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64)

2019-03-10  作者|标签:卢一萍

  刘玲玲:汽车把地窝子压塌了(3)

  从那以后,她总要想办法回避这方面的事,但无论怎样也回避不了。

  有一天,他们突然把一张已经按了手印的结婚证明放在了她面前。可这个手印不是她按的,她当即就说,你们这样做太残酷了,我爸已给我订了婚。

  订了婚退掉就行了。

  可我才十六岁。

  但你档案上明明是十八岁。

  那是当初想当兵,自己把年龄报大的。

  我们以档案为准。

  但我是来搞建设的,婚姻是我自己的事。

  这是为了更好地搞建设。你不要看不起老同志。人家是共产党员,是为了革命才没有结婚的。

  这些大帽子一压,女兵们就没办法了。

  对于婚姻这个问题,很多人没一点思想准备。反正,那个时候,你不结婚,就有人老找你的麻烦,每年总结,都有一大堆意见。婚一结,这些意见就没有了。

  欧阳桂斌是湖南攸县人,1952年入伍的,在伊犁土改团工作过,走遍了伊犁牧区,住过羊圈,嚼过冰,啃过馕,学会了说维语,表现是很好的。当时就是因为对这种分配婚姻说了几句话,就说她对革命同志没有感情,入团时没有被通过。

  不管怎么说,我们熬过来了,生命本身把那些东西战胜了。现在回想一下,生命高居在了那些东西之上。可以这么说吧,我们无愧于父老乡亲,也无愧于这一片热土。如果家乡的亲人要问50年代初来新疆的辣妹子现在怎样了,就请你转告他们,就说我们很好。最后,我写了一首诗,想献给我的故乡,献给我的亲人——

  生在dòng庭湘江边,

  壮志凌云到边关。

  且守边疆且屯田,

  新疆旧貌换新颜。

  立下愚公移山志,

  戈壁沙漠变江南。

  莫惧屯垦一代终,

  后人济济满天山。

  廖群:像蜘蛛网一样的水渠(1)

  我在这里开了二十六年拖拉机,最后从一四九团砖瓦厂退休。我们这一代人正在消失。特别是一生生活在最基层连队的女兵,虽然才六十五岁左右,但大多已去世了。我们是受了一辈子苦的、最苦的女兵。艰辛的劳动,使很多人在三十岁、四十岁或五十来岁、六十岁出头就离开了人世。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农工嘛,就是与泥巴打jiāo道的人,泥巴永远在,人嘛,被泥巴一点一点地吃掉了,最后自己也成了泥巴,与泥巴打jiāo道的人就是这样。

  我们进疆的湘女主要是指1951年和1952年的,经戴庆媛和朱楚湘到新疆军区档案馆去查证,1950年和1951年有三千多人,有花名册;1952年只有统计数字,是四千多人,共八千余人。在整个新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留下过我们湘女的足迹;只要有团场的地方,就留下我们湘女劳动的身影。每一片绿洲,包括七一纺织厂、八一钢铁厂、十月拖拉机厂、八一水泥厂、八一面粉厂、八一合作总社、八一毛纺厂、八一糖厂,都浸透了我们的汗水。有不少人埋骨天山,长眠新疆。

  人家说我们是献了青chūn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其实,好多湘女不仅仅是献了自己的青chūn和终生,她们还接来了自己的父母。后来,兵团需要劳动力,需要人口,他们又动员来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这种一人来疆牵动全家来疆的情况很多。

  宋承莲自己吃了很多苦不说,有了孩子后,就把母亲接过来了,母亲离开了长沙的生活环境,到新疆来吃玉米子,吃土豆白菜,受风沙严寒,最后埋在了新疆。后来,她又动员弟弟从长沙来到了她工作的一四三团。她弟弟一直工作在该团水利战线,是总工程师。1994年在指挥抗洪抢险时,不幸牺牲了,被自治区人民政府授予革命烈士称号,也是埋骨天山。

  郭清秀的母亲漆瑞英在九四年以八十四岁高龄去世后,按她的遗嘱,把骨灰撒在了玛纳斯河。而埋骨天山的女兵,仅崔曼琼来疆时所在的分队就有刘益成、王chūn年、刘国安、童chūn珍、刘永琴、王丽丽、汤佑芳等人。

  我原名廖文藻,湖南衡山县人,1951年3月入伍,我父亲是醴陵县政府的一名科长,我是他的独生女。

  我到部队后,分在二十六师休养所当hushi,我是主动要求去开拖拉机的,没想一开就开了二十六年。这在湖南女兵中是唯一的。

  不用说,那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很多人坚持不下来,就当家属去了。要说我不后悔也是不真实的,当初如果当hushi,以后的生活会轻松许多。现在,伺候了一辈子泥土——到砖瓦厂也是和泥土打jiāo道,只有三四百元退休费,还只能领百分之八十。但这是自己当初的选择,怨不了谁。

  我工作的地方都是苦地方。先是开发苇湖,然后又去了莫索湾。

  那苇湖的苇子跟竹子一般粗,无边无际,一掉进去就很难钻出来。那儿是野生动物的乐园,老鸹最多,好像全世界的老鸹全集中到那里去了。一飞起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像乌云一样遮天蔽日。野猪、láng也不少。有天晚上收工回来,我就被一只四条腿的“老兄”悄悄盯上了。走着走着,它突然把前爪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知道遇上麻烦了。只要我一扭头,它便会一口咬住我的喉咙。说时迟,那时快,我运足全力猛然抓住那两只爪子,狠命往地上摔去,我第一次知道láng的力气有那么大,我差点没有整过它。

  这些大动物难对付,还有更令人伤脑筋的蚊子。一到夏天,就是蚊“雨”倾泻,蚊“雷”震耳。一张口就飞进好几只,一伸手就抓一大把。有人说,那儿是“白马进去,红马出来;瘦子进去,胖子出来”,马怎么红的?蚊子咬红的;瘦子怎么变胖的,蚊子给咬肿的。还有蛇,我有一天早上起来,被子上竟盘了一条蛇,吓得我连滚带爬地从苇棚子里逃了出来。那里雨多,一下雨就是一片泽国。苇棚子是挡不住雨水的,一下雨,衣服、被子和人全都湿漉漉的。最怕的还是开chūn冰雪融化的时候,拖拉机常常陷住,一陷住,就只能靠人推——棉衣、苇把子不停地往轱辘下垫,把拖拉机推出来,人也成了泥猴子了。苇子这玩意儿特难缠,一晚上能蹿出十几厘米,今天刚割掉,明天又冒出来。但它爱水又怕水,割过的苇子,切口被水一沤就活不成了,我们就用这办法来对付它。

  这是我在苇湖印象最深的事,而莫索湾比苇湖还要艰苦。

  那已是1958年的事了。作为兵团的第一批拖拉机手,还在开拖拉机的已经不多了。而我是因为表现太好了,所以才没有被调走。我开着拖拉机进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莫索湾开发战不仅是玛纳斯河流域,也是整个兵团开发史上最壮丽、最辉煌的一章。

  莫索湾荒原因其幅员辽阔而极具诱惑力。历史上曾有人试图向荒原发起挑战,但都失败了,包括大名鼎鼎的左宗棠。这里的西营城、野马城、东阜城等屯垦遗址,都是他当年的军队留下来的。那半掩于huáng沙衰草之中的断壁残垣散落各处,警示后来者莫要轻易来碰这让他们一次次屯垦失败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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