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若沙城 by 一灯如豆【完结】(17)

2019-04-02  作者|标签:



儿子还想说什麽,却眼前发黑一阵气促到只能张口不断喘息。裴医官将垫在其身下已经浸满血迹的软巾撤出来,擦净下体换上新的。

苏裔为庆离不断揉抚胸口,信手拨开面颊上那些汗湿的碎发。直到此刻这个人的眼中才骤然腾起一团浓重水雾,但又被深深隐藏在耸动的雷霆之中。

”你有很多话想问我是麽?”他低声道。

冰凉的手缓缓挪过来,试图抓住苏裔的手指却又只能气息奄奄地自中途垂落。对方回握住他的手还未再开口,脚步碎碎,有人在外面轻声禀报。
裴医官过去开门。躺在床上的庆离仿佛预感到什麽,憔悴苍白的面孔骤然泛出一丝潮红;尽管身体还淹没在锥心痛楚的深渊里,他仍然不顾一切试图抬起头,吃力地喊了声:”孩……子……”

苏裔按住儿子,示意裴医官将孩子抱到榻前。繈褓中女儿睡得极为香甜,微张著小嘴,眉眼有一点寻雷儿时的影子。

心立时抽搐起来,往昔回忆潮水般重新涌向宿命的沙滩;庆离亲了亲孩子柔软的小脸,唇角轻轻颤抖著。跪在旁边不断为他擦拭下身的裴医官忧心忡忡看了眼苏裔,後者依旧没有给他任何指示,目光沈郁。

”人好像都喜欢讲故事……”苏裔注视良久方才静静说道,”想忘的,不想忘的,全都一口气讲出来。”

”这个国家历代都有空桑王的存在。上一任空桑王就是你的外公与国式微,他双目失明却天生拥有占卜之力。四代夏主赫连润将其软禁在出连山来今雨堂,就是现在你待的地方……这里曾为王家禁地,没有许可连飞鸟也不得入内。式微终生都住在此地,从未离开过。因为世上无人见过空桑王的真面目;时间久了甚至还生出他是厉鬼化身,看到的人会五脏流血痛苦而死的谣言。”

他俯身为庆离扯了扯松开的领口,继续温言道:”结果到最後,所谓没有人身自由没有任何权力的空桑王,成了夏国上下谈之色变的最危险的诅咒。可谁也不会想到,谣言传久了便会成真。一国之君的继承方式有各种各样,但必须确认前任空桑王死亡後才会有接任者;这个王位到了式微那里,变成了所谓的世袭,他的孩子将永生被捆绑在这个位子上。可我不想如此,我不想让你成为另一个式微,或者另一个我,所以……”

指尖轻轻滑过儿子的额角,苏裔的眼中闪过几缕鲜见的光亮。

”所以--无论今後阿爹做了什麽,希望你能明白,我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真正自由地活著……”

”不……”

不祥的预感冒出脑海,庆离嘶哑微弱地喊了声,随即死咬住嘴唇。许久,他挣扎著扯住苏裔,手指纠缠在黛黑忍冬纹衣襟喘息道:”别、别再恨了,阿爹……”

他还想说什麽,一阵晕眩袭来,人已经昏倒在苏裔怀里。

摸过脉知道是过度失血的原因,几针下去等儿子微弱的呼吸开始变得均匀後,苏裔方才起身将裴医官带到堂外,低声吩咐道:”按照先前你建议的方子煎药,让他绝对卧床静养。有孩子在身边,或许庆离能安心一点。事成之後我自会返回;若失败了,三相寺的僧兵会送你们离开夏国……”

”请王爷放心,属下就算死也要保护好没藏大人父女的安全!”

”不要死。”
苏裔搀住正要跪拜下去的裴医官,若有若无地苦笑一下。

”……我要你们活著……无论用哪一种方法,但决不能死。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没有生的权利。”

回首出连山下朦胧天色中的兴州城,男子的眼中猝然爆出火花。

”只有一种人!”

