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 by 昭域【完结】(5)

2019-04-01  作者|标签:


我只能说,执泪心中虽有那份天真渴求,可他所见所闻所知却太早教会他如何区分梦境与现实。


“彦页不是同皇帝走了么?”执泪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转念一想,如此也对,这般做也是为了执泪明日更好的接客而已,想来我也十分可恶。


执泪看着我,笑了:“老板你怎如此天真呢?彦页是什么人物?他是别国王子!这般身份又岂能辱没?而我,真的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他一句话,堵得能言善辩的我竟如何都开不了口。


“您安心,我没事,过了今夜,我就没事了。”执泪这么说,他笑,眼角藏着一地未干的泪。


翌日,确实一切如常。


执泪接了个熟客,我仍有几分担心。熬了一宿等那客人出来,这才迎上去陪了个笑脸问道一切可好。


那客人笑容可掬的答曰,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哪个人能哭的如执泪一般美。


我于是放下心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转眼又过了一月。执泪的脸上再找不出当日的脆弱,就好像那一夜他的哭诉只是梦一场,醒后便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


我本以为如此,却未想到,世事并非尽如人意。


那人又来了,这一回,他报上了他的名,雍州怀阳府二当家戚箬。吐出这几个字的戚箬很平静,从他的脸、他的眼中我找不出什么。他来究竟所为何事?我不知。


戚箬这名字我虽然不熟,但怀阳府倒也还听过。雍州有双绝——城南浮云城北怀阳,前者专司盐业,而后者专司茶业。我听萧宜说过,怀阳府的大红袍可是年年进贡的御品,千金难求。楼里的茶叶也多半都是怀阳府出品。


“原来是戚爷,瞧瞧,我真是孤陋寡闻。戚爷今日来,可有何要事?”我打量他,此人双目澄清,与一般前来寻欢之人不同。


他来,难道是为执泪?


戚箬取出一锭银子给我,笑道:“兮老板,戚某是来找那执泪的。”


我看他,若真是忆起执泪是何人,他不当这般表情。我暗地啐了一声,思索是否该为执泪推了他。也罢,就帮执泪这一回吧,我开口:“戚爷,真是不巧……”


他见我开口,便立即打断了道:“我家下人可是探听了今日执泪尚未接客,戚某这才过来的。”他盯着我,似是把我看透了一般,“难道说是执泪病了?”


我牵起左边的嘴角,似笑非笑道:“哪儿的话,不过是执泪闹些小情绪罢了。”招来小厮领他上楼。我僵化的唇线这才放了下。


哟,这戚箬倒有心思,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我怎么着也寻不出借口了不是?


执泪啊执泪,一切,皆是你的命。


那戚箬确实是个奇特之人,打那天之后,他便日日都来。也不知道瞧瞧执泪一日比一日清减的身形,他来,执泪既喜且忧,但更多的,却绝对是忧。


我曾问过执泪是否需要为他阻挡,执泪只是摇头,摇头然后说:“对着他,我觉得很……”


很什么呢?执泪没说下去。幸福?或是愉悦?只是执泪啊,这虚假的幸福背后是什么,你可曾考虑过。


我叹息,垂首看大堂中纸醉金迷的人们,当初自个儿也不正因为这个行当赚钱快,才选了它的么。怎的年纪大了,对金银的好感虽然与日俱增,这心思怎就开始越变越软了呢?就好似……从前不解世事的熵照兮。


“兮老板可是有心事?”


我抬头,原来又是戚箬。“戚爷,您若再这么日日捧执泪的场,再下去恐怕别的客人都不记得他了呢。”我思索一下,还是替执泪做一回好人吧。让这场他自己都知道是假的梦快快结束,而我,也可以赚些其他人的银子。


虽说戚箬出手阔绰,可比他更阔绰的,也不少!


“不记得才好,我巴不得如此。”戚箬说的很小声,而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这话时,那幅德行简直就像个小孩。若在此时与我说这人是雄踞一方的商贾,我定不会相信。怎可能如此天真?


