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by 谢红拂【完结】(2)

2019-04-20  作者|标签:谢红拂

“卿卿。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谢韫卿脑海里有数秒空白,说不上来是熟悉还是陌生,心上猛然划过一个名字,狐疑地、试探地回头一看,呵,天地真小,傅嘉生,果然是他。

难免有惊讶,不太多也不太少,却也不在话下。
始料不及的是茫然,前缘茫茫,毕竟有些尴尬,好在无伤大雅。

无法不把面前这个人当作一场错觉。
从没想过彼此以这样的开场再次相逢。

说是重逢,其实无所谓后来。人与人讲究时机,早一步,晚一步,撞上了,都像一个笑话,如同现在的他和他。

傅嘉生满面都是惊喜,眼睛炯炯放光,三步并作两步向谢韫卿走去,急促道:“卿卿。这些年我到处打听你。”玻璃杯里的香槟随他手指的震颤微微起伏,冰块激荡出轻微的响动,仿佛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谢韫卿皱眉,恹恹地,差点脱口而出:打听我做什么?
这个人从他生活圈消失好多年,五年、六年还是七年?这时才发现已久远到记不精确。

一耸肩挑挑眉表示认可,并不作回应,一派世故作态。

傅嘉生眉间逐渐显出黯淡,似乎对方的毫无所谓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小小伤害。

或者原本以为他会因他这番殷切感恩戴德?

谢韫卿唇角不自觉涌起一抹淡笑,并不笑给傅嘉生看,而是莫名感到一种苦涩的荒谬和感伤。

傅嘉生更进一步,相距谢韫卿几乎咫尺,眉眼间似有矛盾纠结:“那时我也不想,但是身不由己,等到考虑清楚,水落石出,走遍天涯海角,却已寻你不到。”

谢韫卿神色怪异地瞥他一眼,说:“公众场合,不宜商谈私事,傅先生请自重。”

傅嘉生当他欲迎还拒,喝口酒重重质问:“你不相信?”

谢韫卿撇了撇嘴角,叹口气,不知与眼前这人从何说起。这人如此糊涂,事到如今,信与不信早已无关轻重,他竟不懂得?

傅嘉生不依不饶,执拗地凝视他,等他一个回答。

“小谢与傅先生认识?”幸好有同事及时打断尴尬。

谢韫卿微一点头,淡然道:“大学四年同窗。”

傅嘉生洒脱一笑,拿出名片,一人一张。名片挺括精美,头衔亦漂亮,某某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某某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二者皆是业界蒸蒸日上的明星公司。

傅家世代累富,傅嘉生是傅家独子,亿万资产毫无疑问的接班人。同事自觉高攀,接过名片时双手都在抖,慌慌张张忙不迭自西装口袋掏出名片。

谢韫卿神色淡然,将名片放入名片匣中,却并无交换名片的意思。私心里不想与这个男人再有任何瓜葛。

傅嘉生微微不悦,“小谢你的名片?”

谢韫卿“哦”了一声,碍于情面,勉强抽出一张递上。

傅嘉生接过一看,谢韫卿,天玛仕奢侈品集团下属珠宝设计师。

“很适合你。”话语中有毫不含糊的亲昵,他毕竟对这个人24岁前的个人史知根知底,知道他从小就爱天玛仕天马行空的创作理念,那些琳琅满目集前卫与复古于一体的新潮珠宝设计曾是他们大学四年从不厌倦的话题。

“谢谢。”谢韫卿答得有口无心。

沉默蔓延开来。傅嘉生还想说些别的,叙旧也好,套套近乎也好,只碍着场合不对,又瞅着谢韫卿一付无心理会的样子,一些话在嘴边兜了半晌也出不了口。再说无论什么场合,他都不甘愿低声下气。

正好有人过来凑热闹,呼朋唤友招来一堆业界专业人士,要与傅嘉生切磋交流。

傅嘉生避之不及,脸色颇有几分无奈,他飞快握了下谢韫卿的手:“我会再找你。”

谢韫卿没有回应,微笑一下,转身便走。

他在会场中穿行,漫无目的,向侍者拿一杯装饰精美的鸡尾酒,看琥珀色液体在灯光下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这种觥筹交错的欢歌夜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只是试图适应,但这么多年来依然无所适从。

傅嘉生向来以自我为中心,这里正是适合他炫耀展示的舞台。

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无关身份财富。

我会再找你。多么蛮横霸道的语气,还是老样子。

谢韫卿自以为早已习惯这个男人的自我为中心,但那是很久以前,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对恋人的一切都可以谅解包容,就算缺点也可以一直习惯下去直到永远。

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足以让他以为一切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当事人完全抛在脑后的事情,往往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隔几日午间聚餐,同事状若无意问起:“小谢,你后来有否致电傅总问候,或邀他出来叙旧?”

