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 by 昭域【完结】(7)

2019-04-01  作者|标签:


我回头看他,擎日方才说了什么?贺兰么?


我不理他,逃避。


“熵照兮,惜情公子,昔日狂妄倨傲如你,今日怎会变得如此?”


我顿住,回头,对着擎日再露不出笑颜,唯有冷然,还是冷然。原来我自以为是的伪装,他竟早就看透!


熵照兮,惜情公子,果真遥远却熟悉呢!


我堆起笑容看擎日,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自认这张面皮子做的天衣无缝,虽说我的功夫都是贺兰手把手教的,可那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却都是些怪才教出来的。譬如这易容术出自皮偶师之手,此人正是被那群正道视作妖邪之人;而医术毒术则师承鬼谷毒医,同样是个离经叛道的家伙。


而这些,贺兰都不知。我笑,或许他知,他看在眼里,却不说。


擎日直起身,淡言道:“那日你给彦页动针,我恰好看见,这凝魂针可不是谁人都会使的,每几日又听萧宜唤你熵照兮。”


我挑眉,心下便把萧宜那厮狠狠骂了一通。这厮只在床上才会毫无遮拦的唤我全名。我笑道:“没想到你竟那么闲功夫,跑到别人屋顶上看床戏?”


擎日也不客气,一句回道:“熵照兮,你怎会变得如此?”


“我变得如何?”


“昔日你不过年少轻狂放纵不羁,可少年的羞涩你却还是有的。只怕贺兰仲阙做梦都未料,他宝贝了十多年的义弟居然会跑来此地做**吧。”擎日又道。


我呵呵一笑,说得真好。怎么说我从前也是贺兰捧在手心宝贝着的义弟呢。扯开唇角冷冷笑,这真是我听来最有趣的笑话。我抬眼,道:“恐怕项弈也想不到他身后默默守候的男人会在这儿做小倌啊。”顿,擎日真当我这些年是白混的?嘴皮子上的功夫,我怎会输了他!我叹道,“擎日,你我何苦如此取笑?”


他默然,许久不开口。


其实他与我也一样,闷了一日了寻不到一个口子宣泄。好在我有阿冰陪我聊了一宿,可擎日呢?却对着项弈一日。


“你打算如何?”我问他。以项弈的性子,他定然会再寻上门来,我倒不怕他,只怕贺兰仲阙!


擎日回头看我,道:“你为何不改名?”


我一愣,没想他竟会这么说。这问题我也反复问过自己,换了张脸,自当连名字也一起换去好让熵照兮这人彻底在世上覆灭。可想想又不甘愿啊……“我作甚要为贺兰更名换姓?他是谁?擎日,你不提,别人不说,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除了阿冰、萧宜,瑶城里几乎没人知道我的名。他们只知,醉花楼有个视财如命的**兮老板,且那人相貌平平却甚得聿王爷喜爱。如此一来,敢探问我过往的更加少之又少。


再说,这名字是我那未曾谋面的爹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怎能丢?怎能为了躲避贺兰就丢了?


“是么?”擎日苦笑,他的笑很苦,有几分似我当年在山崖低下的笑,“可惜我能够换名换命换身份,却换不得这张脸换不得那段过往呢。”


“我是项弈救回来的……”


擎日是项弈救回来的。这点我知,否则一个知名剑客又怎会甘于人仆?却不知,擎日口中的救,竟比我所知早了十多年。


那时项弈或许只是顺手救起一个路边饿昏的小乞,施舍了些干粮给他。项弈没料到,那小乞竟在吃了干粮后跟着他的马跑了半个时辰,只为了报恩。


报恩?那年只有八岁的项弈笑了笑,报什么恩?就你这般瘦弱,能做什么?


对擎日而言,坐在马上锦衣玉冠的项弈无疑是上苍派来的菩萨。他给了自己一只馒头,他吃饱了一顿又活了下来。十岁的擎日想了许久,才说——


“我可以挑水砍柴我可以生火做饭我可以……可以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惠。”擎日开口,嗓音里有说不出的哑。


说完,他笑。


他记忆中的那个项弈也笑了。那坐在马上的小公子笑的很倨傲,他告诉擎日他说的那些自己府上都有人做完全不需要。


于是擎日很伤心,不知该在做什么好。他是农家长大的娃子,啥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这些富人家的孩子会缺什么。


项弈于是问他,真能一辈子忠于他么?


