船里有一根竹手杖,拿了到船尾把它插入水中玩起来。我们也觉得很好玩,在一旁看着。被满娘发现,大惊小怪地赶过来,从乔德手中把手杖抢走。我们觉得满娘真小气,玩玩她的手杖又怎么了!可是我们发现爸妈也很激动,分明是赞成满娘收回手杖。孩子们心中纳闷。事后我才知道,那手杖里有数百元钞票,是满娘把竹节挖空了放进去的。一路逃难,大人们用心良苦!

  关于当时的情况,爸爸曾有《望江南》两首记述:

  逃难也,万事不周全。袍子脱来权作枕,洋火用后当牙签,剩有半支烟。

  逃难也,行路最艰难。竹子心中藏法币,棉鞋底里填存单,度日如经年。

  且说船经衢州到达浙江边境常山,我们要往湖南长沙,必须舍船登岸,改乘汽车到玉山、上饶,再作道理。可是,16个人,加一个“失而复得”的外婆,老小共17人,行李也增加了,要搭车谈何容易!爸爸很焦急。我照常若无其事,只记得自己忽然胸口痛起来,告诉了妈妈,她说大概是刚刚吃过汤团,胃痛了吧。逃难略安定后问过医生,医生说大概是“神经性”的,也就一直让它伴随了我一生。

  忽然,好消息来了。爸爸遇见了石门县立第三小学校时的同学魏达三(在石门镇上被日寇的飞机炸死)之弟魏荫松。关于这一节情况,当时我一无所知,只知道后来有了车子。车子是怎么来的,不知详情。幸亏1980年我开始研究爸爸时打听到魏荫松先生的通信地址,去信问了。让我把他当年12月23日复信中的一段引用在下面吧:

  当时我在常山浙江省公路管理局汽车修造厂工作。一天早上你父亲在我工作单位对面的商办常玉汽车公司购车票,拟去玉山。因该公司只一辆汽车,每日往返常山———玉山一次,座位不多,搭车的人很拥挤。你们全家人多,没法买到车票。子恺先生偶然遇到了我,喜出望外。经我们晤谈后,我请他把全家人从常山船上接到我宿舍里暂住。我即与汽车修造厂负责人商量借用大汽车一辆(汽油自费),因白天部队要扣车运兵,当天晚饭后我请同事两人连我共三人,由常山开车至上饶。这天晚上天雨,送入旅馆。在旅馆稍事休息,当晚回程由我驾驶开车回常山,天将亮了。我记得这次车上人数很多。你们全家中有你的外祖母,你姑母满先生,还有……自从这次我送你们全家至上饶分别后,后来我自浙江去贵阳工作时在广西宜山曾与你父亲会过面。当时你父亲和你哥哥邀我三人曾共过餐。抗战胜利后,1948年我在杭州结婚时,你父亲曾给我做过证婚人。后来一直没有会过面。子恺先生与我家兄系小时候同学,我在石湾时一向熟悉。……

  多亏这位魏先生详细描述当时情况,给我留下了宝贵资料。

  我们坐的是卡车。偏遇大雨,虽然有篷,人太多,坐在边上的淋湿了衣服。到了上饶旅馆里,就把衣服脱下来在炭盆上烤gān———我们都只有一套衣服啊!

  据章桂哥回忆,到上饶已是1938年1月了。

  啊,我忘了爸爸写的那首逃难打油诗了。记得有下面几句:

  兰溪曹聚仁,浑身穿军装。请客聚丰园,忠告两三声。

  你们到长沙,想也不要想。三个勿相信,偏生犟一犟。

  (吟按:“勿”用作“不”的意思。“声”念“商”音)

  ……荫松有汽车,冒雨奔出省(吟按:“省”念“赏”音。)

  ……发只炭火盆,困在竹榻上。(吟按:指上饶旅馆)外

  面敲门问:“有否花姑娘?”……

  打油诗虽然残缺不全,总是爸爸所作,不能不记。

  到萍乡被挽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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