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60)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当年国庆节,国家邮电部将张迪源驾驶拖拉机牵引二十四行播种作业照片选为《伟大的祖国》特5组邮票之一,在全国发行。于是张迪源驾驶拖拉机的倩影,便进入了千家万户。

  现在,拖拉机随处可见,是最简单的农业机械种类之一;而当年,则比汽车都稀罕。对于我们这个几千年来靠牛耕镰收的古老农耕民族而言,能让一个不吃草、不喝水的铁疙瘩去耕地、播种、收获,无疑神奇万分。

  我就是抱着要驾驭这个神秘机器的梦想去参军的。

  那时的张迪源和梁军,是每个女兵心目中的英雄。能驾驶那神秘的机器,是每一个女兵的梦想。

  我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家境原本比较殷实。抗战时,举家逃到了独山一带。在那里染上了肺结核,父亲辛辛苦苦挣下的一点儿家产也因为治病而耗光了。我要去当兵时,已是1952年。1951年到新疆去的女兵的一些情况已传回了湖南,传得最厉害的,就是招去的女兵都做了老gān部的堂客。

  因为结核病,整个华家已被死亡的恐惧盘踞着。两个儿女已死了。第三个儿子躺在chuáng上已不行了。我母亲害怕得不行,去请了算命的人来问我能不能保住。算命的人说,你这朵花要放出去,才能开得好,不然也会凋谢的。家里也就信了,一直在等着放我出去的机会,所以我要当兵,家里也没阻拦。

  当时在衡阳有个招聘点,我顺利地入了伍。我父亲到衡阳车站含泪为我送行。如果我没染上肺结核,我就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了。父亲的心情十分难过,抓住我的手,直到车子要开走了,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不想我刚到长沙,我三嫂就赶过来了,一定要接我回去。三嫂说,妈不知怎么听说了,说新疆没女人,招你们去是做堂客的,让你千万不要去。

  那是别人造谣,瞎传呢。我说。

  有人从新疆写信回家讲的,人家是去年当兵去的新疆,怎么会是造谣呢。妈听到这事后,哭得死去活来,从楼上哭到楼下,从楼下哭到楼上,非得亲自来找你回去,爸担心她的身体,就派我来接你,让我一定要把你接回去。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挺可怕的。我去问问指导员再说吧!

  我找到指导员。把这些事给他讲了。指导员说,你得信任部队。你如果不想走,没事的,你可以回去。

  我说,我相信部队。

  然后,我让三嫂回去,我说,我现在当了兵再回去,就是逃兵,何况那么多人都能去,我也能去。部队上的人说了,三年后就能回来。

  我们到迪化正过“五一”,那天我在《新疆日报》上看到了传说中的张迪源,也从照片上看到了拖拉机,那幅照片很大,登在头版。张迪源手握方向盘,自信而又幸福地笑着,显得十分神气。我把那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羡慕得要死。

  我被分到了车排子。那是七十四团团部所在地。那里有已经开垦出来的大片田地,绿色的麦làng在风里翻滚,驱赶那包围着麦田的荒凉。麦子正在扬花,麦花的清香与荒原的气息,十分浓郁地充满了初夏的所有空间。我为这种陌生的气息而陶醉。

  新疆的chūn天和秋天都十分短暂,短暂得让人感觉不出来。雪刚刚化过,天气刚刚转暖,树叶刚刚萌发,夏天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而树叶也会在九月或十月的某个夜晚突然变得金huáng,然后就是白雪与落叶齐飞,冬天就这样来了。

  在车排子这个地方,随着夏天一起赶来的,还有蚊子,它是夏天最为可怕和讨厌的使者。

  它们使这里成为名副其实的蚊虫王国。

  这里靠近玛纳斯河河湾,沼泽遍布,水洼相连。所以是蚊虫繁衍的理想场所。部队刚开到这里时,带了几匹膘肥体壮的军马,可一个夏天,就变得皮包骨头,其中一匹军马被叮得血肉模糊,浑身起满了血疹,然后感染化脓,不久就死了。

  所以这里的人一到夏天,就得把全身包起来,再热,也得严严实实地捂住。实在太热,就得在劳动的地方燃起烟子熏赶,才能有一片无蚊天地。

  我们在路上赶了两三个月的长路,本来就十分疲劳,到达这里后,又被蚊子扰得日夜不宁。加之水土不服,思念家乡,好多人都病了。

  我虽从哥哥的地理书上读到过新疆,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有一些思想准备。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厉害的蚊子。我被蚊子弄得心烦意乱,无所适从,睡眠不宁,茶饭不思,虽没病倒,但也像那些马一样,被折磨得皮包骨头,有气无力。即使这样,我也在关心自己能否开上拖拉机,我那时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拖拉机迷”。

  开始,团里安排我去学hushi,我拒绝了。

  然后,让我到营里当文书。我说,我初中只上了两个月,当文书文化不够。

  那你想gān什么?领导就问我。

  开拖拉机。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金贵东西可不是想开就能开上的。告诉你吧,开它跟开飞机差不了多少,你就等着吧!

  我说等就等。

  华淑媛:犯人有人管制(2)

  因为我没去学hushi和当文书,我只能和大家一起劳动,别人都说我傻。

  当时的劳动十分艰苦,劳动qiáng度很大。队伍往戈壁滩上一开,天为帐,地为chuáng,绿蚊帐一撑,为防蚊子叮咬再把身上用各种布片一裹,就开始垦荒。七八月份的太阳烤得大地冒火,烤得人大汗淋漓,仍得把自己紧紧裹住。

  由于劳动qiáng度太大,有些人挖着挖着地,就倒下去睡着了;有些人吃着饭,就打起了呼噜;还有些人解着大便,睡着后坐在了屎堆上。如果是没有蚊子的时节还好点儿,若有蚊子,有些人就得遭罪。屁股会被蚊子叮得又红又肿,面目全非,不能坐,睡觉和走路以及劳动都不方便。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上工时都是天没亮就出发,每人带上三个咸面饼,就是一日三餐,夏天还好点,冬天的饼子会冻得和石头一样硬,在吃之前,得先放到怀里暖着,姑娘们经常啃着咸面饼,就忍不住哭起来,往往是抱在一起哭,哭过之后又相互勉励,说我们既然来了,就得gān出个样子,就要把新疆建设得跟家乡一样美。

  那时候的新疆还特别冷,常常零下三四十摄氏度,雪也下得特别厚,一般厚达二三十公分,最厚时达五六十公分。五二年冬天,雪把地窝子堵住了,大家只好从里面挖个dòng钻出来。

  即使雪大得开不了荒,人也不能闲着,得到玛纳斯河边去用红柳枝编抬耙,冬天用来抬雪,其他时候则用来抬土、运肥。大家穿着毡筒,裹紧皮朝外、毛朝里,只经过粗加工,还有些发臭的板皮大衣,提上一袋子馍,就往三十公里外的红柳丛生的玛纳斯河边走。

  男的要编二十个抬耙,女的要编十六个,一般要三四天才能完成。那可是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严寒,冻得石头发裂,但我们却只能睡在野外。想想那情形,就令人害怕。大家冻得不行了,就点上几堆篝火,挤在一起,一边烤着馍吃,一边咽着雪,一边唱着歌——那时候谁能吃苦,谁能愉快地、毫无怨言地吃苦,才算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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