“兮老板,戚某可否与你说几句?”戚箬拉起我的袖口,塞来一张银票。


我笑嘻嘻的收下道:“戚爷您但说无妨,何必如此客气呢?”反正今日横竖横我便是不让你上露了,当然这银子还是要收。


戚箬将我拉到一边,道:“戚某也不瞒你,我想替执泪赎身。”


我挑眉看他,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赎身?呵,这是哪门子笑话。


我不答,戚箬便又说下去:“我差人查过,当年兮老板将他买回时花了五十两银子,今日只要您开个价,但戚某不愿别人说执泪是我买回去的。”


他连这都查的清楚?我眯起眼,仔细打量这人,若只是一般小倌,他何需打探的如此清楚?莫非说……我尝试着问他:“你与执泪是何关系?”


戚箬笑,那笑容虽云淡风轻,却可见到真情实意。他凝着我道:“他不是执泪,”他又笑,笑声透过鼻音穿出,居然还有几分销魂,“他是我的宝儿。”


瞬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拾都拾不回。


想来他是知道执泪是谁了。宝儿?好恐怖的名。


这戚箬竟还深情款款的继续道:“宝儿的全名是徐进宝,这个姓氏应当是宝儿家那铁匠的姓氏。对了,兮老板还不知道宝儿的事吧。我与他从小一同长大,宝儿还救过我一命,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我长大后定要娶宝儿。”


果然知道。


“后来,我爹娘要离开那小村落。我本以为出去了不过数月就能回来寻他。谁知道,一路上越走越远,从北边走到了南边的雍州。后来我就遇上了怀阳府的当家,引我入了府。谁知等我有这能力去寻他时,却再也寻不着了。”戚箬的眼中闪过一丝伤。


我嗤鼻一笑,他与执泪一样天真,还将那儿时誓言当了真。可他俩都当了真又如何呢?上天也不会理,他俩不还是蹉跎了这么些年?如今,知道了,又能如何?


“戚爷,您要赎执泪,只要他点个头,我没意见。”但我知道执泪,执泪不会跟他走。


“我知道,宝儿不愿跟我走。他是怎么想的我也能猜个一二。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替我同宝儿说说。”


赎回去?又如何?醉花楼里又不是没有被人赎走又回来的人。情,这字如何书写我知,但这一字何解,我不知。


这话儿越发听得没意思了,我冷冷开口道:“戚爷你何必如此,执泪如今不过是个小倌而已,他经历过些什么,以您的阅历应当清楚。”


戚箬突然抬起头了,狠狠的瞪着我,眼中满是煞气。可我却觉得,他的煞气并不是对我。


也确实没有对我。我瞧着戚箬扯开嘴,露出那种如执泪一般的苦笑,他道:“说句良心话,我宁愿他是小倌。”


此话怎讲?这等说法我倒是头一回听见。


“我想过宝儿可能有的结局。被人卖掉,为奴,少不了被主子打,执泪这副模样,说不准……寻了他这么多年,我真要放弃了。我曾试过三更时候被侍从拖起来说是找到他了,然后对着的是一具微凉的遗骸,我不止一次庆幸,幸好,这不是我的宝儿,不是。兮老板,你不懂,只要宝儿还活着,他是谁、他做什么,我都不在乎,只要他还活着。”


我笑,止不住的笑起来,真真是听了世上最好笑的话了。我道:“戚爷,您可知道他为此吃了多少苦?”这岂是一句只要活着便好可以抵消得了的!


“我知道了,如今都知道了!”戚箬大声道,“所以今后,我决不舍得他再受一丝一毫痛。即便他的痛,来自于我。我大可强行赎他回去,可兮老板,如此一来,执泪必定会难过,他会以为我只将他当小倌看待。就算我说了再多的话,在他耳中也不过是一时的甜言蜜语。所以我等,我等他愿意跟我走。”


不得不说,这个戚箬让我震惊了。


我浅笑,虽还不大懂他,可这人如此心思我却多少明白了几分。只是呀,他又可曾想过,他日日在执泪身边绕,对执泪而言,也是种折磨呢。


“执泪记得你。”我道,心中暗暗骂自己,居然好心思的扮起白脸来。


戚箬点头道:“我知道。当初就是他盯着我手上的齿痕看了半天,露出那种让人心疼的要死的笑容,我才隐约知道他是谁。您知道么?这么多年了,我都已经不大记得小时候的宝儿长什么模样,我只知道,我要找宝儿,一定要找他。”


好吧,他与执泪确实天造地设,连这话说来都是一样的。


“可我又不确定,生怕自己找错了人。这才连夜赶去那座小村,亲自将事情查了七七八八。呵,”他摇头叹息道,“我真后悔,那天我不该离开瑶城,让宝儿的那些小心思又乱想了。这一月来,我嫉妒的要死,在还未确定他是我的宝儿时,便开始嫉妒!”