谢韫卿笑着摇摇头。

同事比谢韫卿年长十多岁,人情世故上早已打磨得老练圆滑,望着谢韫卿语重心长说:“透个内部消息给你。傅氏公司财大气粗,资产雄厚,近年来发展迅速,目前正与我集团公司商洽珠宝开发营销项目,以求强强联手,整合双方优良资产,具体合作方案虽然还没有落实,但天长日久,日后有的是打交道的日子。傅总既然是你大学同学,这层关系应该好好重视,哪怕过去在学校只是点头之交,到底也是熟人,不妨有空叙叙旧,往后拉关系容易许多。小谢你是个聪明人,就是脸皮太薄,这台面上的工夫是不能不做的。你不见得贪图他什么好处,但毕业多年久别重逢,又主动递名片给你,你现在不去和他打声招呼,日后他会怪你对他不够尊重。”

谢韫卿状若受教,客气地点头称是,心下微哂:什么点头之交,要说熟,一度没人比我对他更熟。睡一张床,盖一床被,夜夜耳鬓厮磨。

可事情过去后,他真的不想再与傅嘉生扯上任何瓜葛,就算这家公司日后归于傅氏麾下,要他为身家利益去向傅嘉生点头哈腰,他宁愿直接辞职走人。同事说得句句在理,他不是不明白,不过从明白到亲身实践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我谢韫卿贩卖时间和才华,就是不懂得贩卖爱情。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依然如此。他不懂得为利益妥协。

该来的总会自动找上门来。

谢韫卿没把傅嘉生的号码储存在手机里,但电话一通他就知道对方是谁,完全不是因为心有灵犀,而是因为声音。傅嘉生有一把非常动人的声音,低沉,浑厚,磁性,多年前谢韫卿很是为这把声音着迷,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坐在窗台上,听傅嘉生朗诵中外华章,从汉魏歌赋到唐宋诗词,从莎士比亚到北岛海子……一遍一遍又一遍,抑扬顿挫,忽高忽低,怎么听都美妙。一个读,一个听,听到动情处就忍不住跳下窗台冲到傅嘉生怀里,两个人边嬉笑打闹着边翻滚在床上。

现在傅嘉生的声音还是好听的,甚至比过去更深沉稳重更诱人,隔着无形的空间不知从何处娓娓传来,听起来就是一种享受,但这种享受在谢韫卿听来是一种无关紧要的享受,好比博物馆橱窗里陈列着一件精美绝伦的古董,价值■■,矜贵非常,你觉得好看,但并不想要,你不想要所以东西再好于你也无关紧要。

所以谢韫卿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好像电话并不是打给他本人,是打给他以外的其他人,而他只是在静静地旁听。

电话中傅嘉生很直白,他说:“卿卿,很久没见到你,我想你。”

谢韫卿回了声“哦”, 傅嘉生的开场太贸失,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才好,傅总?傅先生?嘉生?不管是亲是疏是远是近,似乎任何一种称呼都显得不合时宜。

傅嘉生的声音更低沉:“我找过你,到处找,但是没找到。卿卿,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谢韫卿淡淡地说:“还行……”

傅嘉生以为他还有话要说,等了一会电话中依然平静无声,连忙问:“卿卿,怎么不说话?”

谢韫卿一则无话可说,二则有意拉开距离,“傅先生……”

傅嘉生觉得谢韫卿态度冷淡,完全无意回应自己满腔热情,语气不由强硬几分,“卿卿,我有话要对你说。电话里说不清楚,明晚五点半,我去你公司楼下接你。”

谢韫卿本能地想要回绝,转念一想,深吸口气,手指紧紧攀着手机边缘,“好吧,明天见。”

傅嘉生仿佛还想说点什么,谢韫卿早一步切断电话,没有给他挽回余地。

电话切断后,耳边唯余一片清静。


下班时段市中心车水马龙,高低音喇叭此起彼伏,喧闹嘈杂。

车子走走停停,以蜗牛速度爬行,傅嘉生不耐烦地燃了一支烟,隔着白烟袅袅,时不时向谢韫卿望上一眼,仿佛是要确定谢韫卿的切实存在。

反光镜里映出谢韫卿小小的半身影,他的眼神淡定中带一丝疲惫,目光毫无焦点地投射在窗外,除了刚刚见面时与傅嘉生交换过一下眼神,再也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主动说过话。