擎日点头,不住地点头。


那好吧,你为我一人而活。


十岁的擎日与八岁的项弈定下契约,自此,擎日只为项弈而活。


我笑言,这家伙居然只为了一只馒头便卖了自己。而项弈,他的主意便是那时候开始打起的么?果真与贺兰一丘之貉。


但擎日并没留在项弈身边,项弈给他指了条路,只说若有一日擎日能于武林谱中排上号,他便可回项弈身边。没人知道擎日是怎么做到的,项羿也不知道;没人知道擎日吃了多少苦是怎么熬过来的,擎日自己也记不大清。


可这苦,必是很难敖的吧,我猜。


求武之道,本就不是常人可走。何况擎日十岁习武,这根基已晚。他付出的,恐怕是别人的十倍二十倍。而支持他的,真的只是那一个诺言么?我不知,也无从猜测。


擎日十六岁时,终于让自己的炽日剑列在兵器谱上,他光明正大的站在项弈身边。只是,他也没料到,儿时只见过几面的项弈竟也成了个温文恬淡的青年,少时眉宇间的倨傲竟找不到了。


项弈待他很好,擎日说,项羿从没把他当下人看。项弈说,他是他在剑门中唯一可以交心的人。他这么说时,擎日笑的很开心。他很高兴自己可以成为项弈能够交心的人。


项弈是个好主子,至少不像那剑门大少,遇了危险只将自己的侍卫往外推做挡箭牌。项弈会把擎日留在身后,自己挡着危险。“反正他们也是冲我来的,何苦连累你?”


我却想,项羿是否蓄意让擎日见到这些呢?两相对比,他自然会对项弈更死心塌地。那个老实巴交的人心里,哪会有那么多弯子绕?


“八月初七,我记得那一天。”擎日说,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银票一张张延窗向外洒,“那一天,是二夫人的忌日。”


二夫人,便是项弈的亲娘,一个既无背景也无心机的女子,自然是早早被人害了亡故。擎日只记得,八月初七的夜,从来都温文而雅的项弈在自己怀里躺了一宿,他没落泪,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天。


他二人在屋顶呆了一宿,天亮时,项羿告诉擎日,他想要剑门,为了他的娘亲,他想要剑门。


擎日只说,即便你要的是天上的日,我也会取来神羿为你射下!


不知为何,我觉得说那话的擎日一定很美。


无比认真的神情,说着近乎虔诚的承诺:“即便你要天上的日,我也定会取来神弈为你射下。”


若当年贺兰这么问我,我想来也会说着与擎日相同的答案吧。可惜,从我有记忆起,贺兰已拥有一切。


擎日说,正是那一夜,他察觉自己的感情。他发现,对于自己面前那个看似坚定却很脆弱的青年,他对他,不是一般的感情。早已不是感恩,不是忠诚,是爱!居然是爱,擎日沉默,居然是爱。


男子对男子的爱,那是有违伦常的。虽然擎日不在意,可他知道,项羿在意。或许项羿不在意,可他的身份不会允许,项弈终有一日会成为剑门的主人,而站在他身边的该是个美丽温良的女子。


擎日有些失落,可他太老实,他以为平静的守候便是最大的幸福。


或许,他一直这么平静而无所求,就这么一直下去,会很好,会更好。


“后来,我一直跟在他身边,却在未曾听他提起此事。直到八年前,剑门三少不幸坠马身亡。他终于有了动静,却不让我帮忙。两年,整整两年,我见他忙前忙后,我见他暗中部署,我问他,他只说……他只说……”


于我而言,我只要你在身边,便足矣。


多好听的话啊,那一日,是项羿的生辰。项羿抱着擎日靠在他怀中如是说,只要有你,足矣。


那一瞬,擎日以为项羿也爱他。


随即他觉得疼,他的后脑勺被项羿狠狠敲了一下,他看见项羿面白如玉的脸上映着些许红晕,他见项羿狠狠地盯着自己,狠狠的骂:“都是你,明明喜欢我居然还去招惹别的女人!炽日,你可对得起我?”


