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生命沉思录_季羡林【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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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高中直到大学,我读了不少英国的散文佳品,文字不同,心态各异。但是,仔细玩味,中英又确有相通之处:写重大事件而不觉其重,状身边琐事而不觉其轻;娓娓动听,逸趣横生;读罢掩卷,韵味无穷。  留给我印象最深刻最鲜明的,有鲁迅的沉郁雄浑,冰心的灵秀玲珑,朱自清的淳朴淡泊,沈从文的轻灵美妙,杨朔的镂金错彩,丰子恺的厚重平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蒙田的《随笔》,确给人以率意而行的印象。我个人以为,在思想内容方面,蒙田是极其深刻的,但在艺术性方面,他却是不足法的。与其说蒙田是一个散文家,不如说他是一个哲学家或思想家。  根据我个人多年的玩味和体会,我发现中国古代优秀的散文家,没有哪一个是“散”的,是“随”的。正相反,他们大都是在“意匠惨淡经营中”,简练揣摩,煞费苦心,在文章的结构和语言的选用上,狠下工夫。文章写成后,读起来虽然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实际上其背后蕴藏着作者的一片匠心。  在中国古代,抒情的文或诗,都贵在含蓄,贵在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食橄榄,贵在留有余味,在文章结尾处,把读者的心带向悠远,带向缥缈,带向一个无法言传的意境。  同世上的万事万物一样,八股也要一分为二的。从内容上来看,它是“代圣人立言”,陈腐枯燥,在所难免。这是毫不足法的。但是,从布局结构上来看,却颇有可取之处。它讲究逻辑,要求均衡,避免重复,禁绝拖拉。这是它的优点。  我理想的散文是淳朴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我还认为,散文最忌平板。现在有一些作家的散文,写得规规矩矩,没有任何语法错误,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中是毫无问题的。但是读起来总是觉得平淡无味,是好的教材资料,却决非好的文学作品。我个人觉得,文学最忌单调平板,必须有波涛起伏,曲折幽隐,才能有味。有时可以采用点文言辞藻,外国句法;也可以适当地加入一些俚语俗话,增添那么一点苦涩之味,以避免平淡无味。我甚至于想用谱乐谱的手法来写散文,围绕着一个主旋律,添上一些次要的旋律;主旋律可以多次出现,形式稍加改变,目的只想在复杂中见统一,在跌宕中见均衡,从而调动起读者的趣味,得到更深更高的美感享受。有这样有节奏有韵律的文字,再充之以真情实感,必能感人至深,这是我坚定的信念。  在某一些方面,一个门外汉反而能看出点门道。因为他所入不深,了无所蔽。没有真正专家们的条条框框,没有那一些“枷锁”,跳起舞来,反而更能轻松如意。  王国维先生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chūn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jú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所举的例子中,别的我且不说,只说陶渊明的两句诗:“采jú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先生把它列入无我之境。我认为,实际上是有我的,汉文可以不用主语,如译为英、德、法等文,主语必赫然有一个“我”字( I, ich, je)在。既然有个“我”字在,怎么能说是“无我”呢?我觉得,在这里不是“无我”,而是“忘我”,不是“以物观物”,而仍然是“以我观物”,不过在一瞬间忘记了“我”而已。  什么叫“人民性”呢?一看就明白,一追问就糊涂。对一些人来说,它是恍兮惚兮,其中无象,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于是一些文学史学家就在“人民”二字上下工夫。遍搜古籍,假如侥幸能找到“人民”——不管这两个字古今是否同义——或与“人民”相近的字眼,就如金榜题名,dòng房花烛一般,狂喜不已。这样怎能写出好的文学史来呢?  根据我个人的浅见,衡量一部文学作品的标准,艺术性应该放到第一位,因为艺术性是文学作品的灵魂。假如缺乏艺术性,思想性即使再高,也毫无用处,这样的作品决不会为读者所接受。