刚上车时傅嘉生还主动提了几个话题,都被谢韫卿不咸不淡的回答掐断了下文。傅嘉生心里有点窝火,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的卿卿不应该是这样的,大学时卿卿每次见到自己都会欢喜,即使当着外人的面那欢喜也掩藏不住,一股子细细的笑意从眼角慢慢爬上来涌到眉梢,唇角弯弯,热烈得就像顶着寒风生根发芽的迎春花,向着春天一心一意,那春天当然就是他傅嘉生。这样的笑容他再没在别人脸上见过。

谢韫卿的样子和过去没多大变化,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要往大学生堆里一站准没人看得出端倪,只是眉目平和了许多,唇角隐隐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更让傅嘉生窝火的是,他现在猜不透谢韫卿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过傅嘉生有的是时间和信心,兜兜转转好几年,他还是找到他的卿卿,卿卿就在自己车上,自己身边,只是因为多年不见而显得拘束;他想不管怎样一切都会好的,至多两个人从生到熟再照着过去的老路走一遭,到底卿卿是自己的人,知根知底。

他觉得一切都和当年一样。他总喜欢盯着他的卿卿看,春日里卿卿边骑自行车边迎面冲自己挥手欢呼,夏天卿卿随便穿一身白T恤牛仔裤,锁骨若隐若现说不出的性感诱人,秋天卿卿慵懒地倚在梧桐树下长椅上,信手照着地上的落叶描画图样,冬天脸颊被冻得红扑扑的卿卿更是说不出的可爱。

还是那张脸,只是不复当年鲜活喜悦的神情。

餐桌上,正对着这张脸,傅嘉生掩饰着略显无奈的表情。

“卿卿,那天晚宴上遇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一整晚我都没睡,心里翻来覆去都是你。你知不知道你离开之后我找你找得有多苦?这六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当初没有抓紧你。”

傅嘉生一字一句说得颇为动情,谢韫卿皱了眉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傅嘉生身后:“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

傅嘉生听来谢韫卿简直答非所问,“我一直在等你联系我,六年前是这样,十天前还是这样。六年前是因为你音讯杳无,我只能守株待兔,这次我每一天都在等你主动打电话给我,一听到铃声响起就感到紧张,因为每一个都有可能是你打来的。可是你没有,卿卿,我等了你六年,这六年里任何一个日子你都可以主动联系我解释清楚。为了让你随时能够联系上我,六年来我没有更换过地址,固定电话和手机号码也都保留不变,我还叮嘱周围的人如果你与他们联系,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你为什么根本没有反应?”

谢韫卿把视线凝固在傅嘉生脸上,仿佛在思索该怎样回答。

傅嘉生叹口气,继续说:“卿卿,如果你怪我当初在外面胡闹对不起你,我不否认我在外面酒吧和一些圈内朋友逢场作戏,但我和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谢韫卿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是一种不置可否的意味。

“你不相信?”

谢韫卿摇摇头,郑重其事地说:“不,我相信。”

傅嘉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的火花,稍稍提高了音量:“我知道你对当年那件事不可能完全释怀,我希望解释清楚。我和Joy,根本就是普通朋友,那天是他借酒装疯,上门闹事。”

本以为谢韫卿听到那个名字会勃然变色,不想谢韫卿不仅面色无碍,还微笑着出言调侃:“你向来人缘好,没有Joy,大概还有Toy或者其他Boy。”借韵脚开个玩笑。

“卿卿你在笑话我。”傅嘉生今天第一次看到谢韫卿露出自然而然的笑容,可这笑容太自然太妥帖,反而让他觉得别扭,好像自己的话在对方听来云淡风清。

谢韫卿未予置评,喝了口酒,眸中隐约有笑意。

这笑意在傅嘉生是陌生的,眼前确实是他朝思暮想的卿卿和卿卿的笑容,可那笑容和过去有点微妙的差别,眉在笑,眼在笑,唇角也挂着笑,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傅嘉生分辨不出。