还是个孩子呀。我笑。


“好吧,就冲着你这人,我帮你一回。只是如你所言,戚爷你不希望将执泪买下,拿这笔银子又该如何算?”


戚箬一笑,眼中满是狡黠,那是属于商人的算计。他自信道:“我早已想好,决不会让兮老板亏了的。我愿出五百两银,全当是给这醉花楼的,日后年底分红兮老板记得给我一纹钱便是。此外,以后您这儿的茶叶茶点全都由怀阳府提供,不收您分文。”


“你不亏?”


“不亏。您这儿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我自信他们尝过怀阳府的茶之后,便会一直买下去。如此算来,我自是不亏的。”


“成交。我会让执泪把话说出来,但这事儿成不成,可还得看戚爷你自个儿在他心中的分量了。”就帮他们这一回。


戚箬不亏,而我挣的更多!这怀阳府的茶叶是什么价钱?如此算盘打下来,我不知图了多少便宜呢。


执泪执泪,你竟如此幸福,幸福得让我都妒忌呢。


要撬开执泪的心其实不难,毕竟他心中也有戚箬存在,难的是如何说服他放下他的自卑。


虽说执泪自言看清一切,可他还是自卑的。


他的心中,什么都分的清明,如同什么是王子什么是平民,如同什么是嫖客什么是男娼。


这样的孩子,不逼到死胡同里了估计是不会明白的吧。


“执泪。”我推开他的房门,却见执泪披了一件轻薄的白褂子靠在窗边,他在看什么呢?我叹息,虽说心里知道,可……为了戚箬那些好处,这场戏还得演下去。


执泪回过神来看我,傻傻的扯出笑容道:“老板……”


我瞧见他的视线在我身后停驻了很久,仿佛在期盼些什么,却又是重重的失落。他垂首,眼中有些茫然。我道:“怎么了?”


他怅然若失的道:“无它,不过冷清而已。”


“那人也好些日子没来了吧?”我装模作样的问执泪,一边盘算着接下的话该怎么说下去。


执泪一笑,那笑中只有苦涩:“呵,没差呀。他找了我那么久,也该……也该腻了。”


这傻子,怎就没发觉这些日子虽然戚箬不找他,他也没见着别的客人呢?果然是傻到底了。我摇摇头道:“执泪,你该知道这场子里……”


“我知道!”执泪望着我,抢白道,“这么多年了,我自是知道的。我不过是又做了场梦,如今梦醒罢了。”


“真是如此?”我追问,心道屋外那人可千万别沉不住气进来坏了我的局。


执泪瞅着我,缓缓笑开:“兮老板,您有双极漂亮的眼睛呢。你定然不知,我嫉妒你。”


啊?我一愣,不知此话从何说起,亦只能等他说完再作打算。


“这醉花楼是你开的,按理说你也算半个风月场上的人,怎就没沾上半点尘埃呢?你的眼太清太澄,然人忍不住就什么话都说了,只怕我啊这辈子都回不到这么清澄的时候了吧。”执泪叹道,“明明是个**,又死爱钱,偏还喜欢做些好心人才会做的善事。”


善事?我有做过么?好吧,执泪执泪,瞧在戚箬面子上,我且不与你计较这些。我轻笑,暂缓他的悲凝气氛,我道:“执泪,你不后悔?”


“悔什么?”


“没与戚箬提过往。”


他摇头,笑道:“有什么好说的?何必呢,我这样挺好的。”他偏头答道,若有所思的想了会儿,好似怕我不信般的,又重复,“挺好的。”


执泪呀,你这声好究竟是说给谁听的?我?门外的人?抑或只是你的自我安慰?


我再看他,却见执泪的眼泪又落了。他呆呆的看着我,眼泪一颗颗的掉。“我……我挺好的。”


这回算是逼他到死胡同了么?


