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大师王阳明大传_周月亮【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月亮

  阳明的朋友、学生方献夫就因有“无我之勇”,而入道如箭。无我才能成“自得”之学,修圣学须无我、自得--心学辩证法就是如此。

  阳明的无我,像胡塞尔“悬隔法”,把来自经验界的东西甩开,首当其冲的是把官方推行的、士子队伍中流行的、他认为已非朱子本意的朱子学甩开。他在猴年为湛甘泉送行的“序”中,完整准确的阐述了他、也包括湛告别流行朱学的原因。而且下笔就是一扫千年--自颜回死而圣人之学亡!

  曾子把握住了孔子的一贯之道,传给了孟子。又空白了两千年,才有周濂溪、程明道接续上孟子的传统。但是,「他没明点朱子的名,却分明指的是朱子」紧接着便出现了暗流--在大肆研究儒学的活动中遮蔽了圣道:“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这给后来李贽他们批判假道学定下了基调。

  阳明的自得,是自身拥有的道德水平,而非有知道多少外在的伦理学知识。他用愤激的语调说:今世学者都号称宗孔孟,骂杨朱和墨子,排斥佛、道,好象圣学已大明于天下。但我仔细观察,不但见不到圣人,连做到墨子之兼爱的、杨朱之为我的也没有。更没有能做到道家那种清静自守、佛门那种究心性命的!杨、墨、佛、道还能讲究“自得”,有内在的修持,能养育内在的境界。而那些号称圣学正宗的人却只是在做学问、混饭吃!这都是记诵辞章这种通行做法给搞糟的。他们的“成功”世人告诉仁义不可学、性命不必修行。

  他们做外缘功夫,本是缘木求鱼的活计,却攫取了现实荣华,自然觉得内缘的自得之学是徒劳无益的了。用孟子的话说,他们要的是“人爵”,自得之学修的是“天爵”。天人又合不了一,高尚便成了个人爱好一类的事情,难受也是你自找的。他的知行合一之旨,只能打倒外缘性的求知的做法,才有可能归拢到“致良知”正轨上来。

  11.反身而诚

  猴年(1512年,正德七年),他的另一个好同志huáng绾也告别京华,归隐天台山,去专门修练自得之学,以期明心见性去了。这只是脱产进修,并非真正金盆洗手。他是靠恩荫赏赐入仕,是“任子”,以他的性格是不会当隐士去的。这自然不用多加理会。jīng于识人的阳明也无法看清他死后huáng绾会怎么变化。现在,他对huáng是大动感情,他死后,huáng也对他极仗义。huáng对别人“反复”“倾狡”是政治斗争的需要,用西方谚语说是“搞政治的人无良知可言”。王阳明总想使搞政治的人有良知,虽不像老式儒者那么把政治伦理化,还是想在灵魂深处打通它们,但是很难,所以才有破心中贼难的浩叹。

  他本人也不是那么绝对纯粹的,他的《别huáng宗贤归天台序》写的“哲”情并茂,却有为huáng粉饰处,huáng本是恩荫入世,是拣了便宜,王却说他比自己高明,自幼就放弃了举子业、厉志于圣贤之学。若大多数人能恩荫为官,谁还去死啃举子业?自然也都立志圣贤之学了。王有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侠气,美化朋友是应尽的义务。他与huáng的感情深于湛,与湛是平行的朋友,与huáng还有纵向的师生情谊。huáng也是有些侠气的人物,不忍与师别却需要老师写几句指明方向的话,这种心情是相当诚挚的,有点心学的火候了。

  这一时期,阳明的“中心思想”是自得二字,自然开口就是这个主题。他说,心本体是光滢明澈的,欲望把它挡黑了,经验把它污染了,要想去掉遮蔽清除毒害,使之重放光明,从外边着手是不管用的。心像水,有了污染就流浊。心像镜子,蒙了尘埃就不亮。若从清理外物入手,逐个对付是不现实的。最主要的是,那样就得先下水,就等于入污以求清,积累尘垢以求明。等于负积累、负增长。huáng开始也是遵循着这种流行文化去做,结果是越勤奋越艰难,几近途穷。这不是他的罪过而是他的不幸。

  王则教他从“克己”做起,从我心做起,“反身而诚”,明心见性,这样就可以不依赖外界就能改善自己的德性水平。主体高大了,外界就渺小了。huáng深以为是,总如饥似渴地听他的教诲,每每喜出望外。

  这种唯心主义其实是bī出来的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总等待外界改善,那差不多是河清无日、却守株待兔。有了主体意志,则外在的磨难便成了玉成的磨练。

  那位到南京当学道的王纯甫与上上下下的关系都相当紧张,阳明刚听到这个情况,一开始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就高兴起来。他写信告诉纯甫,感觉不好是世俗私情,感觉高兴是说明你正在像要出炉的金子一样、经受最后的冶练。现在的难受事小,要成就的重大。这正是变化气质的要紧关头:平时要发怒的现在不能发怒,平时忧惶失措的现在也不要惊恐不安。“能有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

  他说,天下事虽万变,我们的反应不外乎喜怒哀乐这四种心态,练出好的心态是我们学习的总目的,为政的艺术也在其中。

  自得,自得,就是在千变万化的境遇中,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自己能找到良好的心态,自己能听从灵魂的指令,保持虚灵不昧的状态。这是自家吃饭自家饱的事情,谁也不能给谁、谁也替不了谁,自己也不能从外头弄进来,必须从自己的心本体中领取能得到的那一份。你自修到什么程度就得什么果位。

  王纯甫收到阳明的信,琢磨了好长时间,给阳明写了封回信,辞句非常谦虚,但语意之间其实是很自以为是的。阳明很反感自以为是,因为这事实上是没有求益的诚意,觉得说什么,对方也听不进去。本想不予理睬了。后来,想了想,生命不永,聚散无常,他自以为是是他犯糊涂,并非明知其非来故意折腾我,我怎能任性只顾自己?

  自得之学的天敌便是自以为是。后来心学门徒就有把自以为是当成自得之学的,所谓“良知现成”就是他们的口号,害得刘宗周一系用“慎独”功夫来补救这种放dàng习气。

  王阳明深知个中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界线。首先是个“诚”的真伪深浅的问题。自以为是者都认为自己是真诚的,弄不好还认为唯我“明善诚身”,别人倒是在装蒜。自以为是往往是自得的头一项硕果,而且绝对是自得出来的。怎么办?

  这其实是人类的绝症,也是东方主体哲学的“天花”--不自信其心就不会向往那绝对的善,太自信其心必自以为是。而自以为是是什么也得不到的。

  王阳明的办法不可能是科学的办法,只能是准宗教的办法--这两种办法都只能得手一时而遗患频乃。问题也同样出在超越界线上。科学的办法适应于提高全社会的总体素质,宗教的办法适应于提高个体的良知。若用后者取代前者,必出现造神运动、极左思cháo。若用前者取代后者,必出现西方近代以来的社会病、文明病。

  朱熹是想把心灵问题学术化,类似于用科学解决宗教问题,也的确出现了只有学科而无学的问题,尤其是成为应试的举子业后,与微妙的心灵几乎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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