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生命沉思录_季羡林【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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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还想就季先生有关对九十年来新诗也就是季先生所说的“白话诗”的发展的“全面”否定保留一点自己的看法。据我所知,季先生早年就喜欢"纯诗",喜欢法国诗人魏尔兰、马拉梅,比利时诗人维尔哈伦的作品。也曾有人说季先生早年自己也曾写过“白话诗”,而与季先生从四十年代就开始是同事的金克木先生就正是一位大学者和大诗人。而季先生之所以认为新诗是一个“失败”。是因为“纯诗主张废弃韵律,我则主张诗歌必须有韵律,否则叫任何什么名称都行,只是不必叫诗。”而季先生对朦胧诗的评价则是“我总怀疑这是英雄欺人,以艰深文浅陋。”在此,我不敢妄断这是由于季先生虽学贯中西但仍对中国新诗尤其是近三十年来的新诗关注与阅读有限所导致的“误判”,但我仍然坚持认为,假如说五四以来中国的文学还有什么不“乏善可陈”之处的话,那就是新诗所获得的巨大的突破性成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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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争取一个完满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国内海外,一个百分之百完满的人生是没有的。所以我说,不完满才是人生。  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旅客。  对于人类的前途,我始终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相信,不管还要经过多少艰难曲折,不管还要经历多少时间,人类总会越变越好,人类大同之域决不会仅仅是一个空dòng的理想。但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经过无数代人的共同努力。有如接力赛,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路程要跑。又如一条链子,是由许多环组成的,每一环从本身来看,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但是没有这一点东西,链子就组不成。在人类社会发展的长河中,我们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务,而且是绝非可有可无的。假如说人生有意义与价值的话,其意义与价值就在这里。  人活得太久了,对人生的种种相,众生的种种相,看得透透彻彻,反而鼓舞时少,叹息时多。远不如早一点离开人世这个是非之地,落一个耳根清净。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一无意义,二无价值。  我在这里发现了一条定理:年龄大小与处境坎坷同对世态炎凉的感受成正比。年龄越大,处境越坎坷,则对世态炎凉感受越深刻。反之,年龄越小,处境越顺利,则感受越肤浅。  任何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以及任何一个生物,从本能上来看,总是趋吉避凶的。因此,我没怪罪任何人,包括打过我的人。我没有对任何人打击报复,并不是由于我度量非凡大,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而是由于我dòng明世事,又反求诸躬。假如我处在别人的地位上,我的行动不见得会比别人好。  走运有大小之别,倒霉也有大小之别,而二者往往是相通的。走的运越大,则倒的霉也越惨,二者之间成正比。  我认为,能为国家、为人民、为他人着想而遏制自己的本性的,就是有道德的人。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他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道德水平越高。百分之百,所谓“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是绝无仅有。  从历史上到现在,中国知识分子有一个“特色”,这在西方国家是找不到的:中国历代的诗人、文学家,不倒霉则走不了运。  对待一切善良的人,不管是家属,还是朋友,都应该有一个两字箴言:一曰真,二曰忍。真者,以真情实意相待,不答应弄虚作假;对待坏人,则另当别论。忍者,相互容忍也。  总之,谦虚是美德,但必须把握分寸,注重东西。在东方谦虚涵盖的范围广,不能施之于西方,此不可不注重者。然而,不管东方或西方,必须出之以真诚。有意的过分的谦虚就等于虚伪。  把成功的三个条件拿来分析一下,天资是由“天”来决定的,我们无能为力。机遇是不期而来的,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有勤奋一项完全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我们必须在这一项上狠下功夫。  信缘分与不信缘分,对人的心情影响是不一样的。信者,胜可以做到不骄,败可以做到不馁;决不至于胜则忘乎所以,败则怨天尤人。中国古话说:“尽人事而听天命。”首先必须“尽人事”,否则馅儿饼决不会自己从天上落到你嘴里来。但又必须“听天命”。人世间,波诡云谲,因果错综。只有能做到“尽人事而听天命”,一个人才能永远保持心情的平衡。  我认为,应当惧怕而惧怕者是正常的;应当惧怕而不惧怕者是英雄。我们平常所说的从容镇静、处变不惊,就是指的这个。不应当惧怕而惧怕者是孱头。不应当惧怕而不惧怕者也是正常的。  记得鲁迅曾经说过,gān损人利己的事还可以理解;损人又不利己的事千万gān不得。