……

夏国境内各寺院自国家尚为汉宋附属伊始,便驻有装备能力俱不亚於正规军队的僧兵。其中尤以距兴州七十里处烟都山中大无相寺、小无相寺、及无量寿院三座寺院的僧兵人数过万,最为众多强悍。四任夏主赫连润时期,三座寺院被合而为一置大僧都一名统管,各寺再分别从戒律院内挑选律师治理,从此统称为三相寺。

那是一群超於世外,又活在尘世中的隐者。平常时间里僧兵只负责保卫寺院安全,侍奉佛祖,并不听命於王或朝廷;这也是所谓的沙门不敬王。国家若有外敌入侵时虽也会应召参战,但决不接受任何封赏。

又或许,除去佛祖,天底下还有一个能让他们甘心臣服的人。
当没藏苏裔阴冷的身影出现在三相寺山门前的那一刻,早就得到消息迎候在此的大僧都立刻带领众寺弟子跪倒在地,口念佛号恭恭敬敬地施以大礼。

”王爷,我等僧众已经恭候多时了。”大僧都说著,再一次伏地顿首。

苏裔负手走到老和尚面前,深不可测的瞳孔里星光一现,几乎透明的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大僧都,你该知道我今天的来意。”他淡淡道,靴尖稍微踩住一点老和尚落在石板地上的身影。

”说吧,你怎麽打算的?”

老和尚默然片刻,起身合掌念了声佛号,安静地回答:”前路既然只有阿鼻地狱,我等愿以空桑王马首是瞻,以血洗出清平世界……”

天空中传来几声雕鸣,短促的如同烛光最後的一线微光。


当日夜里,耶律光、耶律昊兄弟所率领的前军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开始攻打兴州城外防。日逐王寻雷正在哗变的军中,先帝之子不服新君居然敢领兵造反--这样的口实纵然是朝廷中再坚定支持日逐王的贵族也变得哑口无言。
摄政兼中书令细封昂在夏王宫护驾,并指挥守城官兵在四门阻挡所谓的叛军。兴州城浸泡在鲜红辛辣的火光里,流矢携带团团烈焰自空中呼啸而过,夹带著人马的嘶嚎。铺天盖地的沙尘里,旋风炮疯狂喷吐著一颗又一颗石头,迸溅血浆的闷响此起彼伏。人们在干涸的河道、树林、沙地上混战,放眼望去似乎根本看不到这片地狱海洋的边缘。

能清楚的事情只有一个--活下来的人,都将是浸泡在淋漓鲜血中的恶鬼。

40


第40回 搏之眼
建档时间: 8/4 2007 更新时间: 04/10 2008

浑身浴血的寻雷从敌阵中退到不远的丘陵高处,将刀横架在鞍桥上,紧蹙双眉望著前面的战场。

早在战鼓响起的时候,前军的骑兵和步兵就纷纷抢越兴州通往各处的大路,以求截断城内人向外突围的一切可能。兴州守军想必也看出端倪,霎时箭如雨下,众多骑兵跟随著冲上来。马蹄腾踏之间,刀剑寒光乱闪不休。

尽管敌方攻势猛烈,几次冲锋下来还是未能久战沙场的夏国精锐前军手中抢得大路边的阵地。细封昂想必不愿意同寻雷死拼,立刻下令部下转回头进攻耶律光两翼刚刚到达逝多铃立脚未稳的部队。这样虽然可以消耗掉更多前军的有生力量,但也给了日逐王一个喘息的机会。依仗从前由庆离亲手**过的没藏部重装骑兵夺得了战场的主动地位,把细封昂散落在大路上的剩余人马包围起来。

没有人甘心等死,由此两军陷入了更加惨烈的鏖战之中。除去兴州城,其外围的逝多铃也是一片混乱。行动迅速的骑兵忽分忽合,在人群中反复拉开缺口;转瞬这些缺口又被数量更多的步兵填补,尸体堆叠在四处,鲜血冒著热气,只有两军各自的大旗在烟尘中飘摇,狰狞血红的面孔。

天已经快亮了。
寻雷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再度向东方望了一眼。如果不赶在天亮前攻下兴州,离兴州相当近的青州府及骁骑营驻军就都会得到消息。那两处地方的负责长官是细封昂的旧部,一旦他们率军驰援,自己的前军便将腹背受敌再无回旋脱困的机会。

“殿下!”

