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105)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门墩使劲把老汉往外推,说这儿不是王刨家,是王刨他爷爷家,王刨家在西城。老汉说他不管什么爷爷不爷爷,是王家就行,他就不走了,他要王家的人给他儿子偿命。王满堂让老汉进来,有话好商量。门墩说不能让进。请神容易送神难,谁知道这老头子要在咱家gān什么。王满堂说老头没了儿子够惨的了,不能让他再流落街头,那样我们成什么人了。门墩还是不让进。王满堂说,这个家我死了以后才能轮上你主事,靠边去。

  门墩说要是这样,出了事他概不负责。王满堂说,什么时候要你负过责?!

  老汉就进来了、农村人,也不会说什么话,只是一味地掉眼泪。王满堂心里老大不忍,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吃的都拿出来给老汉吃,又是茶水又是橘汁,堆了一桌子。老汉说,我来难道就是为了吃吗?

  王满堂说,已然这样了,我心里比你还难受。

  老汉说,你难受,你难受个啥?我屋里还有瞎眼的老伴,还有吃奶的碎娃哩!我的人就这么咯噔一下没咧,你这是把我屋的房梁给拆了,你叫我屋这一家人咋活哩嘛……

  王满堂说,兄弟,公司赔你多少我不管,我把我这一辈子的全部积蓄都给你。

  老汉说,我们难道就是为这几个钱吗?

  王满堂说,你说怎么办,要不把我这个儿子赔给你……

  老汉望了一眼横眉立目的门墩,吓得一哆嗦,只说是儿子死得惨……

  王满堂说,兄弟,以后你家里的事,就是我家里的事,我和我的几个孩子全包了。

  老汉说,你当这是城里跟乡下帮穷结对子哩,我跟谁结对子也不能跟你结,跟你结对子我堵心一辈子。

  王满堂说,往后,我就是你的老哥,我的几个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老汉说,好哩嘛,你还有几个,我就一个,还让你们给害死咧。我今天就不走,我跟你们要儿子!我不要你的儿子,我也不要钱,我要钱做啥?我要钱做啥!

  王满堂说,是我对孩子管教不严,现在,这家里没有别人,你,你就把我美美儿打一顿,解解你的气,我这心里头也好受些。

  老汉说,我打你,我打你有啥用哩?你看你这屋,阔气的,沙发咧,彩电咧,笼子里还养了只败兴的老鸹。我屋里穷得当当儿的,我屋五口人,三个碗。吃饭都得轮着;五个人,三chuáng被,我儿出来打工还拿了一chuáng。我靠的就是这个儿,还殁了,你让我们老两口靠谁哩嘛!

  老汉越说越伤心,王满堂无言相慰。

  柱子抱着匣子进来了。王满堂问青青怎么样,柱子说大人保住了,孩子……没救活。王满堂说,怪我,我不该追她……她男人在拘留所里,我……

  老汉说,咋?娃死咧?

  王满堂说死了,那个肇事人的娃死了。老汉说,死得好,这才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王满堂们都不语,老汉似觉不妥说,不对嘛,大人有罪娃没有罪嘛,小小个碎娃可怜得很哩!善良的山村老汉对早逝的娃娃充满了惋惜说,这事难缠得很,我们那达穷,但是我们那达的人懂理。我们的人死了,但是我们绝不会胡搅蛮缠。我们就是要弄个明白,为啥这楼会塌?我们要跟你们要个说法,我们的人不能白死。

  王满堂说,兄弟,在这件事上,我绝不偏袒我的孙子。柱子,你领你叔先住下,把你叔安顿好。

  柱子将匣子jiāo给王满堂。柱子说,爸,这里面的东西我都看了,给您吧,由您处理。

  刨子的案子很快有了结局,王满堂和麦子在看电视里播放的新闻:

  ……关于礼堂坍塌事故,经调查是建筑商使用不符合规定的建筑材料所致,其中主要责任者王刨因犯重大责任事故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建筑质量问题不容忽视,这要求建筑部门引起重视,严格制定出一套有效的规章制度,把好各项关口,杜绝各种漏dòng,谨防不法分子有可乘之机……

  画面上的包子已经被剃了光头,旁听席上坐着柱子夫妇和表情严峻的陕西老汉。

  空气很是沉闷,王满堂将电视关上。慢慢走进卧室,躺下了。仿佛一下他老了很多。

  麦子说王满堂不该把那个匣子jiāo出去。王家折了一个孙子已经让媳妇够难受的了,现在又把她男人往绝路上推。王满堂说不是绝路,这是一条生路。

  麦子说,你往后咋见孙媳妇呢?

  王满堂说,我不知道。

  刘婶与周大夫已经登过记了,连结婚大照片也由套儿给制作出来了。一刘婶和周大夫夹着大照片往家走,正碰见戴着墨镜的门墩携着一个穿靴子、着皮超短裙的女友站在路边拦出租车。刘婶看门墩手里的旅行兜,问他是不是又上内蒙古去贩马。门墩说他不去贩马,他去拍电视剧。刘婶问怎么不写电视剧了,门墩说演电视比写电视挣得多,还轻松,不用翻腾汉语拼音。周大夫不相信门墩这样的能演戏。门墩说导演说他长得像蒙古人,试了回镜头,没人能比,当下就说定了。刘婶奇怪门墩这五模样,导演会看上。门墩说越丑越有人爱,现在是丑星大红大紫的年代,小白脸吃不开了。

  周大夫说,但愿你能成个角儿。

  门墩说。您(贝青)好吧。我长了这么大,到今天才找准人生坐标,原来我最适合的职业是演员。

  周大夫说,或许。

  刘婶问门墩,他爸没再说上新马泰的事,门墩说他爸把票退了,把钱给了死者家属。现在他爸蔫了,什么心劲也没有了。刘婶说真大义灭亲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呢。

  门墩和超短裙钻进了出租车,刘婶和周大夫也回来了。他们将婚纱大照挂在墙上,像看新奇一样地看他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人摩登而陌生,似在水中似在烟里,幸福而温馨。刘婶认真地欣赏着手持鲜花、长裙拽地的自己,难以相信自己在漫长的一生中竟然也有这么漂亮的时候。刘婶说,让人这么一化妆,我还不显老,看上去顶多四十岁。

  周大夫说,你要真四十就好了,现在让你从四十岁再重新活你gān不gān?

  刘婶说,我四十多的时候正gān什么呢?那是哪年来着?那是困难时期,“文革”前夕,一九六二年。算了吧,我宁愿现在这样。

  周大夫说,谁都愿意过好日子。

  周大夫和刘婶商量也把去新马泰的票退了,损失虽然不少,但明年找机会跟王满堂们一块儿去似乎更好。

  建筑博物馆落成了。开馆前夕,王满堂作为特邀顾问到博物馆作最后巡视。灯盏胡同九号的邻居们当然要同行,大家都想看看在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界盖起来一座什么样的殿堂。毕竟,那座殿堂的根和他们生活过的根是建立在同一块吉土之上的,是重叠也是延续……

  早早的,王满堂就带着斧子单独走了。斧子问上哪儿,王满堂说上火神庙。斧子问看火神庙gān吗?王满堂说火神庙是他出师以后gān的第一个活儿,店虽然小,但是活gān得地道、漂亮,悬山顶,海棠滴水瓦,江米汁和灰抹墙……不能不看。

  出租车司机问火神庙是不是在复兴路西边小街上,王满堂说那是真武庙。司机说他还真不知道火神庙在哪儿,王满堂说十条豁口路北第一个胡同一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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