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真

  十一月底考试了,成绩公布出来,赵平平考了第五名。我说:“招十一个语文老师,你第五名,就算面试一般,那也打不下去了吧!”她说:“有人存心要打你,那没有打不下去的。他也不必打你,把别人提上去就行了,反正不会有戏的。”说这样说,她还是花四千块钱去参加了一个面试培训班,上课的是市教育局教科所的老师。那个曾扬言不给编制就要自杀的老师找到赵平平说,面试评委的名单,她都知道,给她八万块钱去活动,包面试通过,如不通过全部退还。赵平平动心了,回来对我说:“八万块钱,搞成了我划得来,搞不成我也不吃亏。”我一听头就炸了说:“又是钱又是钱,都是些什么人啊!”赵平平说:“你不要感情用事,恨也好骂也好,都没有意义。没有钱办不成事是真的。事情来了,你跟别人说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都没有用,只有票子这个子才是真正管用的子。”

  我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像被一只恶毒的手扼住了喉咙。我想反击她,在头脑中快速搜索,可就是找不到有绝杀力量的话来。这让我觉得沮丧,这几年的博士是怎么读的!现实那么qiáng有力地存在着,这不是几句什么话就能战胜的,就像一个人不可能用手捉住天上飞过来的导弹。我说:“票子是有那么伟大,但它还不是最伟大的,有些东西比它更伟大些,至少对我来说如此。我也想活得更好一点点,但不想因此做个小人。”她望着我叹一口气说:“你这个人不结婚可能更好一些。”幽怨地笑了一笑。我一下又没了勇气说:“八万块钱,第一我们没有,第二这是个骗局。她看你考了第五名,有过的可能,她拿你八万块钱,什么也不做,你上了她纯得八万,你没上她退给你,还可以得几十块钱利息。我是说她还要点脸,会退给你。”赵平平蹙着眉想了一会说:“真的啊,我怎么就没想到?有些人是专门杀熟的,不是熟人还杀不到呢。那就算了。谁叫我没有那八万块钱呢。”我说:“你就凭自己的力量去碰碰运气吧!”她说:“买彩票可以碰碰运气,这是有运气碰的事吗?”

  面试赵平平没有通过,十九个人过线,取十一个,她的总分排在十二,比前一名差零点一分。她说:“我早就说了这不是有运气碰的事情!我等了这么多年,想等那些人把关系户搞完,现在看来是永远搞不完的,我太理想主义了。”又嘟嘟囔囔地抱怨自己面试时哪几句话没有说好。我说:“你知道自己没有运气可碰,你抱怨自己gān什么?”她说:“也是的啊,我凭什么要抱怨自己?”又叹气说:“要是我准备得更充分些就好了。”我说:“如果我说这个结果是有人jīng心设计的,你相信吗?零点一分。”她说:“有可能。”又说,“那是一定的。”我说:“那你还抱怨自己?这棵菜就不是给你这条虫吃的,这个坑也不是给你这个萝卜栽的,你没吃到没栽进去那是理所当然,你骂自己gān什么?”她低了头说:“这个世界,要我怎么骂它才好!”又说,“真的除了骂自己,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骂谁!”

  就在我们放弃了一切希望的时候,赵局长打电话来了,告诉赵平平说,国家的编制没争取到,区聘的编制经他力争,争取到了。赵平平说:“我就知道天不会绝我。以后至少那些区聘的老师在我面前就不能那样牛屎了,叫我做件什么事,像叫狗子一样,那就不行了。”又说,“我们还是买几条烟去看看赵局长吧,真的好人呢!不说感谢,那也要图下回吧!”

  20

  学院在公共平台上发信息来,通知我去开会。去了我才知道要放寒假了,开全院大会总结一个学期的工作。这让我有点恐慌,寒假要回鱼尾镇过年,我已经一年没回去了,可我还没有存下一点钱呢。想起这半年来,每个月都领了工资,可就两千块钱,怎么省着花,那也是流水落花地去了。一直想着下个月可以省出一点,到了月底又把这计划再往后推一个月。推到期末,那已经退到墙角了。看来我得到赵平平那里去讨点钱了。可她手中的钱满了一千就存进银行,誓死不肯动用,说:“存折上那点钱就好比是我怀的胎,要拿出来,那就要做个剖腹产。”

  散了会,办公室洪主任通知大家去领超工作量酬金,我这个学期一直在备课,一节课没上,更谈不上超工作量。看见大家堆在那里,我不好意思过去看看,就下了楼。就这么回去了吧,心里又抱着幻想,万一还有点钱呢?我在学院门口来回溜着,眼睛瞥着门口,看有多少老师出来了,准备走得差不多了,我再上去看看。

  过了半个多小时,想着还有好些老师没出来,可再不进去,就要下班了。下了决心,我回到行政办,那里还有两个老师在签名。我就装着看墙上的世界地图,耳朵搜索着那边的动静。人都走了,我瞟见洪主任埋头在那里按计算器,我咳嗽一声,他没有理我。这让我感到失望,想着他是故意不理我,理了我他也难堪。我又用力咳了一声,自己也不明白地,就唱起了“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洪主任看到我了说:“小聂,这里还有你的钱呢,两千。”我心中一喜,说:“我没工作量也有钱吗?”他说:“每个人保底两千。”我说:“那我吃劳保了。”就过去签名。签名时看见蒙天舒的名下是两万二,心一下就沉下去了。

  回到家我把钱给赵平平,她说:“咦,还有两千啊。我以为真的没有呢。”我说:“那这个月的工资我只上jiāo一半行吗?那一半让我跟三姑六舅拜个年。我奶奶种菜闪了腰,还躺在chuáng上,送县里的医院送不起,只能在镇上的卫生院挂水。我真的有点不敢回去了。”她说:“那你那一半工资都别给我了,这年肥是过,瘦也是过。只是谁都是想过肥年的。”我说:“平平,委屈你了。”

  过年前两天我带赵平平回鱼尾镇。本来按她的意思只待一天,然后去她家过年。我说:“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能不能过了年再走?”做了几天的思想工作,她答应了。我说:“又委屈你了。”她说:“我们这样的人,委屈惯了,不委屈反而不自在。就像什么小说中有个什么人,请他坐下,他说站惯了。老想着委屈了委屈了,还活不活?”

  在长途汽车上我心里很不安,口袋里只有两千块钱,那场面怎么应付得过来?恐怕只能厚着脸皮意思一下算了。鱼尾镇的风俗,那是人情大过天,意思一下,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所以得厚着脸皮。唉,反正是要厚着脸皮的,为什么不学蒙天舒厚着脸皮去搞钱呢?我把自己给问住了。

  远远看到家里那幢老房子,我心里没有欣喜,只有怯意。忽然想到陶渊明辞官归故里,归去来兮,载欣载奔,有点不理解。没了官一家人就没了生计,他怎么那样高兴?

  爸爸坐在门口晒太阳,就坐在爷爷当年坐的那个位置,神态跟爷爷当年差不多,头往左边偏着,细眯着眼,活脱脱是二十多年前场景的翻版。见到他赵平平叫了声“爹”,我说:“我们这里都叫爸爸。”她还是叫了声:“爹。”妈妈闻声出来了,她又叫了声:“娘。”我说:“我们这里都叫妈妈。”她又叫了声:“娘。”我妈倒是听懂了,喜得双手在胸前一阵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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