随著喊声,耶律光领著几十骑从丘陵下奔上来。

“河床周围都被我们的人占领了,只要这边牵制住细封昂的骑兵,再有几个时辰想必耶律昊就能攻克西门!”

“多少伤亡?”

“现在还不清楚,只知道多罗部剩下的骑兵不到百人,耶律、墨颜两部的步兵在逝多铃一带几乎全部战死……”

“没藏部呢?”寻雷倏地转脸,阴郁的黑眼睛一片火光,“除去我这里的重装骑兵,还有多少人活著?”

耶律光摇摇头,“没藏兵从来只会出现在战场上最危险的地方,想来现在都是在兴州四门附近攻城。前军是夏国军队的先锋,没藏兵就是前军的敢死队……”

他飞快望了眼寻雷,又将视线挪开,声音蓦地低沈下去。
“殿下,您该记得那些军士多年征战誓死追随过的人是谁。让他们心甘情愿效忠於您的人,是谁……”

身体一阵刺痛,但心还是在什麽地方沈浮不定。战马的蹄声短促,寻雷紧紧阖眼再惶然张开。四周全都没有变化,被火焰照亮的夜空看不到一颗星星,枯干的树木变成一个个扭曲挣扎的黑影,如同地狱门口的接引。

“耶律光。”寻雷哑声道,“你……相信庆离还活著吗?”

部下目光灼灼,不假思索地回答:“相信!他就是夏国盖世无双的军神毗沙门天,所以──不会死的!”

不会死的!!

惨淡的笑意从嘴角旋飞上眉梢,寻雷一夹坐骑,骤然冲下丘陵,冲向燃烧著的兴州城门。

是吗?我和你,都不会死吗?

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你我生存的位置,也许今夜就会做一个彻底了断。

然而在那之前,庆离,在我找到你之前……
要活著。

一定要活著。


城外的火光纵然再炽烈,似乎也射不进夏王宫深幽的内廷。被黑暗吞噬的栏杆梁柱模糊不清地伫立著,屋檐下的烛火反光也消隐在咫尺之界。整个宫殿只剩下黑黔黔的朦胧轮廓。

一脸惶恐的宫人带著细封昂匆匆行过石阶直达客殿前的广场,刚停下来就遥遥指著前方颤声道:“细封大人,找您的就是那个、那个人……”

那个缁衣身影坐在莲花栏杆上,手里拎著密色瓷酒壶,背向阴沈的宫殿。细封昂所能望见的,只有对方素白如鬼魂的面孔。他看著那人从刀鞘中拔出小刀,舔了舔深海湛蓝的刀刃,刀刃上立即蒙上一层朱色烟云,泛著血腥甘甜。

这熟悉的姿势倏地让细封昂想起一个人,一个久远的快要湮灭在记忆中的名字。

他连忙屏退宫人,踌躇著向前迈了两步,不确定地沈声问:“你……是谁?”

对方似乎在微笑,淡淡道:“度门寺行者,雀梨。”

他将酒壶随手甩到旁边,一行笑一行走到细封昂面前,傲然斜飞的眼角扫出些许煞气。
“或者,该说个更让人熟悉的名字。二十多年前阴谋叛乱的近卫军司大都督没藏苏裔……这样,你就会想起我到底是谁了吧。”

早在他走到身边之前,细封昂就已经猜出八九分。即便如此,当那个名字从对方口中说出时,他还是多少有些骇然。苏裔造反的时候细封昂还是骁骑营的一个小将军。印象里也只见过苏裔两三次。但这个人的经历早已变成夏国最难解的传说,无论他的恐怖手段,还是曾经以男身生子的谣传。

而现在,站在这里的没藏苏裔,似乎比多年前更具威胁性。细封昂想象不出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进戒备森严的夏王宫的,单凭这一点,自己就不得不惊骇於苏裔的能力。

“细封大人,今天晚上想必忙得很吧?”苏裔继续笑道,“日逐王的军队战斗力不容小觑,再过几个时辰城门一旦攻破,你是否打算守著那个小崽子夏主和他们拼死一搏呢?”

