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1962年我第一次回湖南探家,爸对我说,满运呀,你没找叔公?我说没有。他说,孩子,你真不懂事。我说,他当他的司令,我当我的兵,不是很好嘛!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就是这么单纯。我们那个时代的社会,就是这么单纯的社会。有些像什么乌什么邦似的,对,乌托邦似的。

  1953年10月,我发现自己的津贴涨到了十八元,我问自己的钱怎么多了,人家告诉我说我提gān了。不久,我就随招聘团去山东征召山东妇女入伍,以解决大批起义老兵的婚姻问题。二十五师征召了五百多人。但山东妇女们一到新疆,看到房无一间,瓦无一片,条件艰苦,又哭又闹,最后师部命令带妇女的同志必须和妇女一起下去,做她们的工作,直到她们安心为止。这样,我就到了连队。

  而随着战士年龄的增长,我们在征召女兵时对年龄的要求也不同了,十八九岁、二十三四岁的婚龄妇女占绝大多数。她们大多来自农村,文化水平不高,工作非常难做,我当时才十七岁,我领着部分大姐大嫂们到了独立营。从此,我就一直在劳动一线工作。我靠自己辛勤的劳动获得过“三八红旗手”、“先进生产者”等许多荣誉,并荣立过一等功。

  和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因为明六叔公,我没能逃脱“文革”的劫难。

  1968年9月25日,我突然被人抓了起来。关进了一个安了铁门、已变成地牢的地窝子里。造反派对我进行严刑bī供,让我检举明六叔公的罪状。我宁死不屈。

  国庆节那天,他们把我吊起来说,你今天如果再不jiāo代,就别想活着从这地窝子爬出去。

  他们把我一次次打得昏迷过去,又一次次用冷水把我泼醒,但我一句话也没说。

  最后那次毒打,使我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我醒来后,浑身是伤,难以动弹,地窝子里没有一丝光线,如地狱一般黑暗。我想用死来抗争,但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一定要尽力活着。只要我活着,我就可以抗争,我死了,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们就能轻易地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我靠着这种信念,忍受了对我的非人折磨,熬过了长达半年之久的黑暗的地牢时光。

  十年浩劫之中,无论受到怎样的歧视和冷遇,批斗和打击,我都忍受着,以非凡的承受苦难的能力忍受着我经历的苦难。这些,在“文革”一开始就回到湖南、被有关方面保护起来的明六叔公是不知道的。

  曾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的明六叔公已于1989年以九十七岁高龄仙逝。我作为他的满孙女,与我的儿孙们仍在新疆这座军垦小城石河子平静地生活着。

  回顾自己的路,我1951年进疆,1991年退休,在这块土地上扎扎实实地gān了四十年,农场的所有活儿我都gān过,这里留下了我的豆蔻年华,美好青chūn,留下了我的光荣、欢乐与痛苦,留下了我的儿孙,我是真正的兵团人了。我感到我的人生很充实,内心很欣慰。我知道,如果没有我们这一代军垦战士,就没有新疆这些美丽富饶的绿洲。

  毛灿奇:见不到毛主席,我决不留长发(1)

  我到达焉耆后,被分在二军六师十七团,虽说是一手拿枪,一手拿锹,但除了一身军装,除了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没日没夜地劳动,军事训练几乎没有。

  一进甘肃,就是扑面而来的荒凉。但我们当时所到达的地方,则是彻底的荒凉。住的是地窝子,面对的是一大片茫茫的戈壁滩和盐碱滩相间的荒原。到处是láng、马蚤子和蛇。有些碱滩很深,有个故事可以证明这一点。

  当时,虽有一些粮食,但没地方加工。十几公里外的老乡处有一副水磨,我们的司务长——一个看不出年龄的老兵就用毛驴驮着粮食到老乡那里磨面。回来时,走迷了路,误入一个碱滩中,毛驴掉了进去,越陷越深,他眼睁睁地看着毛驴被碱滩吞没了。

  而我们的主要任务,则是要把这样的地方开垦成良田。整天就是那把巨大的砍土镘,用它没日没夜地挖呀挖呀。手上裂开了口子,砍土镘把上全是血,红的变黑,黑的结了痂,痂上又染了血。发的huáng棉衣是大号的,袖子长,我人小,手上渗出的血把半截袖子都染红了。

  那时我们每天三点半起chuáng,简单地洗漱之后,写半小时日记,gān到八点钟吃早饭,然后带上两个玉米饼子,一直gān到晚上十点钟才收工。回来后还要搞政治学习,思想教育,搞完政治学习和思想教育,就晚上十一二点了。所以休息的时间很少,加之吃的东西很差——玉米饼子硬得能把人头上打起包。大家总感到困,感到劳累。即使这样,还要唱歌,说话,不然,领导就说你有思想问题。

  冬天开荒更加难受,一是寒冷,冻得人受不了;二是地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开垦起来十分吃力,砍土镘挖下去,地上只有一个白印子,把砍土镘弹得老高,震得虎口一阵阵生疼;三是脸和手极易皲裂,最后手和脸上的皮肤变得像哈密瓜一样难看。而冬天也是粮食最紧张的时候,所以就把吃玉米饼改为喝玉米糊糊。我这人gān活儿不要命,但饭必须吃饱,那点糊糊管什么用?好多次我gān着gān着活儿,就饿晕过去了。

  那时的女兵都留着两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但这里连肥皂也没有,我们没法洗头,头上长满了虱子,最后只好用碱土洗头。那东西蜇得人头皮发麻,我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头发剪了,剪成了小平头。

  为了当兵,我虚报了年龄,把十五岁报成了十八岁,所以到部队后,人家也把我当成年劳力看。我当时也没想很多,我只想劳动,只想当“劳模”,因为“劳模”当大了,成了全国劳模,就可以见毛主席。我非常想见毛主席,从那时就想见。可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在那时要见到伟大领袖,当劳模是唯一的途径。所以我恨不得把所有的活儿都gān了。

  我记得我们到吾瓦开荒时,团里除了两千多名军人,还有当年一月和四月分配给团里的内地遣犯两千三百余人。军人和遣犯一起劳动,分不清谁是遣犯,谁是军人。有几次,我出去碰到老乡,人家都恐惧地躲开我,用生硬的汉话嚷道,遣犯!遣犯!

  其实,我们的劳动qiáng度比遣犯还大,目的也有些相同,那就是“争表现”。但他们的目的更明确,那就是表现好了可以减刑释罪;我们则显得有些理想,是为了“建设新新疆”的崇高目标。但现在想起来,那种工作qiáng度,那种发自内心的、自愿的苦役,是没有把自己当做“人”看的,仅仅把自己看成了一把不停挥舞着的、粗劣的、经久耐用的砍土镘。

  我性格外向,不怕吃苦,再苦都是乐呵呵的,因为留着个小平头,大家都叫我“假小子”,我的大名毛灿奇反而被人忘了。一副男同志模样,也给自己省了不少麻烦。因为当时遣犯多,常有遣犯半夜里偷偷溜到我们地窝子里摸女的,那时的厕所是用芨芨草搭的,也就能挡个视线,一刮风,就没了踪影,怕晚上遇到坏人,一个人上厕所,就得去一个班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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