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记 作者:羯墨_【完结】(9)

2019-05-08  作者|标签:羯墨_

  宴席终了,醉意上头的李阐被文珍扶进万寿阁,他对着殿内正中供奉着山神像拱手胡乱打了个招呼,便一头栽倒在偏室的床上,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文珍好不容易把他外袍靴子脱下来,把人裹进被子里,给刺史安排伺候的人仔细叮嘱了一番,遂也找了间屋子自去睡了。

  谁也没想到后半夜下起了一场雨。

  那雨来势汹汹,顷刻间便成瓢泼,李阐梦中被雨声所扰,悠悠转醒,只觉得口渴难耐,起身欲唤下人倒杯茶来,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他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复又躺回被中闭目了许久,等再睁眼后却连身子也动不了了。面前却多了个人。

  案上不知何时又亮起了幽幽烛火,那人一身白衣,形同鬼魅,走近才看出一身是水,形容狼狈不堪,他在李阐床边停住,目光似有怒意,冷泠的盯着他看了半晌。

  李阐此刻就算想喊,也无法发声了。只能奋力眨眼。那人伸出手来,捏住他的下巴似是要看个仔细,那只手冰冷刺骨,绝不是凡人。

  “李家的人?”他听见那人说了一句,声音中不辨喜怒,“为何在我床上?”

第二卷

  遇仙

  2)

  开元十二年冬,玄宗皇帝从长安移驾东都,途中遇仙。

  这不过是百余年前的旧事,李阐犹记得儿时常听身边宫人讲过这一段过往。玄宗皇帝过华山时得岳神白帝亲迎,真龙天子得见帝君天颜。随扈群僚皆是r_ou_`体凡胎,只有玄宗一人看见了半空中隐隐现身的白衣神君,没有人听见神君同玄宗皇帝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玄宗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亲笔写下一篇华山铭,命华州刺史勒石为纪。第二年碑成,体量巨大前所未有,立于岳庙应天门外以昭告天下,是为开元盛世第一碑。从此之后岳庙地位超然,皇家供奉不断,玄宗更于天宝九年亲祭岳神于岳庙。

  五年之后的一个夏夜,玄宗御制碑突然不击自鸣,悲怆之声数十日不绝。华州刺史也曾写折上报,可惜未达天听。不过数月之后,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安禄山与史思明起兵叛唐,天下大乱。

  之后的事情已不用细说,昔日的繁华千里俱成焦土,人烟断绝,百年之后也未曾恢复当年胜景之一二。而在当年那次预警之后,岳庙已久无神迹现世。

  李阐又怎能想到自己来岳庙的第一天,就遇见了神君真身。他生于内廷长于禁苑,二十年来皆在庙堂,对于鬼神之事自然无所畏惧,并且眼前的白衣神仙若真是西岳帝君,便与他李氏一族有诸多羁绊,因此他此刻心中不但没有丝毫害怕,反而隐隐升起些亲切感。只是他如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未对自身处境有些许担心,还有心思想别的。

  人神有别,即是神仙,又在自家地盘上,断没有被区区一场大雨淋到需要到人间躲雨的道理,但那神仙偏偏狼狈的紧,发髻散了,太初冠也歪在一边,他低头的时候水甚至滴在了李阐脸上。然而面色如霜的神君在问过那句话之后,却也并无要个答案的意思。

  且不论这万寿阁上的卧房到底是给谁预备的,李阐此刻多少也有些鸠占鹊巢的自觉,但四肢僵硬的动不了,想退出去也爬不起来。只能奋力的转着眼珠子,然而神君s-hi漉漉的袖子在空中一挥,他就被扫到了床里,头在屏扇上重重磕了一下。

  李阐痛呼一声,突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只是这一声刚冒出个音,又被掐灭在喉咙里,神君在他背后不耐烦的抱怨了一句,“甚吵。”

  烛火忽熄,李阐仍被施住定身咒面朝床里僵住动弹不得,鼻尖紧紧挨着那扇描金屏风。他身后已经悄无声息,然而后脊背处源源不断的寒意让李阐确认神君仍在,虽冷他却也无可奈何。那一夜他几未合眼,身上越来越冷,最后如坠冰窟。

  但第二日他被文珍推醒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好好睡在床上,一切如常,连被角都掖的整整齐齐。昨夜的一切真真犹如一场梦境,他动了动胳膊,欲起身时才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又栽倒回去。

  颖王殿下不过在岳庙住了一晚,便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林刺史昨日半夜才回府,今日一大早接到消息便又马不停蹄的赶来,连累带吓简直活生生老了十岁,心中自是悔恨难当,甫一到地方便先发落了一通,上下仆役连带华y-in县令一个都没跑,直到文珍送了大夫出来才算告一段落。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此大夫是县令老爷为救急从地方上找来的,自然不会说官面上的那一套,面色倒是轻松,只说无事。