细封昂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冷冷道:“这与你有何关系?夜闯王宫内廷,你又想做什麽?”

“我只是想来问问大人,如果兴州守军坚持不到青州军骁骑营旧部赶来援助,您是打算做个忠臣陪著那位小主子一块殉国呢?还是自己逃命要紧?”

传说中没藏苏裔是个作风异常狠辣决绝的人,细封昂猜想此人必是有什麽事需要帮忙才会出现在这里,至於别人的死活,或许苏裔从来就未曾在过意,但他既然会主动出现想必是有解救自己的办法。来者既是敌人又是朋友,与他结盟,在眼下还是需要的。
想到这里,细封昂变转换的表情安然道:“既然没藏大人这样问了,还请您指点一二。”

苏裔笑道:“很简单。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还我一个人情。”

“您是说……”

“细封大人应该知道这个国家还有个空桑王吧?世人只知道那是被废王族或储君的封号,不过到了现任这一代,就不这麽简单了。”

“没藏大人,我不太明白您的话。”

“近卫军司在我掌管之时曾经有十二万兵士。”苏裔笑容未减,伴随话音星星点点渗出杀机。“赫连德明当上夏主後,近卫军司被减至六万人。这中间除去被分往其他各部军队和受伤阵亡的数目之外,还有三万多人另做了安排。细封大人,您还记得夏国境内各僧院佛寺里的僧兵人数麽?”

被对方这麽一问,细封昂不由得仔细想了想,面容微变。

“您是说,那些僧兵,全是当年近卫军司……”

“当我被赫连德明下令关押的当天,所有近卫军司中郎将以下所有人,连同年龄在十五到十八岁的近卫军司兵士全部剃发出家。”
苏裔坐下来,侧头笑吟吟看著细封昂:“这不是我的命令,而是他们自愿的。军官级别太高者不能妄动,留在朝中继续供职,兵士年龄太大者恐多年後伺机行动时无法全力应战。因为那时没人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重见天日,也许会是一辈子也说不定。”

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没藏苏裔的可怕,尽管只是短短几句话。他的心机,他的城府,俱在自己之上。细封昂的额角冒出几滴冷汗,清了清嗓子问:“这样大的事为何我从未听说过?夏主德明就能默许麽?”

“因为将这件事隐瞒下来的人就是德明啊。”苏裔笑道,懒洋洋地抬起眼睛。

“德明不会杀我,因为他欠了我一条命。卫慕王後不敢杀我,因为我让她丈夫这个冒牌家夥成了夏主。赫连氏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杀我。因为,我就是空桑王!”

他望向屏息而立的男人,“‘夏国境内所有沙门不听命於国君,只听命於空桑王。’细封大人,当年那一百个在王宫殿前自焚的僧人说过的话,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也许那一百僧人的力量是薄弱的。但他们集体自焚以死进谏的恐怖场景,还是让廷议会收回了处死苏裔的决定。

僵立的中书令喃喃道:“原来,那些进谏夏主要求放你生路的僧人,竟然都是近卫军司的旧部……我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麽魔力,会让这麽多人甘心出家还为你赴死……”

“你说呢?”後者笑道,“或许,是老天明白我不完成心愿就会死不瞑目吧。”
“心愿?”

“向里向外,逢者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能获解脱。不拘於物而洒脱自在。”

苏裔微笑著轻声念出《临济录》“示众”一章的开篇句子,流畅清朗的语调仿佛随口背诵一首赏景抒意的古歌。

细封昂隐约察觉到这些话中真正的含义,目光闪动,道:“没藏大人,难道您是想……取而代之?”