“我不好。我喜欢戚箬,昔日的他今日的他。可又能如何?他声名赫赫,我呢?若我今日不是这等身份,我定会与他说,哪怕被他嘲笑被他骂也要说。可我不能啊,我是个……是个……”执泪倔强的不愿再看我,低头一字字的说道。


他要说什么我自然知道,那二字并不是谁都敢说出口的。那些大爷们巴结你的时候说得花好月好,心底里不还是把小倌当男娼看。


我无法笑,对着这般执泪,我无法笑。“执泪,若戚箬认出你了,要你跟他走,你可愿意?”


执泪颤抖的肩顿住,半晌之后他笑了起来。“怎么可能?”


“如果!”


“不。”


“执泪,我问你的是你的心。”我叹息,从来都以为执泪是聪颖而豁达之人,可近日才知他将自卑埋得有多深。执泪的无所谓只是每日对自己催眠一遍直至心都麻木了所以才无所谓而已。


“心?兮老板,谁不想离开这圈子?我当然想,可我不能。就算戚箬不说,他身边的人会如何想?”执泪摇头,整个人已平静下来。


好,我等的就是他这句想。只要他想,接下来的那戚箬都会摆平吧。我笑了笑,道:“真的想?”


“当然想!”


我刚要开口,便听得木门被人用力推开。正主儿到了,我这配戏的自然乖乖离开。


我嘻嘻一笑,对戚箬耸肩道:“戚爷,这下头的事儿成不成我可不保证了,你自个儿看着办吧。”也不去理会执泪那一脸的愕然还有愕然被后这又惊又喜的心绪,便转身离去。


门外,层冰一身白的立在外头。他盯着我瞧了半天,才道:“兮,你又赔了一个。”


我微笑答道:“不赔不赔。”


戚箬给的条件太诱人,我没理儿不答应。再说执泪的心已不在此,他也已不能如往日一般无所谓的对待一切。我这一送一收,没准儿还赚了好大一票呢。


想着那些银子,嘴角的笑便如何都收不住。


直到层冰走至我面前轻扣我的鼻梁,念了我一句财迷,我这才停下。


“就这么放执泪走?你信戚箬会对他好?”层冰问我。


我笑,他从来都是最懂我的人。我背对层冰,道:“我不信,可我希望他会。”


很庆幸,我的希望最终成为了现实。很多年之后当我再遇见执泪时,他已不是执泪。他的名叫做进宝,虽说俗气,却又说不完的甜。而戚箬,一联笑意的站在他身边,那模样那表情竟与曾经与我信誓旦旦保证执泪幸福的他无异,丝毫没有变化。


[退缩,是自己放弃,我知道如此,可我还是往后退,直到你出现。]

第四曲、浮梦萦绕揉作尘

忧悠幽、怅常长


浮梦萦绕揉作尘


思难消、情难销


只怨梦空还

公子,您问我是谁?


您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您既踏进这地方,却不知道我是谁?您这么说实在太伤我的心了……


来来来,我今日定要给您介绍个好的,我们这醉花楼里可是美男如云啊,保准有个您满意的。


您来瞧瞧,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惊艳彦页、刺蔷东阳、执泪轻笑、翩翩榆关最解语;萦揉眉怜、指柔擎日、层冰赛雪、妖娆绋绿最销魂。


哟,您喜欢萦揉啊,好好好,我来为您引见。您瞧瞧我们家萦揉啊……


什么?您还不知道我是谁?


哎哟,公子您真是玩笑话了,我当然是这醉花楼的**了。有什么好奇怪的,男子就不能是**了吗?您唤我兮老板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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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拽着平淡无奇但很实用的银票,我扭头对着身后的小厮吩咐道:“带宇斐公子上楼去,顺带把萦揉的牌子翻了。”


站在我面前的客人又随手捏了些许碎银扔给这小厮,我勾起唇角微微笑道:“宇斐公子您可真是越来越懂得咱们这儿的世道了呢。”


那翩翩公子却不搭理我,只斜睨着我身边的萧宜:“我说聿王爷,宇斐岩峰就给你拜拜了,快点让兮老板把我的萦揉给放了吧,我也不是出不起这个银两。”


萧宜打着哈哈,话倒说得很好听:“你这小子,只要你能说服萦揉,没人会拦着你的。”他呵呵一笑,目送宇斐岩峰在小厮的引领之下走上楼去。


“当真不放手?”萧宜问我,一边问话一边又习惯性地把我带到了怀里,我估算着时间,今日楼上的几位也都客满了,下面那些也差不多。


也罢,银子都已收入囊中,就由着他吧。我任他抱着,只轻捶了他一下:“我哪儿敢啊。萦揉在我这儿也没卖身契,他要走要留我哪儿拦得住!”


