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by 谢红拂【完结】(3)

2019-04-20  作者|标签:谢红拂

周末有时一起看碟,老片、新片、黑白的、彩色的……满屋色彩斑斓。

有些碟六、七年前看过,情节内容在印象中所剩无几,却执着于某个绚丽精致的画面,重看才发现念兹在兹的画面其实是被时光扭曲后自以为是的产物,充满假象和臆造,与实际镜头彼此背离。

时常有这样的时刻,谢韫卿注视着屏幕,许知行注视着他。偶一回头,彼此目光对上,平静无语。谢韫卿神色淡漠,转过头继续盯着屏幕,许知行望着光影闪烁间谢韫卿安静的侧影,不知不觉可以看上很久。

很多话他们之间可以省略,不需要刻意敷衍或者铺叙下文,但默契不能代替一切。

屋子沉浸在黑暗中,四壁家具被月光打上一层熠熠生辉的银霜。

房内摆设是谢韫卿极其熟悉的,但此时他的心情有一丝异样,突然意识到他这是两年来第一次主动踏进许知行的房间,尤其在一片黑暗中,对事物的感知变得鲜明异常。

“咖啡还是茶?”许知行背对他准备热饮。

“茶。”

黑暗中响起热水徐徐斟入水杯的声音,节奏平缓悠然。

“知行,最近遇到一位故人。”谢韫卿说起话来就是这么不紧不慢,细雨清风。

“嗯?”许知行把茶杯递过去,谢韫卿从来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事,像这样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绝无仅有。

许知行在谢韫卿身边坐下,声音低沉宛如静水深流,“我可以猜猜看。”

谢韫卿没有反对,手里捧着杯子。

“傅嘉生。”

杯底略略一倾,谢韫卿非常意外,“你怎么知道?”

“韫卿,是你告诉我的。”

谢韫卿侧过头,皱眉不解。

“你曾告诉我自己就读于98届A大工艺美术系珠宝设计专业,据我所知,A大这个专业每届只招一个班40人左右。傅嘉生是圈中名人,他与你同届同系同专业,你们不可能不认识。你们那一届出了不少业界精英,尤属傅嘉生近年来玩转天下,风生水起,其他人你时而提及,唯独对他闭口不提。”

谢韫卿了然地舒展眉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六年前傅嘉生无故带人砸掉圈中一家著名酒吧,当事人中有个叫Joy的男生哭天喊地闹到为他自杀,幸好及时抢救过来。起因据说是酒吧里一群常客怂恿Joy横刀夺爱,Joy年轻气盛,直接上傅家挑衅,结果气跑了傅嘉生当时的恋人。傅嘉生极为火大,与圈中肇事友人一一决裂,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后来集中精力投身家族事业。当然,这些只是传闻,添油加醋,不能较真。”

谢韫卿闻言一愣,之后一系列事情他并不知情。

“既然你早知道,为什么过去从来没有问起?”轻轻把茶杯放在几案上。

“你不说,自然有自己的原因,况且我也不确定。”顿一顿,语气带着些微勉强:“这几天私下听说傅氏要与天马仕合作,你们相遇概率很大。你刚才又那样问……”许知行没有往下说。

“你现在可以确定了。”

清冷的声音过后空气中一片沉寂,寂静得能够听到外面簌簌的风声击打在窗户上。

过了很久,许知行嗓音有一些压抑:“韫卿,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和他?”

许知行没有回答。

“我和他不会有什么将来。”谢韫卿的声音很寻常,平静得毫无起伏。

许知行不吭声,谢韫卿也没有把话接下去。

两个人一个靠在沙发边沿斜眼望着窗外的月光,另一个抬头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谢韫卿的眉眼漾开微笑,仿佛一切并无不妥,“我可以把我和他的故事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听。”

许知行脸上划过一丝诧异,这个提议让他措手不及,然而他用力点点头,眼眸光芒闪烁,“我想听。”

这一夜月光是青蓝色的,随天边云影变化忽明忽暗,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撒在二人周围,谢韫卿席地坐在许知行身旁,眉眼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你未必相信,但傅嘉生确实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同**人。他是我大学同窗,不要问我当年如何开始,我只知爱情不问情由,毫无章法。如果不是他,想必终其一生我不会爱上男人。”谢韫卿低下头,慢慢喝了一口茶。

“我认识的傅嘉生,不是衣冠楚楚的世家公子,不是财经版谈笑风生的商界精英,只是一个不拘小节,爱玩爱闹的大男生。他是真正才华横溢,老天似乎确实厚待一些人,仿佛什么事对他们来说都轻而易举。是故众星拱月,出尽风头,他连对同性告白都不懂得拐弯抹角,第一次没有得到回应,他可以锲而不舍直至达到目的——何况我对他确有爱意。”