“我要的不是这个王位。而是──”苏裔笑道,苍白的脸在庭燎中忽明忽暗。

“诛杀赫连氏!!”

41

第41回 悔之眼
建档时间: 8/6 2007 更新时间: 04/10 2008

东方天空已经晨曦微露,那些紫白薄雾泛出与平日不同的赤红底色,光芒淋漓一般。兴州西城门是在一个时辰之後攻陷的。集中在附近的前军蜂拥而入,人人仿佛嗜血的凶兽,直扑进堆满双方尸首的西门。白刃映血,短兵相接,喊声此起彼伏,汇集成越来越响亮的巨浪怒涛,咆哮奔腾。

“清君侧!杀细封昂──!!”

城上守兵还在做著最後的抵抗,马蹄扬起的沙尘挡住了寻雷的视线,耳边全是飞矢鸣镝的尖锐呼哨。火焰狂舞不休,而他只是不断无意识地挥刀砍斫,也不知是嵌入了谁的身体,踢开了谁的残肢。从入夜投身战场搏杀到现在,臂膀近乎脱力,後面的战斗还要持续到何时,寻雷根本无从设想。在他的脑子里唯一清醒的概念就是:进夏王宫,把那个残害了母亲、弟弟的罪魁祸首细封昂千刀万剐。

眼见就要冲进城内,始终跟在身後的耶律光忽然大叫起来,寻雷回首便见部下眼中的一丝惊慌,沿著他的视线望过去,霎时屏息。

後面的矮丘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黑色的队伍,殷红如血的旌旗迎风招展,上面绣著毗沙门天的标记。当陷於苦战中的两军注意到他们的时候,队伍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很快就变得密密麻麻。这些人随著起伏地势沈默伫立在那里,缁甲戎服墨色头巾,一双双郁郁深渊般的眼睛,可怕得悄无声息。
“寻雷──!”伴随著一声呼喊,赫连惟亮率领几百骑从东门方向奔至这里。

接到前军哗变的消息後惟亮立刻发动隶属自己管辖的队伍作为接应,并成为攻打逝多铃外围防线的左翼冲锋。原本两人约好从东西二门入城进攻王宫,但惟亮也发现了对面山丘上忽然冒出来的神秘军队,出於对寻雷的担心,便带著卫队亲自过来保护。

“看来不像是来增援的青州军或骁骑营的兵士。不……”耶律光匆匆道,“那根本不是夏国军队的装扮!”

惟亮极力端详片刻,眼角猛地一抽。

“难道……难道是──!?”

“从父,您在说什麽?”

来不及回答寻雷的询问,惟亮已经勃然变色,活像见到地狱鬼魂现身人间一般哑声道:“灭世沙门,堕天之军……真的,真的是空桑王军……”

“空桑王军!?”寻雷讶然盯著惟亮,复又望向山丘上乌云压顶般的人马。

“那是……只属於没藏苏裔一个人的军队。”

“没藏苏裔!?他不是庆离的──”寻雷转瞬目露喜色,“从父!这麽说他是来助我们的?”

山丘的至高处,一骑从刀林中踱出来。同周围兵士们相同的缁甲墨巾,薄唇边荡漾起懒散倦怠的笑意,漆黑如夜的眼睛透著森冷霜雪。他并未催马,只任坐骑从容自由前行,姿态恍若闲庭信步。快到山丘坡沿时,那人拿起怀中的头盔,微微仰首,似乎看见了向这边凝望的惟亮寻雷等人,眼神倏地紧了几分,随即又坠下去,变成期待杀戮的阴沈愉悦。

举盔,轻轻戴落。

再一次同惟亮的视线对上。

缓缓地,缓缓地拉下护脸的面具。般若邪神,狰狞雪亮的面孔,犹如断绝一切的刀刃。举动的从容淡定,散发莫名残酷味道的优雅,看似与这个战场格格不入,却又显得异常衬合。

抽出血红弯刀,语调不高不低,轻描淡写地说了声:“坏小子们,走吧。”

旋即,坐骑嘶鸣腾踏,鬃毛乱炸,率先向著城门处旋转咆哮的巨大漩涡内猛压过去。

轰──!!