“没签契?”萧宜睁大眼睛看我,又开始捏我的鼻子。


我不大高兴的挥开了他的手,“去,我鼻子够塌了,再被你捏下去就没了!萦揉不是赎过身么,他回来之后就没再签契。我们五五分成,各取所需而已。”


“兮,你干脆也把自个儿卖给我算了,你看如何?我保证日日让你数着金山银山。”萧宜半开玩笑的说着,作势就要亲了过来。


我也不闪躲,只是嬉笑开口:“睡觉的时候也让我抱着金子银子睡?”如果他能答应,那倒不错。我一生的愿望不过如此,日里夜里都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陪着,多惬意的日子。


自然,这只是玩笑话。我熵照兮早注定了孜然一生,一辈子就只有一个人。


“你噢,想让我睡哪儿?”


我故作无辜的答他,“地铺?书房?都可以啊。”


“钱鬼。”萧宜念了我一句,我也不恼,这外号听来不错,我甚是喜欢,他又道,“萦揉这样好吗?”


总算有点老板的模样了。我轻叹,“我说不好,但又能如何呢?”


萦揉是我从别的楼里赎回的,不为别的,只为他那双清丽微带忧愁的眼,这般气质美人自当是供在厅前与人欣赏,断然不可亵玩的。


他也算是醉花楼里的三朝元老。把萦揉带回醉花楼里是四年多前的事,他比东阳更早来这儿。那日我遇到萦揉是在西街的一个小倌馆里,那儿算是瑶城的交易地,而且名声很响,就连外地的一些店子都到那儿去挑人。


但萦揉并不显眼,至少在当时又干又瘦还黑乎乎满身伤疤的情况下,他太平凡了。小倌买来何用?自然是让那些个嫖客开怀的,这种事儿难免都会和性事搭上边,这一身的疤最多只能迎合个别几个有特殊嗜好的客人,买回去还不亏死。


但我却偏偏看上这孩子了。他有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清澈带着些许哀愁。这面皮子上的事只需要些许打扮都能过得去,那双眼睛里的眼神却是别人学不来的。而且,萦揉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指节修长,甲面圆润,最适合抚琴。我笃定,只要稍许**,他会是一位好琴师。


掂量着醉花楼正缺了这么个人物,我便买了他。正是看准萦揉内在的潜力,我不惜血本的在他身上花了些银两,找来好药医他的伤,找来好老师指导他的琴技。


于是萦揉成了醉花楼里的琴师。


于是萦揉的琴技在瑶城数一数二!


对于这事,层冰曾说过我虽不是什么大智慧之人,但看人还是挺准的。不,准确的说看银子挺准的。


我不否认,凡是有关银子的我都不会错看!


萦揉很感谢我,因为如若不是我,他必然在那楼里那屋中束缚一生,任人品尝,这一生都分毫由不得他作主。


他出师的那日夜里来敲过我的门,与我说只要我答应他不卖身,他愿意将全部的所得都交给我。我咯吱一笑,这世上哪来这么好的事?要留住一个人首先就得让人觉得你值得信任,我深谙此道,自然摇头。


萦揉便露出了伤心神色,我连忙安抚他,比了个三七分成的手势,“我知道你的心不在这儿,如若有一日你存够了钱,就离开好了,我不拦你。但是萦揉,你得给我再教出一个好琴师。”


他笑了,那抹笑靥很美,难得的惊人。


他这一留,便是三年。也亏得他的好琴技,醉花楼才能在方开业的时候迅速在这繁华似锦的瑶城站稳脚跟。那时候别人是怎么说的?萦揉琴、彦页歌,余音绕梁三日犹不止矣。


但今日别人说起瑶城第一的琴师,却已不再是他,而是萦揉的至交兼徒弟——


榆关。而萦揉不再操琴也有一年多了,自打他回到醉花楼,他就没在碰过琴。


他离开这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我只隐约知道一二,但也多半都是猜测。萦揉不愿开口,我又何必多问呢。