傅嘉生举杯喝了口酒,色泽鲜丽的紫红液体仿佛流动的钻石,在水晶杯中波光流漾。

酒杯郑重地放回桌上,发出“啪”一声轻响。

“周莺莺的事情,纯粹是父母在安排,周氏集团是傅氏重要联盟伙伴,面上不好直接推托,只能勉强敷衍。不是故意瞒你,是怕告诉你,你会多心,就像对Joy一样。你知道当时正是多事之秋,你我经常争吵,彼此误解太深。”

谢韫卿依然只是一言不发,傅嘉生以为他在怀疑,低下声音重重说:“卿卿,自始至终周莺莺和我未曾正式交往过。卿卿你要相信我,如果我和周莺莺确实有私情,早年父母敦促之下,尤其两家公司业务整合之时,我就已与她结婚。”

谢韫卿“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其实她是一个好女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傅嘉生莫名其妙,正要开口,却被谢韫卿打断:“没什么,只是刚好想到。”

气氛陷入沉默,傅嘉生面色逐渐凝重起来,露出严肃的意态,望着谢韫卿的眼神却焦灼而迫切。

“卿卿,我说了这么多,你呢?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解释?”搁在餐桌上的右手渐渐越捏越紧,几成拳状。


谢韫卿眨了下眼睛,面色平静如水,“傅先生……”

“叫我嘉生。”傅嘉生不允许他撇清关系。

谢韫卿张了张嘴,喉咙口却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一样,不是说不出话,不是心里没谱,那些话分明很久以前就摆在那里,此时此刻却不容易恰如其分表达出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谢韫卿注视傅嘉生的眼睛,神情淡然。

傅嘉生诧异地眯起眼睛,语气徒然拨高,“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知道你希望我怎么说。”

傅嘉生脸上泛起怒容,就算用力克制,拳头还是拍落在餐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韫卿,你居然说你不知道……好,那么接下来我问你答,怎么样?”傅嘉生唇角勾出一抹冷笑。

“可以。”谢韫卿答得干脆。

“六年前为什么不告而别?”

“因为我需要换一种生活方式。”

“换一种生活方式需要与过去的生活完全决裂?一声不响把朋友、恋人,周围的一切全部抛弃?谢韫卿,你自己心知肚明。如果你是为那些误会怪我,我可以理解,但绝对不要试图用冠冕堂皇的说法来搪塞我。”

“嘉生,我不是在搪塞你,我也没有为此责怪你。当年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其实我们并不合适。”

“如果不合适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厮守整整四年?”傅嘉生脸色铁青,谢韫卿的话对他来说简直匪夷所思得好比天方夜谭,事到如今他还在搪塞他。

谢韫卿对着傅嘉生苦笑连连,一付早就知道说了也白说的神态,“这个问题确实没有其他解释。选择那样的方式,因为我太年轻,冲动,如果伤害到你,嘉生,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傅嘉生忿忿地一口饮干杯中酒。这样的发展与他的初衷大相径庭,眼前的卿卿世故而成熟,不管什么话扔向他都像砸在棉花上,轻飘飘没有份量,让人心里憋闷得慌。

尽管如此,傅嘉生还是要他回到自己身边,不希望从一开始就闹僵,所以努力克制火气,一点点缓和下语气。

“不说这些了。你究竟跑去哪里?就像从人间蒸发,怎样都找不到。我以为你去英国留学,特地跑去找你,查询过当季全部入学学生名单,尤其你最喜欢的三个珠宝设计学院,翻来覆去查了许多遍,却都没有你的名字。”

“因为我去了美国。”

傅嘉生的怒火一下子蹿上七八仗高,眼眸中却闪过一丝黯淡,卿卿宁愿放弃自己最心仪的学院转而求学美国,压根就是故意避开自己。

“卿卿,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Joy、周莺莺,还有酒吧里那堆人根本不能构成我们之间的障碍,你为什么至今不肯相信,当年我的的确确只有你?”

“我没有说我不信,只是对我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傅嘉生好似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眼神痴痴地盯着眼前人:“卿卿你记不记得,以前几乎每天中午都是你为我打饭,每天都挑我最喜欢的菜,咖喱饭、红烧排骨、什锦鲜蔬、清蒸蛋羹……”

谢韫卿不自觉抚摸了几下酒杯外壁,低头笑了笑,“除了星期三,因为学校食堂只有那天才有我最爱吃的糖醋小排,每次都是你提前从课堂开溜去排队帮我买。”

傅嘉生的眼神透出丝丝兴奋,“有一次我们吵架,你把我晾在宿舍楼下,不许我上去找你。后来下起大雨,才一会工夫你就从宿舍楼出来,穿一件天蓝色T恤,撑一柄天蓝色的伞,慢慢向我走过来。”

“因为你被雨淋得像个落汤鸡,太狼狈。”谢韫卿的语调十分轻松。

“卿卿,你从宿舍楼门口走出来的那一刻,我开心极了——连老天爷都帮我!”

