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_迟子建【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傅钢傅铁高中毕业后,纷纷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了。傅钢去了小 兴安岭伐木,傅铁去北大荒种地。他们chūn节回家时,会给小妹妹带来松子、 榛子等吃食。一九七四年初chūn,刚刚入党的傅钢在小兴安岭林区救山火时 死亡,成了烈士。从那以后,傅东山的头发就白了,他在理发店gān活时常 常心不在焉,屡出事故。不是把人的脸刮破了,就是把人家的头发剃走形 了。傅钢的死刺激了满怀壮志的傅铁,他说自己不能要求进步,进步往往 意味着牺牲。要是把青chūn的黑发埋在土里,不管你身后获得多么大的荣誉, 人生都是失败的。所以他把写好的入党申请书扔进炉膛烧了,说是这样到 了危难关头,党就可以不考验他了。傅铁在农场里常常装病不出工,有时 还揣着一把高粱米,半夜溜到老乡家的jī舍,撒了米,引出jī,偷了吃了。 他还与当地的一个姑娘谈起恋爱,她帮他做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计。 就这样,傅铁混到了“文革”结束,捱到了返城的日子。他返城后的第二 天,朝父亲要了二十块钱,跑到秋林公司,买了红肠、面包和啤酒,然后 乘车来到松花江边,上了渡船,到了太阳岛,钻到一片茂密的桦树林中, 脱光了衣服,仰躺在林地上,让七月的阳光在身上每一个毛孔中生根开花。 他在北大荒这些年所感染的风寒,经由这银针似的阳光一调理,轻烟般散 去。他畅快地喝着酒,畅快地哭着。傅钢死后,他一直没有好好哭过他。

  除了哭哥哥,他还哭他住过的gān打垒的房子,哭他种过的谷子和高粱,哭 那个曾给他带来过温暖的姑娘。返城前,他找到她,说,将来你去哈尔滨, 别忘了找我。姑娘明白这话等于是把她给抛弃了,她心里委屈,眼泪汪汪, 可嘴上却说,俺舍不得离开这儿,农场开拖拉机的人看上俺了,兴许俺年 底就成亲了。要是有一天俺有了儿子,等他长大了,俺让他代俺去哈尔滨 看你吧。这番话,把傅铁说得无地自容。傅铁在太阳岛独自呆了一天。到 了晚上,他离开岛上的时候,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自由地活着,一定要在 哈尔滨混出个人样!他登上渡船,站在船头。江风浩dàng,把他的头发chuī得 像chūn节门楣前贴着的挂钱儿似的,颤颤跃动着。江水被夕阳点染得一片嫣 红,好像青chūn的血液在流淌。

  傅铁在家呆了一年后,得不到就业的机会,灰心丧气。这时候他忽然 想起哥哥的烈士身份,便给区劳动局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救火英雄傅钢 的弟弟,他想继承哥哥的遗志,请求政府给予他一份工作,他将埋头苦gān, 任劳任怨。傅铁这封信宛如福音书,两个月后,劳动局特批给傅东山家一 个就业指标,这样,傅铁成了一名正式工人,被分配到一家粮店工作。可 他并不满意这份工作,说是整天闻着高粱和玉米的气味,让他觉得又回到 了北大荒。那时丢丢已考上了牡丹江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学习财会,傅 铁常常在周末去看妹妹。他通常会从乘客手中借张车票,买张站台票,混 上车后东躲西藏,从而逃票。他坐的,一般是晚上的慢行列车,这样的列 车和这样的时刻,就是一双瞎眼,可以让傅铁蒙混过关。他用省下的钱, 给丢丢买奶粉和果珍等营养品,还陪着她去地下森林和镜泊湖游玩。丢丢 的同学,都羡慕她有这么一个好哥哥。

  丢丢生性率真,不善掩饰,容易听信别人的话,傅铁对此很不放心, 把丢丢班上的男生悉数看了一遍,对她说,你不能在班级里搞对象,那些 男生,大都蔫头蔫脑的。不蔫的,眼睛花得跟贾宝玉似的,没有男子汉气! 记住哥哥的话,这两种小子都没什么大出息!丢丢倒也真听哥哥的,专科 三年,虽然班上有四个男生写信追求她,她都不为所动,毕业时仍是一棵 凛然不可侵犯的亭亭玉立的小白桦。

