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所以,我对母亲讲我考上了军政大学,她还很高兴,很自豪。

  但我没想到自己会到新疆去,更没有想到会到和田。是的,新疆、和田,都只是我在历史书中偶尔碰到过几回的地名,在我的印象中,它们只是历史中的地方,与现实是联系不上的。我没想到我会生活在那里;没想它会成为我人生的重要驿站;没想到我会在那里面临人生的抉择;更没想到我从那里还要向前走,一直走到了茫茫喀喇昆仑山脉的深处。

  五○年进疆的路比五一、五二年的路更难走,它在惨遭战争破坏后,还没来得及修复。好多地方我们得下车来修好了路才能走,这样走走停停,到达和田已是十一月份。我在路上走了七个月之久!如果除去沿途的休整,在路上也至少走了四个月时间。就那一次,我就觉得自己把世界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开始我们一停车,还问一问前面还有多远——他们总会说,不远了,还有百十里地,就这样,一直是那百十里地。后来,我们也不问了,任那车摇晃着,颠簸着往前走。其实,他们不告诉我们具体的路程,是怕吓着我们。如果他们说,哦,还有三千里路,五千里路,或者说还要走一个月,两个月,我们恐怕早就吓得不愿意走了。

  但我们是多想快一点到达目的地呀,因为出西安后已是盛夏,所以最热的月份全在路上。我们坐的是老式卡车,车帮很低,为防止我们从车上掉下去,就在车帮上插了许多棍子挡着。当时全是泥土路,车一开动,灰尘就从车底往上翻腾,一天路走完,车厢底要积两三寸厚的泥沙,我们的耳朵、鼻孔、嘴巴,凡是能钻进泥沙的地方,都塞满了泥沙。我们当时觉得,那些泥沙每天都在把我们掩埋一次。我最害怕的就是车子在遇到坑洼时突然减速,因为车突然减速,灰尘就会从车底猛然升腾而起,把我们严严实实地掩埋在里面,连呼吸都十分困难,以至现在想起来,我觉得牙齿缝里还有当年的泥沙,还觉得它们牙碜,还觉得当年积在耳朵里的灰尘没有掏gān净。时时如此,天天如此,月月如此,那种难受和痛苦可想而知。到处无遮无挡,有时一个大戈壁要走四五天才能走到头。太阳贴着头皮烤,即使车跑起来,chuī过来的也是烫人的热风;车要是停下来,就觉得天地整个成了大烤箱。白天身上总是臭汗淋漓,很少gān过,汗水和那些泥沙沾在身上,一搓就是一大卷子,身上的馊味儿呀,自己闻着都熏人。所以我们女兵很不好意思走到男兵身边去。就这样捂着,整整捂了一个夏天……

  我原以为军政大学肯定在兰州,但车在兰州没有停;又以为在迪化,车在迪化也没有停。没有停也罢了,至少该休息几天吧,但为了赶路,这些城市最多也只停留了半天,就又出发了。

  记得在迪化,我听说还要往前走,就心有余悸地问带队的一名科长,前面将到哪里去?

  他说喀什。

  我问喀什在什么地方?

  他想了半天,说在塔克拉玛gān沙漠的最西边。

  我问塔克拉玛gān沙漠在什么地方?

  他说具体位置他也说不清楚,反正翻过了天山就是。

  我问到喀什还有多远?

  他说不远了,就一千六百公里。

  妈呀,你说多少?一千六百多公里!我一点也不相信,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呢。

  真是一千六百多公里,你已从长沙走到了迪化,所以那点路根本算不了什么。新疆这地方大,三五百公里的距离算近的。他毫不在乎。

  李蔚华:那些泥沙(2)

  天呀,还有一千六百公里呀,那可是三千多里路呀。我一下子觉得绝望了,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了。不知为什么,我只想哭。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流泪。我咬着牙忍着。

  过了好久,我觉得自己已把泪水咽进肚里了,才又问道——我的确想听到一句不再往前走的话,哪怕是暂时不往前走也好——那我们在哪里上学呀,我考的可是军政大学,总没有一节课不上,只在路上走的大学吧。

  科长笑了,说,我们的大学就是在路上读的,能走到目的地的,就毕业了;反之亦然。

  我说我知道了。我说完后,就跑到厕所里,伤心地哭了一场。

  从迪化到喀什的路比西安到迪化的路还难走,灰尘也更大。加之人越来越少,长路也就显得越来越孤寂。

  右边一直是伴我们而行的、焦枯的、寸草不生的南天山;左边是茫茫无边的、浩瀚的、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gān。偶尔会有一个城镇或一片绿洲一闪而过,但它们在这无边的荒凉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像一个轻飘飘的、模糊的梦,转瞬即逝,很难有什么印象。

  十八天后,我终于到了喀什,我觉得自己都快不行了,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憋着,随时随地都要爆炸。现在,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我在心中喊叫了一声,总算——到了——,总算——到了!

  没想二军把我分到了和田。我得到这个消息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到处找地图,我想知道和田在什么位置,但那时哪能找到地图呢?我不敢问和田还有多远,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就问一个老实忠厚的老同志,同志,你知道,这儿到和田还有多远吗?

  不远了,不远了,就两千多里路,车子跑得顺当,八九天就到了。老同志倒是满热情的。

  我一听,又想哭了,我在心里无比绝望地说,妈呀,还有两千多里路呀,这不走死人了吗?

  其实,我可以猜想那路很烂,但我像是要寻找寄托和安慰似的,对老同志说,那路定然比迪化到喀什的路好走吧。

  他一听就笑了,说,我可去过和田,那哪能跟迪化到喀什的路比呀,那是省城到南疆重镇的路,在新疆境内也算最好的,可到和田呢,那是鬼路,那是鬼都不想走的路。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的,全是车子自己在沙漠戈壁里闯出来的。有时车不小心陷进沙窝子里,两三天也刨不出来。你想那样的路能好到哪里去?

  我qiáng装笑脸跟他道了谢,但转过身,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现在,我已不害怕别的什么,我只是害怕那些灰尘。我们一定要洗个澡再上路,但澡堂要礼拜天才有水。而我们搭的是便车,说走就得走,只好匆匆用冷水擦了擦身子。即使这样,也觉得身子骨一下轻松了许多。你想一想,那身子所承受的可是真正的万里征尘呀。

  然后继续往前走,车由两个司机轮换着开,白天晚上不停。作战股长高焕昌——他后来当了新疆军区司令员——与司机坐驾驶室,我们三个女兵坐车上。已是十月底,天气已变冷了。我们把发给我们的毡筒和大衣都穿上,把头发拢在帽子里,别人也不知我们是女兵,我们把手一袖,往装满了给养的敞篷车上一躺,白天望着天上的云和太阳,晚上就望着黑黝黝的夜空,任由车拉着我们,颠簸着往前跑。颠了四天五夜,总算颠到了和田,我们的身子骨也被颠得要散架了。我们来到的是赫赫有名的六军五师十五团。该团曾在政委huáng诚的率领下,在1949年12月初,从阿克苏出发,用十五个昼夜,徒步横穿近八百公里的塔克拉玛gān沙漠,进驻和田。彭德怀称他们“创造了史无前例的进军记录”。但好多老兵一进到这里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和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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