擎日很想说,那时候的项羿颇像泼妇骂街河东狮吼,可他不敢。


“还装!你还装!谁平日有事没事的尽在我身后偷瞧我,谁夜里不好好睡跑到我屋里来给我盖被,谁趁着我病时为我拭汗又偷亲我?”项羿一点一滴数落起擎日的罪证来。


擎日沉默,未料平日小心翼翼的举止已然全被项羿收入目中。擎日是个老实人,老实的近乎傻气但很可爱的人,所以他不会想项羿是在同自己闹性子,他只以为,项弈发觉了,很生气。


于是,擎日只能说:“公子,我以后再不敢了,求公子不要赶我走。”如此卑微,他只想留在项羿身边,即便不能再为他做那些都好,只要留下。


这种只要留在谁身边就很满足的心态,我也曾经有过,不过真是太久以前了呢。


项羿瞪大了眼,下了狠手又拧了擎日,斥道:“走走走,谁说让你走的,谁不让你做来着!”


“啊?”擎日傻眼,全然的迷惘状态。


他记得,项弈拉着他的手,拉得紧紧的道:“擎日,你给我听好了,我不准你去看别人,不准你对别人笑,不准你为了救谁伤害自己。你只能看我一个只能对我一个笑只能为救我而受伤,听到没?”


擎日懂了,懂了项羿的意思。他太惊喜,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捏着自己的手臂,直到掐出了瘀青,直到掐得生疼,才信。


原来,幸福竟来得如此容易。


他傻笑,抱着项羿呵呵的傻笑。


擎日清楚的记得,那一日,他抱了项羿,那是他平生最快乐的一日。这快乐,即便到了今日已变成不堪回首的往事,依然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忘不了,甚至连说出来——都如数家珍。


他与项羿在一起,虽然人前他依旧只能站在项羿的身后,但他很愉悦。至少项羿心底,有他。


擎日所求的,其实一直都很小,很小。


项羿的事,不爱擎日过问。擎日知道项羿是不希望自己受伤,他知道项羿的身手,所以他不插手。可项羿伤了,擎日却再不能不管。


而擎日的决定,项弈没再阻止,他只告诉擎日,小心小心再小心!


听擎日说的时候,我总在想,项弈究竟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几分利用?毕竟,这世上最牢固的忠诚便是缘于爱情。这一点,我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有个人出现了。”擎日说的嘲讽,不知是在讥讽谁。


他那时的故事我不知道,我对那些所谓江湖的记忆在擎日与项羿互诉衷肠前,便停了。世人眼中,熵照兮跳崖身亡,早就是过往。


擎日说,那人是月流山庄的千金。我懂,项弈缺的是背景,其实项老爷子未必是不看好他,只是一个没有十足背景的人无法在剑门立足,亦无法服众。


项羿问擎日,该如何做?


擎日其实很想问他,可否不要剑门。可这般问题,擎日问不出。他知道,剑门是项羿求了许久的,他怎可劝项羿放弃?怎可?


他也怕,真问了,若项羿说剑门更重要,他该如何?如何自处?


故而,擎日让自己笑,他环着项羿,轻声的道:“娶她吧,你娶了她,便得了剑门。”


项羿摇头,而擎日为他的摇头而快乐。项羿说:“我娶她,你就要走了,我不娶。”


“我不走,我的一生都是你的,我立誓过。”擎日说。


半月后,项弈与那女子大婚。那一日燃着的红烛低落的烛油,好像泪。再半月后,项弈成了剑门门主,他终究成了江湖三大派的主人之一,终究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擎日为他高兴,可他已笑不出来。


他很清楚,项弈已不同往日,很多事,由不得他。


“那天是项羿23岁生辰,我好几日没见他,只想去瞧瞧他可好。他刚接手剑门,许多事要忙,我虽能为他分担,可大梁终归得他这个主子来挑。我只是想去看看他。”擎日笑,他的笑容中我已找不到往日的清明。


擎日在项羿的屋外,听他哄那新娘,听他说——


炽日只是我的护卫,当日夺剑门,诸多事我不便出面,只能让他出头。何况这世上哪有比爱更牢固的忠诚?他爱我,便会为我做一切。剑门放入我手,靠得了他的地方还多。炽日人虽傻,却总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等到一切摆平,我自不会需要他。


擎日笑,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话是如此合情合理。是啊,他只是项羿无意中救下的人,他为项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应该。


可擎日知道,他留不下来了。他终究是人,他终究有心,他终究会痛。只要对着项羿,他知道自己会忍不住问他。这是麻烦,对项羿而言,是麻烦。


擎日决心离去,寻一处安宁的地方避世,也不错。


“这天夜里,项弈找我喝酒,我允了。走之前,再仔仔细细看看他,多好。”