有一些文学作品,思想性十分模糊,但艺术性极高,照样会成为名作而流传千古,李义山的许多无题诗就属于这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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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词源学上来讲,《说文》:“美,羊大也。”羊大了肉好吃,就称之为“美”。这既不属于眼,也不属于耳,而是属于舌头,加上一点鼻子,鼻子就能嗅到香味。  我们中国的文艺批评家或一般读者,读一部文学作品或一篇诗文,先反复玩味,含英咀华,把作品的真jīng神灿然映照于我们心中,最后用鲜明、生动而凝练的语言表达出来。读者读了以后得到的也不是gān瘪枯燥的义理,而是生动活泼的综合的印象。  我不愿意写小说,因为我厌恶虚构的东西。  有时候,搞那些枯燥死板的学术研究倦怠了,换一张桌子,写点散文,换一换脑筋。就像是磨刀一样,刀磨过之后,重又锋利起来,回头再搞学术研究,重新抖擞,如虎添翼,奇思妙想,纷至沓来,亦人生一乐也。  写散文,我没有那么多真情实感要抒发。我主张散文是不能虚构的,不能讲假话,硬往外挤,卖弄一些花里胡哨的辞藻,我自谓不是办不到,而是耻于那样做。  我们国内有一些人非凡迷信诺贝尔奖金,迷信的劲头,非常可笑。试拿我们中国没有得奖的那几位文学巨匠同已经得奖的欧美的一些作家来比一比,其差距简直有如高山与小丘。同此辈争一日之长,有这个必要吗?  对于语言,包括外国语言和自己的母语在内,学习任务是永远也完成不了的。真正有识之士都会知道,对于这一种语言的把握,从来也不会达到绝对好的程度,水平都是相对的。据说莎士比亚作品里就有不少的语法错误,我们中国过去的文学家、哲学家、史学家、诗人、词客等等,又有哪一个没有病句呢?现代当代的闻名文人又有哪一个写的文章能经得起语法词汇方面的过细的推敲呢?因此,谁要是自chuī自擂,说对语言文字的把握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这个人不是一个疯子,就是一个骗子。  在极渺远的时代,我看就看到小品文的萌芽,似乎一出生就走着黑运,给大人先生们拿来做载道的工具,一直到魏晋六朝,我们才第一次看到人们用小品文来说自己的话,然而引起了哄笑和嘲讽,说自己话的小品文也就被埋在这哄笑和嘲讽里,度着自己的暗淡的命运。  在混乱庞杂里,我们要救救小品文,我们要小摆设,只要它真的是从内心里流出来的,我们将不眩惑于纸糊的大摆设。我们也要匕首,只要它是真铁真钢的,我们将不眩惑于纸剪的玩意儿。我们绝不能忽视了文艺里的“真”。  写文章,是jiāo流思想、传达信息的重要手段。要想jiāo流、传达得准确忠实,就必须注重语法修辞,不能望文生义,数典忘祖,甚至生编硬造,写出一些除了自己谁也不懂的词句。  我为什么喜欢读序跋呢?我觉得,序跋同日记一样,在这里,作者轻易说点真话。在其他体裁的文章里,作者往往峨冠博带,在不知不觉中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装腔作势,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些东西,读起来让人感到腻味,读不下去。  序跋这一种体裁没有什么严格的模子,写起来,你可以直抒胸臆,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假如把其他文章比作峨冠博带,那么序跋(当然也有日记)则如软巾野服。写起来如行云流水,不受遏制,欲行便行,圆融自如,一片天机。写这样的文章,简直是一种享受。  中国古代文学中真正的悲剧很少。罗摩故事在印度是一个悲剧,但到了中国却多被改成喜剧结尾,以适应中国人的心情和爱好,最突出的是插曲睒子的故事。这本来是一个悲剧。但《六度集经》却让老天爷出马gān预,使被she死的睒子复活。  梵文是印度古代语言,不能算作中国语言,但是,吐火罗文A和B的残卷只发现在现在的中国境内,应该看作是中国古代的民族语言,用这种语言写成的剧本也应该归入中国戏剧之列。  我常想,陈寅恪先生从一个不大的切入口切入,如剥chūn笋,每剥一层,都是信而有征,让你非跟着他走不行,剥到最后,露出核心,也就是得到结论,让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没有法子不信服。寅恪先生考证不避琐细,但决不是为考证而考证,小中见大,其中往往含着极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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