我现在利用鲁迅的话来给坏人作一个界定:gān损人利己的事是坏人,而gān损人又不利已的事,则是坏人之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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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我的观察,坏人,同一切有毒的动植物一样,是并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是毒物的。  我还发现,坏人是不会改好的。这有点像形而上学了。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天下哪里会有不变的事物呢?哪里会有不变的人呢?我观察的几个“坏人”偏偏不变。几十年前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我想给他们辩护都找不出词儿来。有时候,我简直怀疑,天地间是否有一种叫做“坏人基因”的东西?可惜没有一个生物学家或生理学家提出过这种理论。我自己既非生物学家,又非生理学家,只能凭空臆断。我但愿有一个坏人改变一下,改恶从善,堵住我的嘴。  任何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搏斗。在这一场搏斗中,假如没有朋友,则形单影只,鲜有不失败者。假如有了朋友,则众志成城,鲜有不胜利者。  我觉得,碰到一件事,决不能不思而行,鲁莽行动。记得当年在德国时,法西斯统治正如火如荼。一些盲目崇拜希特勒的人,经常使用一个词儿Darauf-galngertum,意思是“说gān就gān,不必思考”。这是法西斯的做法,我们必须果断扬弃。遇事必须深思熟虑。先考虑可行性,考虑的方面越广越好。然后再考虑不可行性,也是考虑的方面越广越好。正反两面仔细考虑完以后,就必须加以比较,做出决定,立即行动。假如你考虑正面,又考虑反面之后,再回头来考虑正面,又再考虑反面;那么,如此循环往复,终无宁日,最终成为考虑的巨人,行动的侏儒。所以,我赞成孔子的“再,斯可矣”。  天下有没有傻瓜?有的,但却不是被别人称作“傻瓜”的人;而是认为别人是傻瓜的人,这样的人自己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好多年来,我曾有过一个“良好”的愿望:我对每个人都好,也希望每个人都对我好。只望有誉,不能有毁。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中国古人说:“食、色,性也。”爱情,非凡是结婚,总是同“色”相联系的。家喻户晓的《西厢记》歌颂张生和莺莺的爱情,高cháo竟是一幕“酬简”,也就是“以身相许”。个中消息,很值得我们参悟。  从前西湖有一座月老祠,有一副对联是天下闻名的:“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多么质朴,多么有人情味!只有对某些人来说,“前生”和“姻缘”显得有点渺茫和神秘。可是,假如每一对夫妇都回想一下你们当初相爱和结婚的过程的话,你能否定月老祠的这一副对联吗?  平心而论,人老了,不能说是什么好事,老态龙钟,惹人厌恶;但也不能说是什么坏事。人一老,经验丰富,识多见广。他们的经验,有时会对个人甚至对国家是有些用处的。但是,这种用处是必须经过事实证实的,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有用处,是不会取信于人的。  一个人受不受人尊敬,完全决定了你有没有值得别人尊敬的地方。  在对待生命问题上,中国人与印度人迥乎不同。中国人希望转生,连唐明皇和杨贵妃不也希望“生生世世为夫妻”吗?印度人则在笃信轮回转生之余,努力寻求跳出轮回的办法。以佛教而论,小乘终身苦修,目的是想达到涅槃。大乘顿悟成佛,目的也无非是想达到涅槃。涅槃者,圆融清静之谓,这个字的原意就是“终止”,终止者,跳出轮回不再转生也。  人一死就是涅槃,不用你苦苦追求。那种追求是“可怜无补费工夫”。在亿万年地球存在的期间,一个人只能有一次生命。这一次生命是万分难得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熟悉到这一点。切不可掉以轻心。尽管人的寿夭不同,这是人们自己无能为力的。不管寿长寿短,都要尽力实现这仅有的一次生命的价值。多体会“民胞物与”的意义,使人类和动植物都能在仅有的一生中过得愉快,过得幸福,过得美满,过得祥和。  所谓“净土”,指的就是我们常说的天堂、乐园,是许多宗教信徒烧香念佛,查经祷告,甚至实行苦行,折磨自己,梦寐以求想到达的地方。据说在那里可以享受天福,得到人世间万万得不到的快乐。我看了壁画上画的房子、街道、树木、花草,以及大人、小孩,林林总总,觉得十分热闹。可我觉得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那就是,那里的人们都是笑口常开,没有一个人愁眉苦脸,他们的日子大概过得都很舒服。不像在我们人间有这样许多不如意的事情,有时候办点事,还要找后门,钻空子。在他们的商店里——净土里面还实行市场经济吗?他们还用得着商店吗?——售货员大概都很和气,不给人白眼,不训斥“上帝”,不扎堆闲侃,不给人钉子碰。这样的天堂乐园,我也真是心向往之的。但是给我印象最深,使我最为吃惊或者羡慕的,还是他们对待要死的人的态度。那里的人,大概同人世间的猫们差不多,能预先知道自己寿终的时刻。到了此时,要死的老嬷嬷或者老头,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身后簇拥着自己的子子孙孙、至亲好友,个个喜笑颜开,全无悲戚的神态,仿佛是去参加什么喜事一般,一直把老人送进坟墓。后事如何,壁画不是电影,是不能动的。然而画到这个程度,以后的事尽在不言中,假如一定要画上填土封坟,反而似乎是多此一举了。我觉得,净土中的人们给我们人类争了光。他们这一手比猫们又漂亮多了。知道必死,而又兴高采烈,多么豁达!多么聪明!猫们能做得到吗?这证实,净土里的人们真正参透了人生奥秘,真正参透了自然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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