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23)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今日乘闲,发心将抗战以来所作画稿选较可者描绘各一幅,盖“缘缘堂毁后所蓄”印,以供自己保藏。缘缘堂原有自藏画甚多,中有不少大幅已裱好,皆未带走,尽付丙丁。现在重新来过,也许比第一次更进一步。现拟概用册页,不用大幅。一则吾画宜于小幅,不宜大幅;二则流离之中,大幅携带不便,故决用册页也。取四尺玉版宣一开十二(三乘四),大小如洋琴(吟按:即钢琴)谱,作画恰到好处。今日开十大张,共得一百二十纸。用牛皮纸包裹,专供自藏册页之用。今天先选七幅,下午一气描成。

  这套画,一直画到1946年胜利还乡之前。这八年,正当爸爸41岁至49岁的壮年时期。无论从画风或笔力上来说,都是最jīng彩的时期。1987年我随浙江省文化厅厅长毛昭晰持当时已归新枚保存的这批画去新加坡展出时,受到观众空前欢迎。当地佛教界元老广洽法师把这套画以非卖品形式出版,书名就定为《丰子恺jīng品画集》。

  这套jīng品在国内多次展出并正式出版,深受广大读者喜爱。我在爸爸去世后应广洽法师要求临摹爸爸的画,后来要我临摹的人越来越多,我大部分是以此jīng品为蓝本的。

  画jīng品时,其实爸爸已有离桂师到宜山(吟按:今名宜州)浙江大学任教之意。爸爸在1938年11月26日晚上收到郑晓沧先生从宜山发来电报,要爸爸说服由他推荐来桂师任教的王星贤先生去宜山浙大教英文。而在马一浮先生(当时已在宜山)给王先生的信里透露了郑先生也有聘请我爸爸去浙大之意。12月23日,马先生果然来信,说郑晓沧先生托转言,浙大要聘爸爸为艺术指导(职称为讲师),叫他下学期不要应聘桂师。

  直到次年(1939)爸爸才正式收到浙大电报,这电报在途竟走了13天!

  于是爸爸开始觅船。然而从这天起到成行,由于舟车困难,直到三个多月后,即1939年4月5日,才离开泮塘岭去宜山。幸亏浙大开学也推迟到三月底,原因是校舍被敌机丢炸弹八十余枚,几乎全被炸毁。幸为星期日,学生皆外出,仅伤一人。但校舍须重建,故推迟开学。抗战时期的校舍原本是十分简陋的,所以重建也较方便。

  这段时间爸爸在泮塘岭又完成了一项工作:为鲁迅的《阿Q正传》作了漫画插图。这工作是从1938年12月8日(崇德书店被毁之日)开始,1939年3月26日完成的。1939年7月由开明书店出版。爸爸在“初版序言”中叙述了此稿出版详情,今节录如下:

  抗战前数月,即廿六年(吟按:公历1937年)chūn,我居杭州,曾作漫画《阿Q正传》。同乡张生逸心持原稿去制锌版,托上海南市某工厂印刷。正在印刷中,抗战开始,南市变成火海,该稿化为灰烬。不久我即离乡,辗转迁徙,然常思重作此画,以竟吾志。廿七年chūn我居汉口,君匋从广州来函,为《文丛》索此稿,我即开始重作,允陆续寄去发表。不料广州遭大轰炸,只登二幅,余数幅均付洪乔。《文丛》暂告停刊。我亦不再续作。后《文丛》复刊,来函请续,同时君匋新办《文艺新cháo》,亦屡以函电来索此稿。惜其时我已任桂林师范教师,不复有重作此画之余暇与余兴,故皆未能如命。今者,我辞桂林师范,将赴宜山浙江大学。行装已整,而舟车迟迟不至。因即利用此闲暇,重作漫画《阿Q正传》。驾轻就熟,不旬日而稿已全部复活,与抗战前初作曾不少异。可见pào火只能毁吾之稿,不能夺吾之志。只要有志,失者必可复得,亡者必可复兴。此事虽小,可以喻大。因即将稿寄送开明,请速付印。……

  文中提到的同乡人张逸心,胜利后多有往来。我记得爸爸曾对我说:“张逸心改名为张心逸了。他自己说的:良心要放在当中,所以这样改。”