我只记得,那一年开春,萦揉随着一个叶姓商人离开醉花楼,至今我已就可以记得他当时挂在脸上的笑容。这远比别人为他撒尽金银时他脸上挂出的笑容要真切的多。


虽说我不信爱情,可那时,我还是真心实意为他祈祷的。


可惜,我这不虔诚之人的祈祷并未被上天采纳。一年之后,萦揉出现在醉花楼外。他身着白衣,似要与漫天冬雪融为一体了。


北方的冬雪总是洋洋洒洒,只需一夜,岂止千树万树梨花开,压根就是一片素袄吞噬与天地之间。


冬日天寒,我睡得比平日更久。一觉醒来窗外依然白皑皑的便顿觉无趣,整个人也打不起精神来。穿了棉袄正要用早膳时,照料我起居的小厮在耳边嘟囔了几句,我眉头一皱,起身下楼走到街巷。


醉花楼外站的是谁?一袭粗布衣衫,整个人瘦得跟干柴似的。那小厮只道是来闹事的干不跑的乞丐,可这人……我还记得。当年我把他带回醉花楼时他没比现在好多少。甚至更瘦更小,身上还有零星的伤痕。


我走上去,淡淡问道:“你回来做啥?萦揉。”


他瘦得只剩下骨架的脸庞挂起了一抹比哭还丑的笑颜,嗓音已经哑得不能再哑,他道:“兮老板,让我回来吧。”


我蹙眉,道:“萦揉,你的卖身契已了,即便你跟那人分开也不须回来啊。你操得一手好琴艺,大可开班授课,也好过在我这儿抚琴卖笑的好。”并不是我不想赚钱,只是……


好吧,我承认,那时候的我心中多了几分良心。毕竟相处了那么久,我与萦揉之间的交情,并不只是金钱上的交付。


他摇头,那模样又岂是落寞二字可以形容的?“兮老板,我今生再不与琴为伍。可除了这琴艺,我又会什么呢?”说这话时,萦揉抬头看天。


我叹息,不曾料到当日欢喜离去以为寻着一生幸福的萦揉竟落到如此田地。我伸手把他揽进怀里,走回楼中。再入醉花楼,何去何从,他可想好啊。


我拍拍他,给他倒了杯热水,几分心疼道:“想哭就哭出来吧。”


萦揉没哭,他只是笑。却比哭更叫人难受。


“兮老板,你说得对,这世上怎会有爱情呢?呵呵……”萦揉笑起来,他的嗓音很好听,可那时听来竟有几分凄厉,“是我傻,是我傻。我竟痴心妄想着,他会爱我一生。而我,充其量不过是他那堆爱过的人之一罢了。”


我将他揽进怀里,感受他颤抖的肩头。后来,我再听不见萦揉的笑声,听见的是弱不可闻的呜咽。


其实,萦揉离开之后,这二楼并没有多一位主子,萦揉的屋子跟他离去前无异。我送他上楼,找来榆关照料他睡下。榆关还没醒头,耷拉着脑袋过来听说是萦揉回来了,便二话不说跑进屋里看着他。


我笑,谁说我这里的人没感情?虽找不到虚无缥缈的爱情,可友情这东西还是有的。榆关没发觉,他的衣襟子还敞着呢,一片春光无限好。


午后我理了账目打算过几日给几个抽成抽得多的小倌包个红包,榆关进来了。他说萦揉还在睡,他问我是否要留下萦揉。


我点头,问他:“除了留下,他能去哪里?”


榆关一愣,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兮老板,是不是出钱的就是大爷就有玩弄人心的权利,而我们就注定得不到想求的东西?即便是小小的爱情?”


我摸摸他的脑袋,榆关是被他亲爹卖进来的孩子。刚进楼里时不哭不闹,很是乖巧。他跟萦揉的交情最好,亦师亦友。萦揉教他操琴时,再苦再累他都不叫一句。


“榆关,有些东西本就不存在,你又求它做什么?”我说的自然是爱。


他一笑,道:“也对,求它做甚。兮老板,萦揉清减了很多。”


我点头,道:“是,可这些能够还回来。”


“那心呢?”


我浅笑,不语。他的样貌体态可以变回从前那个萦揉,可他的心间定然有些什么是再也……回不来的。


情已灭,何需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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