可当他俩面对坐着时,擎日却只觉沉重,他的脑袋很沉,然后他昏了。


醒来时,擎日觉得疼,稍用劲,习武的他便知道他一身武功已化去了无踪影。他叹,项弈怕什么呢?他这么爱他,怎舍得报复与他。他不爱他,他最多不过暗自神伤而已。


待的擎日再回过神,他才知道,原来项羿对他做的远不止这些。方才是疼痛,手上的、背后的、腿上的如针刺般的痛,让他忽略了他身上,还有一处疼痛,已麻痹了神经。


擎日发觉,他身后有着不同的人在进进出出,他觉得反胃,他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


他瞧见自己的面前站着一名女子,那笑容满满的不就是项羿的妻子么?


她听见,那女子弯下腰,问他:“你疼么?一定很疼吧。”如此温柔,好似她在对最亲密的人说话。


还是这么温柔的语气,借由女子的口,擎日才知,他躲在门后偷听的一切,项弈已知道。


“可你说,他是剑门门主,怎能让人他与男人有过一段呢?炽日,你那么爱他,不如为他死吧。”女子笑意盈盈。


擎日想,为他死,他愿意。可,项弈不该如此折辱他。若他不平自己曾在他身下求欢,大可一刀杀了他一了百了,何必如此。


擎日以为,他对项羿的爱,在那一天停留,不再回复。


我看着擎日的脸,盯着他那双眼,我想经历了这种事,他的眼中该有恨吧。他自己说的,他恨项羿。


可他的眼中,没有恨,并没有。


当然,我也可以好心提醒他,是否想过一切可能皆是那女子所为,须知道,嫉妒这东西真的很恐怖。


可我不说,万一不是呢?


人心叵测,即便我认识项羿,我也从不了解他,不是么?


数月后,项弈的话才证实了我的猜测,但这是后话,自有后事再交代。

第六曲、身向榆关那畔行

山一程


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公子,您问我是谁?


您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您既踏进这地方,却不知道我是谁?您这么说实在太伤我的心了……


来来来,我今日定要给您介绍个好的,我们这醉花楼里可是美男如云啊,保准有个您满意的。


您来瞧瞧,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惊艳彦页、刺蔷东阳、执泪轻笑、翩翩榆关最解语;萦揉眉怜、指柔擎日、层冰赛雪、妖娆绋绿最销魂。


哟,您喜欢擎日啊,好好好,我来为您引见。您瞧瞧我们家榆关啊……


什么?您还不知道我是谁?


哎哟,公子您真是玩笑话了,我当然是这醉花楼的**了。有什么好奇怪的,男子就不能是**了吗?您唤我兮老板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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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榆关,因他的容貌,为他的性情。榆关是个很容易让人喜欢上的孩子。


榆关年纪不小,单论岁数而言,早过了做小倌的黄金年龄。他入行时,已十六,捻指三年,他快二十了。想来也可笑,明明该是十三、四的孩子才肌肤细腻身段柔软惹人喜爱,可偏偏我这儿被人追着捧着的,除榆关外,无一不是过了二十的,岁数最大的当属擎日。我曾笑言,大可寻个黄道吉日,将这小倌馆的招牌换成老倌馆。


但榆关看上去挺小,圆圆有神的眼,巴掌般大的脸,精致细腻的五官,别人大都当他不过十五。我调侃榆关是妖怪,相处三年竟没一点儿变。榆关却踮起脚尖,硬说自己长高了。很可爱,是吧?


榆关很安静。


他安静的时候特静。通常在他一人独处时,屋里针落地的声响都清晰可辨。榆关一人独处时,常常什么都不干,一个人倚窗而立,一看便是一、两个时辰。谁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连榆关自己都不知。问他时,他会傻傻笑,张着一双沾满迷茫的大眼盯着你瞧,不好意思地说抱歉,然后红红脸。


他抚琴时也很安静。那是因为认真,榆关操琴时与平日不同,他很认真,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榆关抚琴时不看人,只盯着他的琴,仿佛那是他的挚爱,舍不得挪开半分视线。榆关师从萦揉,他没萦揉的天赋,却有着令人佩服的执著。如今,榆关的琴技,在瑶城中无人不知,如同当年的萦揉。


