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69)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一吟

  3月27日清晨,师生二人来到了灵隐,在冷泉亭旁茶室里拣上一个闹中取静的座头,品尝阔别已久的西湖龙井茶,欣赏这个“劫中桃源”。太阳渐渐升高,到游人越来越多时,他们就本着“人取我弃”的jīng神,退出茶室,离开了灵隐。

  3月28日,师生二人游了城隍山。上城隍山的一节,还是让我们直接看看胡先生的回忆文吧:

  久闻“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城隍山,听说如今已能以汽车代步上山了。我虽多次到过杭州,却从未登过此山。据丰先生告诉我,过去城隍山上庵、庙、观、祠,鳞次栉比,星相医卜,百耍杂陈,是一个雅俗共赏的去处。先生知道我没有去过,欣然助兴,说是解放几十年来,自己也未曾上去过,于是我们决定上吴山。

  3月28日晨,我们在工人路后面车场上,叫了一辆三轮汽车。司机是位热心而健谈的人。车开动不久,就和我们jiāo谈了:“两位是上海来的吗?”我回答:“是的。”“这位老爹爹是教授,是艺术家芽选”司机操着带绍兴音的杭州官话,似有八成把握地说。

  丰先生和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感到一惊。自忖未到城隍山,先碰到“相面司机”了,杭州毕竟“人杰地灵”。再一想,相面先生也得先对准你的面孔看一看,然后再发表议论,然而我们的这位“相面司机”连头也没有回过一次,已能未相先知,实在惊人。惊讶之余,总得问个明白:“同志!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司机仍未回头,风趣地说:“我一看就看出来了。”说话时他摆动着头,抿嘴向前方的反光镜:“面容慈祥,不用介绍,看得出是位有修养、有知识的长者。”随后又补上一句:“我猜对了吧!”“对!”我佩服这位谈吐不俗、“善观气色”的司机同志,就毫无保留地把我们的“老爹爹”名字告诉了他。并约略地回答了类似他所说的一些话。

  司机同志听了连连说:“丰子恺,老先生,是画家,知道知道,我还读过老先生的作品,看过老先生的画。我说嘛,是好人嘛。老先生挨斗的事,我们杭州早已知道了。”还缓缓劝慰:“老爹爹千万不要难过呀!”丰先生报以亲切的微笑,并说:“不难过,谢谢你,同志,你是个好心肠的人呀!”

  当车子开到吴山脚下,爬不到十公尺的山坡,忽然不动了。司机同志用尽力气,踏足油门,却无济于事。他建议:“让空车开上山去等候,委屈你们步行上山。”我看这山倒是不高,充其量五六十公尺而已。只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了。我搀住丰先生,沿着盘山公路而上。岂知只转一个弯,丰先生已经走不动了,看来已无法“排除万难”了。先生就近拣了一块gān净的山石,坐了下来,挥手叫我一个人上去。这真是乘兴而来,扫兴而终。早知开不上山,我们也不来了,我也决定不游。不过,我还得把已经上山去的汽车叫回来,又得像孙悟空划圈圈那样,叮咛先生不要离开寸步。然后择短坡,选近路,迅速爬上山顶。不是我夸口,这样的小山丘,不需十分钟,一下子就能到达顶峰,可是我们的先生却寸步难行。年岁不饶人,当然是一个原因。但是,“动乱”给他带来的摧残,也显出了恶果。

  司机同志见我一个人上山,忙问:“老爹爹呢?”听到情况之后,司机顿时露出内疚形色,“怪我太粗心,我没想到车上坐一个人也许能开上来。现在我开车下去,一定要把老爹爹接上来。”说着,就跨进汽车,往下开去。不多时,丰先生果然被他接上来了。我敢肯定,这位司机同志能把丰先生接上山来,准是费了一番感人的口舌才行哩。

  此时的城隍山,星相医卜、庵、庙、观、祠早已dàng然无存,只是扫不掉的大自然风光,依然是那么妩媚。此处居高临下,一览无遗,确也不枉此行。其他的旧址遗迹,先生也有所指点,但已不甚记忆,倒是那位陌路知己──汽车司机,给了我良好的印象,至今记忆犹新,可惜在我们归途话别之际,漏了请教他的尊姓大名。回想起来,是件憾事。却似:

  新朋到处喜相逢,天下何人不识君。

  3月29日,爸爸在胡先生的陪同下,居然访问了一位朋友。我们还是来看看胡先生的记载,更为详尽生动:

  这次游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丰先生专门关照,不作任何应酬性的jiāo往。他事先告诉甥女软姐,要她务必遵守。因此在杭期间,并无人访和访人之苦。不过有一人倒例外,那就是先生的多年老友、浙江大学教授、当时也“靠边”在家的郑晓沧先生。郑先生曾留学美国,研究教育学,早在抗战前,丰子恺先生和郑先生已结成莫逆之jiāo。1938年,丰先生受聘浙大任艺术指导,还是竺可桢校长通过郑晓沧先生的转邀的。丰先生和郑先生作诗赠词,相互唱和,亦很频繁。其中有丰子恺先生的《浣溪沙·慰晓沧》:

  苍狗白云不可凭,水光山色与人亲,诗人老去惜余chūn;

  满架图书都解语,一庭风月最关情,谁言寂寞养残生。

  8月29日上午,我们乘公共汽车,来到湖边少年宫下车,在龙游路的一座小花园住宅门首,我们揿了电铃,迟迟来开园门的,是同宅邻居,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她见我问的是郑家,表情不甚活络,生硬地回说:“郑家没有人。”我们管自跨进院子,又说:“请问,郑家什么时候有人?”答:“不知道。”再问:“郑家可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的意思,如果是去买东西,或者在近处,很快就会回来的,就等一会再说。可是邻居的回答,仍是三个字“不知道”。不知怎的,后来倒又有气无力地补上一句:“说是到西山公园赏牡丹去了。谁知道他们有介好兴致。”她对我们如此冷淡,是不是郑先生也有过什么“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因而对郑先生的客人,也来一个划清界线呢?实在令人不解。

  鉴此,丰先生说:“留张字条,我们走吧!”我在笔记簿上撕下一页白纸,先生写了“来访未晤”的话,我也没有认真注意,见最后却写了“弟今晚回沪”等语,倒使我愕然,赶紧提醒他:“我们买的火车票是后天的呀!”先生笑笑说:“我晓得,按晓沧的脾气,如果我写了后天,他明天能不来回访吗?”我这才恍然大悟。后来,在我们回到上海不久,丰先生在杭州的亲戚朋友,才知丰先生已到过杭州,有的写信来埋怨丰先生,为何不早点告诉他们。杭州一家很大宾馆的一位负责人,就来信说:“先生为什么不住到我的地方来,我是不怕的。”来信中就有晓沧先生的“责怪”信。两位老友,此后再也没有谋面机会。

  3月30日,爸爸在软姐家又住了一天,次日才回上海。他在那儿写了一些字留作纪念。胡先生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天朗气清,明窗净几,丰先生兴致极好,一共写了八件行书。其中一纸横批,写的是丰子恺先生的父亲斛泉公《扫墓竹枝词》,共计224字。行笔流畅,一气呵成。字字流丽,笔笔刚健,甚是优美。竹枝词是满姑指定的内容,书成之后,老姐弟共同朗读七十年前父亲的作品,雅趣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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