  傅铁宠着丢丢,不过对她的小名始终有着抵触情绪,一直叫她“红唇”, 直到返城后才渐渐习惯了叫她“丢丢”。丢丢长大以后,也渐渐悟到“丢” 的含义,不过她并不为此害羞,相反对它更加喜欢了。傅东山和刘连枝老 了,他们的青chūn和如火的激情,在时光不绝如缕的滴答声中,真的“丢” 了。傅东山一到冬季气管炎发作的时候,常常是后半夜就会咳嗽醒,枯坐 到黎明。刘连枝虽然健康,但她的头发开始白了,眼角的鱼尾纹多了。原

  来她是火柴厂最能gān的女工,如今她手脚慢了,眼睛也花了。

  丢丢毕业回到哈尔滨后,被分配到道外一家医院做出纳员。傅东山在 退休前终于分了一套楼房,一家人从航运站搬到了靖宇街。靖宇街过去叫 满洲人街,那时它就是道外的主gān道。丢丢一家住在邻街的二楼,整天听 汽车喇叭声。他们开始怀念旧房,怀念那儿的清净,怀念松花江通航时传 来的好听的汽笛声。傅东山患了失眠症,常常在夜半惊醒时,站在阳台上, 咒骂行驶着的汽车。刘连枝这时就得起身,给老伴倒杯水,让他消消气。 不过他们对这街的反感,很快由儿子工作角色的转换而改变了。

  傅铁jiāo了个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靠着他的关系,傅铁从粮店调到jiāo 警大队。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后,傅铁如愿以偿穿上制服,上岗了。丢丢骑 着自行车上下班时,常在道外各个大的十字路口看见指挥jiāo通的傅铁。这 些路口都是jiāo通要道,车来人往,喧闹无比。从他身边经过的,有载客的 公jiāo车,运货的卡车,头头脑脑的小汽车,平民百姓骑乘的自行车以及从 朝鲜屯、王家屯和新立屯驶来的农用三轮车。丢丢每每看到哥哥伸出胳膊, 做出各种jiāo通指示的手势时,不管他看不看得见,都会冲他顽皮地吐一下 舌头。在她眼里,傅铁就像一只被牵到街头的猴子,不过戏耍他的不是人, 而是各色车辆。她觉得这还不如在粮店工作,清净而又gān净。但傅铁却喜 欢做jiāo警,说是这样的工作能让他看到世界。傅铁出勤的地点是不定的, 有时在景阳街,有时在承德街。每当他在靖宇街值勤时,傅东山就会心满 意足地将头伸出阳台眺望,感觉他儿子就是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从此 后那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在他听来如同清风鸟语,他能伴着它们,安然入 睡了。

  丢丢参加工作的第二年,陷入了初恋。她爱上了本院的外科医生柳安 群。柳安群绰号“柳小飞刀”,他医术高超,传说他给病人动手术,手术刀 如同魔术棒一样轻灵地舞动,从未出过事故,这让他获得了“无影灯之王” 的美誉。柳安群不仅医术高超,他还相貌俊朗,身形飘洒,这些条件对于 女孩子来说,就是酷暑中的一杯五彩冰激凌,勾人魂魄。丢丢明明知道他 有妻子,可当柳安群约她吃饭时,她还是忍不住去了。他们在一起吃了三 次饭后,有一天柳安群值夜班,丢丢跟他一同来到单位。他去了前楼的门 诊,而丢丢去了后楼办公区的财务室。没有多久,柳安群就叩丢丢的门了。 他一进来就把门反锁上,关了灯,将丢丢抱在怀里,夸赞她的腿,说是从 未见过女孩子有这么漂亮的腿,骨骼匀称,肌肉是那么富有弹性!他用手 指在她腿上哒哒地弹了几下,对丢丢说,听啊,你的腿像琴键一样,会发 音啊。丢丢无限陶醉的时候,柳安群小声说,上帝给了我两把好刀,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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