榆关很爱笑。


有人与他说话时,榆关总是笑着的。他的笑不像绋绿,绋绿的笑总带着些许**的妖娆;他的笑不像东阳,东阳的笑只对着祁大少爷只有着嘲讽;他的笑也不像彦页,难得一笑如天人之姿;榆关的笑很普通很恬和。他笑起来嘴角会有两处酒窝,甜甜的,也是真实的,榆关是从心底里在笑的,观者都会如此觉得。


榆关的笑是因为他性子活络,老喜欢找人说话也老喜欢跑来跑去如同孩子一般。他赞扬东阳的舞姿换得东阳一记‘竹笋焅肉’,他为此笑;他喜欢彦页的歌声常常缠着彦页唱歌给他听,他为此笑;他也常找我说话,我说一句他说一句,他为此笑。


我只看榆关哭过一次,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萦揉。萦揉从叶镜之那儿回来时,榆关哭了。他哭着问我,为何他们就注定没有幸福可言,他想要,可他知道自己要不到,所以他不要。


萦揉算是榆关的师傅,他二人感情很好。萦揉离开时榆关很反对,可真决定要走,榆关却又是最支持的;萦揉回来时也有人对他嘲讽,榆关总是第一时间顶回去,事后还想着法子作弄那些人。


我问榆关,为何如此?醉花楼里总该有规矩,那些小倌嘲讽萦揉犯了规矩,榆关作弄人当做报复也犯了规矩。


榆关巴巴的圆着眼睛,噘嘴告诉我,他愿意受罚。


我问他,萦揉有那么重要?那时我几乎以为这孩子喜欢萦揉爱萦揉。


榆关的答案却是朋友。萦揉是他最重要的人,萦揉教会他琴艺,萦揉会找他谈心,萦揉是重要的朋友,所以他不让别人欺负萦揉。


坦率的回答,如同榆关这么个坦率的孩子。


他的性子,就像孩子一般,让人喜欢。


榆关习的是琴技,瑶城里那些风闻而来的公子多了去了。有些官宦子弟,有些世家子弟,大部分人为他的琴艺,不为他的容貌,但冲着他的身子的也不是没有。榆关不像萦揉,榆关的性子虽如稚子,可却不爱做梦,我喜欢他这份诚然。


我领着身后的客人上楼,嘴上笑着,念叨着榆关的高超琴技,只夸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虽有些夸张,但也相去不远。


“这榆关真有老板您说的那么好?”身后的男子一身绿衣,布料是上等上品的云织锦,想来是个有钱人。云织锦分三等六品,特等上品供皇帝,特等次品供皇亲国戚。而这人的身份定然不低,口袋里能挖出的银子也一定不少。


我呵呵一笑,再次保证:“您大可放心,咱们家榆关的琴技可是萦揉亲手**出的,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位爷是来找萦揉的,为了听琴。我告诉他萦揉已经离去时,他很失望。可银子不能走啊,于是我又告诉他榆关的琴与萦揉一样。这人不是本地人,估计该是何年何月来此听过萦揉抚琴的,所以才会念念不忘?


“好,那我便信你。”他答道,声音很是爽朗,南方人的容貌北方人的性子。这些我没兴趣,只要银子给的多就行。


不过,此人倒算是坦荡荡的君子。我问他在堂中还是屋里听琴,他只说他给屋里的钱在二楼的堂里听。这买卖多划算不是么?


榆关出来,也是一身绿衣,确是翠绿色,将他本就不露年纪的脸托的更年少些。榆关笑着问安,差自己的小厮奉了茶,又问问男子想听什么。


那男子点了一曲听凉,我在旁边,一愣。果然是萦揉的过客么?