谢韫卿微侧了脑袋,目光投向窗外,“关系确立不久,有一天突如其来带我去看一个房子,他说:‘我想要你,从今往后我们住在一起。’语气不容置疑。傅嘉生,这就是他的为人处世风格。”

许知行端起茶杯,茶汤纯正清雅,滋味香醇,入口略带甘甜。

谢韫卿视线落在远处,声音也似隔一个时空渺渺飘来:“彼时年少,都以为对方是自己今生今世的无可替代。当年他确实令人无法抗拒,爱情强烈得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不怕你笑,年少轻狂,我做的痴狂事不比任何人少。我们搬出校外同居,夏日炎炎,门帘紧闭,肌肤交缠,乐此不疲,每每恨不得死在当下,甚至一整天什么都不做,以激情与**填充日出日落,何其天真而无耻——置身其间却是酣畅淋漓的极乐,快乐得以为往后每一日都会如此天长地久下去。无法欺骗自己,那时心里只有他,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容忍,什么都可以放弃。”

听到“噌”的金属摩擦声,谢韫卿回过头,点头表示默许。

漆黑中闪过一瞬焰芒,许知行默默点燃一枝烟,苦涩的烟草味在空气中弥散。

“有时中意一些外国工艺美术品,闲来与他讨论,没过几天工艺品就会自动出现在房间里——当时只觉惊奇,压根没有想到他是傅氏继承人,才有手到擒来的通天本领。”

谢韫卿望着虚空中袅袅升腾的白烟,声音也是清冷的:“美好回忆有过许多,也有争执摩擦,他的个性过于自我中心……”话音中断几秒,似乎颇费思量,“却总以为种种不快与诸多美好相比,算不得什么。”

视线飘至许知行侧脸,稍稍凝注:“就这样在象牙塔里厮守两年——知行,真奇怪,人生真会有如许童话一般岁月,清明静好,波澜不惊,多么难以置信。”

红光一闪,一截烟灰滑落在地,二人都没有在意。

许知行侧过身,目光浅淡,眸中却有笑意:“总要等回看时才懂得。”

杯中热茶已冷却,许知行连忙起身为谢韫卿添水,一边问道:“后来呢?”

谢韫卿调整一下坐姿,语调变得轻松起来:“毕业了,人人被新生活折腾得人仰马翻,怎么可能继续沉湎于整日谈情说爱。我去一家珠宝公司就职,傅嘉生接管傅氏旗下一家企业——这时我才知道他与傅氏大有联系。”

“环境逼人,现实压力不容回避。学生时代可以为爱一往无前,踏入社会后却不得不让位于客观现实。掌管一家企业并非儿戏,许多事都要从头学起,傅嘉生公事渐忙,以为两年多来感情稳固,已不需要重视呵护,可暂为事业忽略不计。然而生活琐事累积,个人志趣也生分歧,渐渐摩擦成为必然,争吵时有发生,很多事没有及时解释清楚——傅嘉生天之骄子,视旁人对其包容体谅为理所当然,根本不认为有必要解释,于是小事变大,暗暗潜伏。仅仅一年,过去可以容忍的缺点逐一变得面目可憎,我已意识到这段感情出了问题,于是提出分手,傅嘉生反应激烈,用尽手段,坚决反对,也怪我贪恋旧情,割舍不下……毕竟在一起这么些年。”

许知行凝视着身侧的谢韫卿,似乎看到他唇角幽幽地含着一抹自嘲的笑。

“艺术圈内同性出双入对,比比皆是。傅嘉生早年喜欢与圈中好友同去地下酒吧聚会,他生性张扬,凡事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人不知我谢韫卿是他心头所好。兴起之际,众人难免互有嬉戏谑浪之事。感情在我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不愿曝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因此拒绝与他同行。他一人在外逍遥,久而久之我陆续听到一些欢场传闻,心知傅嘉生不过逢场作戏开些场面上玩笑,不会真正发生什么,然而终究无法释怀……”稍顿片刻,语音渐行微弱:“我想,对于爱情的态度,始终是我较他来得认真,也可说我和他的认知并不一致。”

天上飘过大块乌云遮蔽了月光,室内光线愈加黯淡,唯有许知行指间一点红光时明时灭。

“拖拖挨挨又将近一年,一天半夜一个叫做Joy的男生无故上门来大吵大闹,口口声声说傅嘉生喜欢的是他,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尔后又几次三番发现傅嘉生与周莺莺外出,并且刻意隐瞒行踪。结果天崩地裂,可想而知。”