  文中提到的君匋先生,即钱君匋,是屠甸(今属桐乡)人,1923年进上海艺术师范学校,是爸爸的学生。抗战胜利后多有往来。前述爸爸不再为他在上海新办的《文艺新cháo》续作漫画《阿Q正传》,除了没有时间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时巴金的弟弟李采臣也来信请为他的《文丛》作漫画《阿Q正传》。为了避免麻烦,他就gān脆两边都不给了。

  在寄出漫画《阿Q正传》前,爸爸叫先姐用铅笔在薄纸上将画稿全部勾勒下来,以防原稿再次遗失。

  我家在泮塘岭时期,诸姐还到55里外的永福县去过。先是妈妈陪了先姐去看病,后来宝姐和软姐带了新枚也去过。两次都是爸爸陪送,据说有一次爸爸是步行7小时去的。

  说起宝姐她们去的原因,是很可笑的。是因为有188师军队驻扎在我家邻屋,有一天,隔壁的连长太太来对满娘说,她要做个媒人,让我姐姐嫁给其同事某连长。过了几天,又有一兵士从隔壁门口jiāo一封情书给宝姐,并叫了一声“陈宝姐”。宝姐把情书丢弃在地。那兵士急忙走开。宝姐软姐无法安居,才去永福避难的。

  关于兵士投情书之事,还有下文呢。有一天,爸爸出门,遇邻家一兵士对他说:

  “原来你就是丰子恺先生,……”

  接着说了很多恭维话。语气之中含有道歉的意思。爸爸认得他就是投情书兵士的朋友。他们两人刚到泮塘岭时曾和爸爸jiāo谈过一个huáng昏,爸爸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现在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而那投情书的兵士正好经过,见了爸爸,低了头急急走掉了。三天后,唐校长请驻军两江之李团长吃饭后,傍晚来看爸爸,说他已将兵士投情书之事告知广西当局。爸爸请他别再提此事,而且坚决不肯把那兵士的名字告诉他。同事傅彬然要集唐诗为爸爸送别,其中有“天下何人不识君”之句,爸爸对傅先生戏言说,这个“人”字应改为“兵”字。

  爸爸在泮塘岭收到的信很多,房东谢四嫂以为他是当老板的。

  爸爸要离开桂师,对于几位在桂师同事的好友十分留恋,对校长唐现之也依依不舍。爸爸对他说:“桂师是牛奶,不要当白开水冲药吃。”

  在泮塘岭时还有两件小事。有一次,我和哥哥们去郊外玩,我采了一大捆芦苇,满心欢喜掮了回家,谁知房东谢四嫂见了大骂,把芦苇折断,全部扔出门外。我莫名其妙,放声大哭。爸爸出来一问,原来当地认为芦苇进门是不祥之兆,意味着家里死了人,芦苇作哭丧棒用。爸爸抚慰我,并教导说:“入境问俗。这里有这里的风俗习惯。我们要尊重他们!”

  另一件事,便是我们自己用烂泥来制作麻将牌,晒gān后贴上白纸,画上一张张牌的图像。不仅我们能以此自娱,连兵士们也来向我们借用。离泮塘岭时,泥牌当然丢弃了。后来到了重庆自建的屋中,又如法pào制,另做了一副麻将牌。

  却说赴宜山的事拖延甚久。爸爸买来一株铁树种在租屋附近以为临别纪念。(六十年后我们去看时,这铁树早已不在。)外婆chuáng边墙角下竟长出一株绿树来,可我们还迟迟不得动身。后来,总算可以成行了,爸爸便托人找船。原打算找一只大船。但因官方需要大批船只,私人就很难找到大船。到3月22日那天,好容易托人从义宁找来两只小船,爸爸和华瞻哥前往江边看船,与船家约好下午三点先装行李,急急赶回家去整理行装,谁料途遇元草哥说傅彬然、贾祖璋两位先生特来通知,宜山方面有电话打到桂师,说日内派校车来接,请别雇船。爸爸只得托人转告船家,称因事延缓,会津贴船家一些钱。等到3月25日,方才收到浙大电报,正式通知派校车来的事。次日爸爸就回掉了那两只小船,船家要求的补偿费十分合理,使爸爸深感广西人心地公平,令人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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