听凉是萦揉自己做的曲子,他弹起来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凄迷味儿。不过我不大喜欢这曲子,太悲。人活在世,求得无非是快活二字。


榆关笑笑,答应了。于是抚起他心爱的琴,视线再未看过那名面前品茶吃点心听琴的男子。


我摇头下楼,榆关就是这样,操琴时六亲不认。亦因此,有些客人听了琴不够,还会出钱找榆关陪他们聊聊琴说说曲,这般做的,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公子。


我曾问榆关为何老是对着他们笑,该是爱理不理才是王道啊。榆关却说,与他们说话挺开心的。榆关说自己是小地方出来的娃儿,不懂得太多。那些人会告诉他好些他不知的事他不知的地他不知的人,如说书一般,他听了,能懂,能学到东西,他很开心。


说到这儿,我就想起当初榆关让我教他写字时,他脸上璨然的笑容,是多么愉快。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活得太累。萦揉便是因为求得太多,所以好累。


这日曲子听完,那公子笑意盈盈的下楼,想是十分满意的。他说他姓茗,日后会常来。


我好奇,便问他榆关和萦揉的琴,哪个更好。


茗姓男子笑道:“萦揉曲凄婉悲凉,易使人触景伤情,然悲矣,故而回味无尽。榆关曲欢愉恬然,虽乐而不复忆,闻时却觉心情舒畅。一曲听凉,不同人不同味,老板您推荐的人,极好。”


本以为他是商贾,可这一出口又觉得是书生。我呵呵一笑,管你是何身份,以后常常光顾给我银子便是。我送走他,继续生意。


不过,我没料到,这人在之后的三十日内,竟一日不断风雨无阻。


我烦,是真的烦。


榆关看似还挺喜欢这人,当然也有可能日日对着茗凡,习惯了。可我真的烦透了,楼里已去了彦页、萦揉、执泪,三个头牌啊。若然榆关一时想不通跟人走了,我去哪儿找那么个好琴师来。届时纵然东阳之舞依旧引人遐思,可无琴来伴等于没戏。


真烦!我恨恨的盯着茗凡,恨恨的盯着他看着榆关笑的脸,恨恨的等着他听着琴声有模有样的享受状。一时之间,却也忘了他是给钱的大爷。


“兮,怎么一幅要把人吃下去的模样?”


我回头,看向来人,叹息,招呼道:“没什么,你可好些日子没来了呀。”听闻近来皇宫里事多,见了萧宜才想起他有一个多月没来了。


萧宜笑道:“想我?”他凑过来,拉我的手捏我的鼻。


我闪过,道:“想啊,当然想你兜里的银子。”


他苦笑着摇头叹道:“是不是我改日换个名字叫萧金萧银的你会更喜欢?”


我作势点头,还很认真地回答:“嗯,这两个名字吉利。”阿宜爱说笑,他是王爷,名字岂是随便可以改的,把我当小孩儿哄啊。我瞧瞧他身后人,一脸正气好像对此地很不屑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哪儿来的小皮孩,一股酸气,我问,“这位爷是?”


那人见我问他,便收起嫌弃目光,道:“在下柳墨彬。”


阿宜见我仍疑惑,补充道:“今天科举的头名状元,昨日皇兄都封官,明日到任后便是朝凤院编修。”


从五品的官儿,看得出皇帝很是赏识。可这人不会成为醉花楼的常客,这点我还能打保票的。于是也提不起什么劲儿来照顾,便懒散的跟阿宜打哈哈。


喝了杯茶,萧宜便说要去听榆关操琴。今日是朔日,每月的这一日榆关会下楼来抚琴,隔帘自娱,我则每个听客都收银子。


领了他们去,坐在第一排,小小声响引来茗凡注意,却叨扰不了径自沉醉的榆关。


那柳墨彬也好笑,先是很不愿后来却慢慢认真听起来,最后居然还不停的赞榆关弹得好。风雅的臭酸儒,我这么评价。


一个时辰过了,榆关的琴戏结束。我带他二人还有茗凡去二楼,某人自然是为了继续听琴,我与萧宜便边听边吃茶,私下里我偷偷问萧宜带柳墨彬来所为何事?


萧宜只道此人是他老师的闭门弟子,来见见世面。


我耸肩,不理他。不过一会儿,榆关变换了衣裳出来了,一身浅浅的蓝,极好看的颜色极好看的衣裳极好看的人。


榆关的神色却比往日更乐,他的眼盯着的是——我顺着榆关的视线看去,却是同样愕然的柳墨彬,我就坐他边上,听他低喃,关非。


关非是榆关的本名,我曾听他提过。


这人认识榆关?


我还未问,萧宜便开口问:“状元爷认识榆关?”


“呵,王爷说笑了,墨彬怎会认识。”柳墨彬的回答,我自始至终都凝视他,亲眼见他从愕然到尴尬到坦然否认。


这一夜,我陪着萧宜听了又是一个时辰的曲不成调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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