谢韫卿若有所思,视线从傅嘉生移向他的身后,没有吱声。

“后来我一点点知道卿卿最喜欢的三种颜色是白色、天蓝、金黄;卿卿最喜欢的画家是拉斐尔、提香、米罗还有莫迪利亚尼——卿卿和我一起看了不计其数的画展,切磋交流,评头论足;卿卿对威廉?莫里斯、穆夏的装饰艺术青眯有加——卿卿从英国邮购的莫里斯复制版画一直挂在我俩卧室墙上;卿卿喜欢伯格曼和安东尼奥尼的每一部电影,所以我也陪卿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卿卿……”

谢韫卿似乎有些茫然若失,傅嘉生的影像在眼前模糊了,只听到那把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激动雀跃地回响在耳边:“卿卿,我知道,卿卿你记得,全都记得。”

嗯,一部分,仅仅其中一小部分,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多,但谢韫卿疲于解释,解释本身在如今也已并无所谓。忽然他心头涌上一种淡淡的感觉,像这样偶尔平静地聊一聊过去,其实也无妨,如同坐在漆黑的电影院旁观荧幕上波澜起伏,唯一的不同就是眼前每一幕场景都是往昔人生的缩影。

谢韫卿回过神来,望着傅嘉生因动情而格外显得殷勤的面容。

傅嘉生看到谢韫卿含笑望着自己。

“但是嘉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傅嘉生难以置信地望着谢韫卿,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

“是的,你和我,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傅嘉生有刹那愣怔,却完全没有当回事,耷拉着脑袋佯装可怜兮兮地说:“卿卿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

谢韫卿无奈地耸耸肩,“嘉生,这不是原谅与否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Joy、周莺莺还是其他人都不是问题,我已经彻头彻尾向你解释清楚,你刚才也说相信。卿卿,当初阻碍我们的那些原因已经不复存在!如果你还在怪我,我愿意尽我所能在日后向你弥补。还是你担心我们的将来?卿卿,我一定、一定会对你好,难道你信不过我?”

看到谢韫卿不为所动的神情,傅嘉生脸上透出一种掩饰不住的阴郁。

“卿卿,你有别人了?”

谢韫卿闻言一愣,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诚实地摇摇头。

傅嘉生转怒为喜,咧开嘴笑了,“卿卿,你的心里还有我。”

谢韫卿长长地舒了口气,打量陌生人似的定定地看着傅嘉生,眼神中带着一点疲惫,一点无力,甚至一点怜悯。

“傅嘉生,你太自以为是了。”

傅嘉生无法接受他的说法,低沉的声音因愤怒而扭曲,凑近逼问他:“卿卿,卿卿,这么多年,难道你从没想过我?从不怀念我们当年美好的日子?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只要你愿意!”

“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你我没有可能。”谢韫卿斩钉截铁。

“为什么?”傅嘉生劈头追问。

“因为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又是不合适?!谢韫卿你给我明明白白说出来,我们到底哪里不合适?”几近咬牙切齿的声音。

谢韫卿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清锐逼人,冷冷地说:“傅嘉生,与你说话我感到很累。”

二人分据餐桌两端,身影齐齐映在桌旁整面落地玻璃上,模糊而疏离。


谢韫卿走在昏暗的林荫道上,小区很静,走了很久也只他一个。脚下不时踩到地上飘落的梧桐树叶,生脆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

回忆就像散落一地的梧桐树叶,起初还能保持脉络分明,清晰如昨,渐渐就薄了、脆了,被时光或碾成琐屑或化为尘埃,与当事人主观意愿毫无关系。

如同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并不是一刻钟前还端坐在自己面前的傅嘉生,而是一个遗忘多时的男人。一晃眼也成了四年前的旧账,谢韫卿在天马仕的第一任顶头上司,金发碧眼的法国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谈吐幽默,精通五国语言,一个对美学有独到见解的鉴赏家,从事奢侈品行业纯系个人兴趣,外界风传他在法国本土甚至还保有祖上承袭的庄园和封号。从男人颇具大家风范的言行举止,谢韫卿相信传言未必空穴来风,但传言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肯定他的才华,欣赏他的作品,愿意给他中肯的批评和意见,工作上诸多悉心关照。在他手下谢韫卿成长迅速,不是不感激的。