许知行忽然出声,语气平静中透露出了然:“傅氏与周氏业务整合在当时轰动一时,业界以婚姻巩固联盟关系也是屡见不鲜。”

谢韫卿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我很清楚酒吧的Joy不必当真、周莺莺的事也非他本意、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第三者介入。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发现我们实际上并不合适,彼此的距离只会与日俱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傅嘉生却根本不懂得。”

隔了一会,许知行仿佛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转瞬即逝。

“其实不能全怪他,那时他也承受许多压力。或许爱情附带条件,讲究天时地利;或许爱情不堪一击,经不起现实考验磨砺;傅嘉生是肉眼凡胎,我和他一样,也只是一个顺势而为的人。当时我已不愿费时费力与他继续缠斗——他不会听我的,只会像过去一样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不告而别,希望他冷静下来,自己学会明白。”

秋风横过楼下林荫道,一时涛声四起,有如风吹麦浪,一波接着一波连绵起伏。

谢韫卿的神情有些凝重,嗓音也略显激动:“但不管怎么说六年前确实是我欠他一个交待。我本以为他当年就该明白,可事实证明他竟然至今都不明白症结所在,我怀疑六年来他的情商从未随年龄成长过。谈什么重新开始,他只是无法接受我先于他抽身退步、远走高飞。信不信,当年要是他主动与我分手,他傅嘉生今时今日不见得还记得我谢韫卿姓甚名谁!”

感知到手中热茶散发的暖意,他渐渐平静下来:“然而我不是为了报复或者赌气,我只想给自己一个交待,当时身心俱疲,一心只想远离。”

许知行的表情湮没在深浓夜色中,似乎被勾起久远前的往事,语调半是理解,半是苦笑:“毕竟多年朝夕以对,相处日久……”浑然不觉手中半截烟渐渐化为灰烬。

谢韫卿怔怔地望着一点红光由生至死,挣扎着彻底熄灭,有那么一刻他完全陷入回忆之中,话音也似喃喃自语:“那时,不是不想挽回这段感情,多少次郑重其事告诉他我们之间出了问题,他总以为我纯粹是在闹脾气,过段时间就会回心转意,他从不认为我们之间真正存在任何问题。瞧,他这个人永远都是这么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当初他坚信我是被他气走,现在他坚信我会为他停留。他以为我没有再与其他人交往是因留恋旧情,其实我只是没遇到合适对象,宁缺勿滥。他太把自己当作一回事,不容旁人忽略他的感受。”

缓缓抬起头,目光深幽:“知行,我不想被他继续纠缠,所以今晚我已给他一个交待——但他不会死心,依然会来找我,依然会来纠缠。我太了解他,从来以自我为中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语言的作用何其有限,何其无力。要如何才能让他相信,一切早就在六年前结束?”嗓音中满是嘲讽、荒谬与苦楚意味。

黑暗中他们靠得很近,彼此触手可及。许知行呼吸不自觉地加重,默默望着身边人,仿佛直至此刻才刚刚认识他。

“知行,他今天说了很多,很多很多的原谅,很多很多的抱歉,很多很多的承诺。这样一席话,放在六年前,我会感动到痛哭流涕,放到现在,我只觉啼笑皆非,说来说去,人生最输不起的就是时机。”谢韫卿唇角带笑,语气已与平日无异,侧面却显出一丝不自觉的寂寞苍凉。

许知行心中一动,心口一股无以名状的情怀汹涌澎湃。

牵过近在咫尺的那双手,面对面凝视他,目光流露丝丝暖意,“卿卿,今天你一口气对我说的比过去一整年加起来还要多,我是否可以认为,我有机会?”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时间,他又说:“我会等你,等到适合彼此的那个时机。”

谢韫卿一愣,很快回过神来轻轻一笑,深深吸了口气,将脑袋搁在许知行肩膀上,闭上眼睛。

傅嘉生逼问他:“卿卿,卿卿,这么多年,难道你从没想过我?从不怀念我们当年美好的日子?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只要你愿意。”

傅嘉生,你和我,没有可能。

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你也不是当年的你。

我们已走得太远,如同两列交错过后各自轰鸣开往远方的火车,逐渐淡出对方轨迹。

不是不怀念,只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怀念到尽头才发现,爱情的回忆已然被时光冲刷得斑驳淋漓,与其说怀念爱情或者怀念你,不如说我怀念的是自己,曾经为爱疯狂燃烧的自己。

傅嘉生,你心心念念的爱情,也不过是爱你自己。

原来所有爱恋皆是自恋。岁月昏黄底色里,黯淡的面目与明艳的容颜全部混淆在一起。如同过往的青春与年华,一古脑狠狠泼出去,粘稠而血腥的,狰狞流了一地,再也收拾不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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