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90)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真

  到第一个评委家我陪蒙天舒进去了。没说几句话,把装材料的大信封丢在沙发上就出来了。评委的夫人不接材料,望都不望一眼,似乎没看见,嘴里说:“好的,我想办法跟我们家里的联系。”本来我还想把自己的材料也丢一份在旁边,见蒙天舒一句不提,就想着自己还想往里面挤,非常勉qiáng,就没拿出来。出来蒙天舒说:“怎么你把自己的事忘记了?”我说:“你们的事是大事,我的事就不来打岔了。”他说:“那也是大事。”我说:“里面没内容,丢在那里也没有用。”到第二家我说:“我就不上去了。”蒙天舒说:“那你的事……要不你把材料给我带上去?”我说:“本来就是搭信求官的事,还能求到两个官吗?人家老婆在电话里都讲不清。”蒙天舒说:“那……那就争取明年,重点突击。”我心里好想笑,谁会把我当重点去突击?口里说:“突击就不突击了,看哪年能碰个运气?”

  事情两天就做完了。材料都送了出去,也有几家当场看了,打架一样,把小信封退了回来。看得出评委出去之前jiāo代了的。这让蒙天舒很不安心,说:“领导会说我不会做事呢。”我说:“还不知道其他人看到了会不会退呢。”他说:“我们这么诚心,应该会给个面子吧?都是老板的朋友呢。”预订的回程火车票还要等两天。蒙天舒说:“闲着也是闲着,下雨天打孩子,那也得打,是吧?我去拜访几个人。”我说:“你的时间总是有效时间,我就待在宾馆看看球赛算了。”他去了我想,他的时间果然从来就是有效益的,没效益的事,比如学生辩论赛当评委等等,那是我这种人的事,他从不沾边。

  在宾馆待着快到中午,我看电视看得憋闷,就下楼去走走,想顺便在哪里吃碗饺子。我在chūn天的阳光下慢慢地走,穿过天安门,看见国旗在广场上空飘。来到王府井大街,想了想,没发现自己想买什么东西,就去看汽车站的路牌,想着是不是到哪个景点去玩一下?我忽然在一块去西山的车的路牌上看见了“门头村”三个字,觉得有点眼熟,马上就恍然大悟。我等公jiāo车开过来,马上跳了上去,车上人不多,还有座位。我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街景纷纷攘攘,一晃而过,一晃而过。几十年的往事都涌上心头,纷纷攘攘,一晃而过,一晃而过。我忽然一阵心酸,眼泪都涌出来了,又感到没有什么伤心的理由,就闭了眼用力把眼泪压回去。

  在门头村我下了车,掏出手机看看是两点钟。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门头村了,眼前是成片的房子,已经有了城市的意味了。我拦住一个路人问门头村在哪里,他跺一跺脚说:“这就是啊。”房子很多,路人很少,不知是都去城里上班了呢,还是根本没有住人。我沿着一条小街往里面走,想找回当年的记忆,已经找不回了。那棵老槐树当年生长在哪里?根本就没法说清楚。我问了一个卖烟酒的店家,前个十几年,这附近是不是有棵老槐树?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根本不理解我问什么。我出了小街往回走,回到大路上,往前走了一段,再向右拐,向西山走去。走了不远是一片平整好了的土地,上面倒有一些垃圾。越过空地是一片桃林,小桃子泛着青色。一位大娘在桃树下锄草,抬起头询问地望我一眼,对我的出现似乎有些意外。我想起门头村当年是正huáng旗的地方,属健锐营右翼,就问:“大娘,这里是正huáng旗吗?”她指着那片房子说:“上佳锦苑。”又说,“桃子还没有熟呢。”我笑了说:“我不会摘桃子呢,我就想知道这里是不是正huáng旗?”她说:“说了是上佳锦苑。”

  回到大路上我往西山走去。来了一辆公jiāo车,我上了车,就到了西山的门口。我没坐旅游车,随意地拐上一条小路往上走,走了半个多小时,不知到了哪里,四周空无一人。我找到一块岩石坐下,往山下望去,远处的城市看不清楚,近处的景物历历在目。我竭力想辨认出哪一片是门头村,却无法确定。不管怎么样,曹雪芹当年生活在我的视野之中,这是肯定的;《红楼梦》就出自眼前这片土地,这也是肯定的。敦诚赠给曹雪芹的诗中有“日望西山餐暮霞”一句,多么诗意,可他的人生又是多么凄凉。千百年的历史,在教科书中被一页一页轻轻翻过,只有回到时间细微的褶皱之中,才能体验到他人生的寸寸血泪。还有多少同道者被岁月无情地淹没了啊!而且,那些坚守者也没能改变世界,时势比人qiáng。这是放弃的理由,又不是放弃的理由。如果是理由就没有伟大和高洁了。也许,凡俗就是这一代人的宿命。我不是文化英雄。我景仰他们,可我没有力量走近他们。我只是不愿在活着的名义之下,把他们指为虚幻,而是在他们的感召之下,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就这么一点点坚守,又是多么的艰难啊!当经验向我们这样来展示生活的真理,我们能够那样去生活吗?时空浩渺无涯,自我渺若微尘,在无限时空的背景之下,一个人还有必要去表达自我对世界的意义吗?好好活着,活在当下,一切与此无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是生活给我们的启示。而我,作为一个凡俗的人,又怎么能够像圣人那样超越生活经验而活着?也许,知识分子应该与众不同,他那一肚子的学问不是拿来教导别人怎么生活的。毕竟,在自我的活着之上,还有着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泪人生昭示的价值和意义。这是真实而qiáng大的存在。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说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们指为虚幻。

  想一想曹雪芹当年是怎么想的吧!他没有获得现世的回报,使自己从极度的贫窘潦倒中得到解脱;也不去追求身后的名声,在时间之中刻意地隐匿了自己的身世。对一个中国文人来说,淡泊名声比淡泊富贵更难,可曹雪芹他就是这样做了。一生行迹的埋藏,是他生前做过充分思考的安排。牺牲jīng神是伟大的,但牺牲者希望得到世人的理解和见证,这是人之常情,无损于牺牲者的伟大。可曹雪芹他做出了既不为现世功利,也不为千古流芳的牺牲,无人见证,也无须见证。也许,认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是我用一双俗眼去看他,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高山仰止。曹雪芹最有资格接受这种景仰,虽然他自己对此毫不在意。

  起风了,我感到了一丝凉意。肚子“咕咕”地响了几声,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吃中饭呢。我从岩石上爬起来,向山下走去。阳光在我头顶,被树林遮挡。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中穿过来的阳光,在我眼前形成了一束一束的光柱,似乎伸手就能握住。chūn天的树林中浮着泛绿的空气,闻得见那绿色的气息。我听见风在树丛的上空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这到底是南风还是北风。忽然,我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停下来侧耳细听,那是风裹着风,在沉闷的风的中心,传来了一丝尖厉的、凄凉的锐响,像时间深处传来的召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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