一天男人邀他晚餐,水晶灯明璀光焰四下流泻,一双眼睛亮晶晶凝视谢韫卿,用流畅的中文对他说:韫卿,你很特别,我爱你很久,我想和你交往。

谢韫卿心中一窒,无言地看着他,男人以为对方没有听清,又用英语缓缓重复一遍。

如此直白而坦荡。

谢韫卿却当场拒绝。不见得没有考虑过后果,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为了前途贩卖或者利用爱情。

第二天亲手递交辞呈。男人双手一摊,表情哭笑不得,“其实你不必这样。一事归一事,韫卿,感情之外,我同样真心欣赏你的才华。”随即退回辞呈。

男人说到做到,公私分明,一切如常,不仅没有为难他,日后还推荐他进入天马仕总公司,临行又有颇多体贴:“韫卿,是你本身才华横溢,否则任谁推荐都不管用。”

有思想,有品位,胸襟宽阔,懂得尊重和体贴别人,彼此又有许多共同话题和精神共鸣,不可说不是一位理想人生伴侣,知己难求,国籍不成问题。

但为什么自己完全不动心?那么自己当年又究竟爱傅嘉生什么?同居数年的傅嘉生不是合适的人,包容体贴自己的男人也不是合适的人,那么什么人才是适合自己的人?

回顾往事,他觉得自己被从那些场景中一点一点剥离,变得隔阂而陌生,客观而严谨,潮水般纷至沓来的想法让他很是疲惫。

这次傅嘉生的出现,没有让他愤怒,没有让他激动,也没有撩起感情上的狂涛巨浪,都过去了,一点也没有剩下。胸口没来由一阵窒闷,就像林中淡淡的迷雾,不足以扰乱视线,却四散缭绕,让人躁动不安。

晚上正好断电,谢韫卿一层接一层往上爬楼梯,他住的是那种小户单身白领公寓,每一户都按等间距规规整整分隔开来。谢韫卿住在七楼,这一层大多数房间都无人入住,走廊上干净得一尘不染。

谢韫卿没有立即回到自己房间,踌躇一会,走到隔壁房门前,轻轻敲了三下。

许知行是两年前入住白领公寓的房客,房门紧挨谢韫卿的房间,因为地段偏僻,整栋公寓七楼只得两家住户。

他算谢韫卿半个同行,并非美术设计相关专业出身,不过所在公司主营项目之一即是珠宝首饰、香水服装、古董名画等高档消费品的拓展营销。

身处类似圈子,原本比其他人更有机会结识,但他与谢韫卿的相识却是无心插柳。

那是一个内部艺术沙龙,场地设在一幢颇有年头的欧式古典小洋房,由某葡萄牙艺术基金会赞助展出二十余幅十九世纪唯美主义画作,另邀各界知名艺术家若干,在不同房间举办各种艺术交流活动。

人头攒动的地方哪里都免不了熙熙攘攘。

谢韫卿悄无声息,他就是来看画,不打算与任何人寒暄。

许知行坐在沙发上与友人品鉴一支法国红酒的年份,一抬头就望见谢韫卿和他身后烟波浩渺如梦似幻的一片蓝——那是一幅莫奈早期的印象主义作品。

他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上前打招呼。

谢韫卿一贯的神色淡然,眉目疏离,也不多话。

萍水相逢俯拾皆是,不足以为奇,直到一周后谢韫卿在公寓小区再次看到这张脸,他忽然有种预感事情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许知行的微笑在阳光下神采飞扬:我在搬家,真凑巧。

当时谢韫卿没有料到自己隔壁即将入住的新房客就是眼前这个人。

再单纯,也明白天底下不会有什么机缘这样巧合。

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千军万马奔驰,滚滚烟尘蔽日,不要指望什么人会为你等待。

然而许知行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

不知什么缘故,过了两年整个楼层还是只得两户入住。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近水楼台,细水长流,渐渐的熟络起来。

许知行的主动,好比春雨润物细无声,平稳,含蓄,妥帖。

隔三岔五来谢韫卿家窜门,邀他一起吃饭、听音乐会、看展览,送他国外绝版工艺美术画册,出国不忘捎些风格独特的艺术品给他,得到美酒佳酿第一个想到他,炖冬令补品也必定与他分享……

许知行确实是个周到体贴的好邻居。谢韫卿再疏于交际,久而久之也习惯成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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