斩尽杀绝────!!!
在他身後瞬间传来山崩海啸的狂噪。整个队伍忽然活了过来,所有人罩落头盔上的般若面具,蜕变成传说里才会见到的暴虐魔鬼,跟随著首领奔涌向前。他们迎面撞入正在攻城的前军之中,撕开一个个缺口,所过之处无论人或马都被拆毁成凌乱飞溅的碎片,如狂风骤卷,河流成血。

是援军!援军来了!

看到此等景象的兴州守军各个精神为之一振。站在西门外高坡上的惟亮,似乎醒悟到了什麽惨然一笑。

“日逐王殿下。”

听到从父忽然用如此郑重的口吻同自己说话,寻雷不禁一怔。

男子温润清亮的眼睛凝视著那片黑压压杀过来的乌云,淡淡道:“没藏苏裔不会帮助任何一方。他……只是亲手将赫连氏灭族的人。”

刚讲到此,惟亮便策马迎著空桑王军而去,只扔下一句“我去迎敌,你们尽快进城!”的嘱咐。

苏裔……

看来,当初的那些话你根本没忘。二十四年了……
二十四年了。

那个孤零零站在诸多赫连王族宗室面前,目光只望得见惟亮,几近睚眦俱裂撕肝扯胆的苏裔。

刺腹抽肠相还,热血沈刀诅咒。

他用这种异常惨烈的方式同自己断绝一切联系,只剩下满腔怨恨,以及一个永远不会随著时间流逝而灰飞烟灭的毒咒。

总有一天,以血还血,诛杀赫连氏!

总有一天!!

可是苏裔……

用我一个人的命,是否就可以还了这沈重的债?如若不然,是否能让你放寻雷一条生路?

就算为了庆离。

为了你的,也是我的──
孩子。


……

寻雷还记得他和庆离的最初相见。

被母亲牵著手领到庭院中,听她指著两个男孩柔声对自己说:“这是庆离,那是火臣。以後他们就是你的弟弟了,要好好相处啊。”

叫做庆离的那个孩子似乎始终在害怕著什麽,死命护著另一个孩子。

“阿哥,我怕……”火臣扬起泪汪汪的小脸扯住庆离的衣襟。

“别怕。”庆离努力安抚著,用自己强壮不了多少的手臂搂著他,漆黑眼睛大大地睁著。

“我在这里,别怕。”

我在这里……

硝烟四起,沾满血污的甲胄已经看不出本色。战马身上连中了七八只箭,寻雷只能抢身跃上侍卫牵来的另外一匹马。向著面前尸体横陈泛著刺鼻血腥味的城门看了一眼。

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天亮。

“走吧,庆离。”几乎是本能地低声说出这一句。

说出口的瞬间,心头不禁狠狠疼起来。

没有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身後,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别怕,我在这里。

庆离,你,到底在哪里?

42

第42回 罚之眼
建档时间: 4/16 2008 更新时间: 06/23 2008

成为没藏部族长时,庆离十五岁。

漫山遍野的军阵中,身穿缁衣乌甲,树立墨色旗帜的没藏部队伍站在最前端。他安静地驻马而立,听著每一句清晰嘹亮的传令宣诵如细风梳理过草原,掀扬起霹雳般回答的余音。

庆离仰起脸,在盔檐的阴影下微微眯眼凝视山坡上站在夏主身旁的那个白色身影。

寻雷,已经是个大人了。

相较对方矫捷欣长的身材,自己似乎还残留在孩子模样的边缘。不知道因何缘故,发育的身体似乎只是在长个儿,以至於整个人瘦巴巴的老远看过去完全和帐篷杆子没什麽区别。

所以才会让娘亲和弟弟那麽担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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