  林刺史哪里肯信这‘无事’二字,连声追问那病从何起又为何人事不省,大夫答不过是染了风寒,喝几服药将养些时日自然无事了,现在殿下手心脚心皆有汗意,不出两个时辰人自然会醒。

  一旁的华y-in县令与林刺史对视一眼,欲言又止。林刺史缓缓摇了摇头。他明白华y-in县令的意思,但在这种场合,这话又实在讲不得。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普天之下名山大川何其多也,但以岳封帝君的,只有五位。西岳神白帝,上应井鬼之精,下镇秦之分野,主管世界珍宝五金之属,陶铸坑冶,兼羽毛飞禽。享人间万代香火供奉。

  别的岳神庙刘刺史不清楚,他掌管华州道这么多年,对这岳庙的传说却多有耳闻,民间盛传此庙始建于汉,从选址之时就是受了神谕,更有传闻说连起大殿的木梁都是白帝亲赐,木料两端皆刻有岳字。更不要说开元天宝年间发生的那些事,颖王殿下`身份尊贵,际遇自是不同,此病又来的蹊跷,说不定真的是冲撞了岳神。

  事已至此,唯有一试了。

  在灏灵殿里烟火缭绕开始祭拜大礼的时候,万寿阁上的颖王殿下,悠悠转醒。

第二卷

  遇仙

  3)

  文珍的手在李阐的眼前晃了晃,却见他目光发直盯着窗下,片刻后才回神,一开口便让他先出去。

  文珍只当他是不愿喝药,不但没走,反而直接把药碗凑在他嘴边,看着颖王别扭的脸色絮絮叨叨,昨日派回府里取东西的人还未回来,现在看来这屋里陈设铺盖都得换,上次尹道长来长安配的那些七玄丹也用完了,还得差人去楼观一次……临出门就说不带人不行,现在殿下又在病中,要不要从这里临时选两个人先伺候着,昨天那个青衣小吏看着还算机灵……

  李阐的脸色变了几变,但文珍一开口似乎就没有停的意思,而对面窗下,白袍帝君以手支颐,已经坐在那饶有兴致的看了他许久了。

  李阐被盯的发毛,又见文珍似乎还有接着说的意思,赶紧将那碗黑乎乎的药夺过来一口气喝了,把碗塞回文珍怀里,指着门口说:“你出去候着,我乏了。”

  文珍说:“那你睡吧,我在这看着你。”说完放下碗伸手要扶他躺下,李阐头还晕着身上提不起劲,硬是被文珍塞回被子里,给他细细掖好了被角,手又伸过来过来试他额头的温度。

  李阐只能闭眼假寐,文珍在床边守了一会,见人似乎又要睡过去,才轻手轻脚的拿着药碗朝门口走,出门的时候却莫名被门槛绊了一跤,碗摔脱了手,啪的一声碎成八瓣。

  文珍从地上爬起来,百思不得其解的盯着门槛看了半天,才收拾了地上的碎瓷下楼去了。

  李阐躺在床里,并看不到门口都发生了什么,但猜也能猜出几分,加之被他盯住许久,多少有些恼了,在文珍走后猛的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指着神仙还未说话,头先晕了几分,然而神君似是打定主意要逗逗他,开口道:“怎么又不睡了?”

  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倒是没有昨夜那般不近人情,反而带了些戏谑,李阐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思来想去,最先问出口的还是那个问题:“你是谁?”

  神君盯着他反问道,“我是谁?这是我的仙山,我的人间府邸,你如今睡在我的床上,反过来倒要问我是谁?小蝉啊……”他笑了起来,轻声道“你年纪尚轻,忘x_ing倒是不小。”

  李阐在听见他口中的那声小蝉后已经愣住了,这是他的r-u名,在宫中只有至亲的几个人知道,这神仙又是从何得知?李阐面色凝重起来,某些曾经在大明宫中的久远过往仿佛被这声小蝉所唤醒,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你原名李炎,七岁那年大病一场,正好病在你父亲登基的当口,太医院素手无策,是楼观台的道士救了你一命,改了现在这个名字,你可知这名字究竟何意?”神仙的嘴角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下,李阐眼睁睁看着一只金色的小虫从桌面上凭空冒出来,攀上了案几上的茶壶,金色的甲壳逐渐变黑,小虫似是僵死一般的渐渐不动了。

  李阐屏声静气的盯着那幻化出的蝉,只见那黑色背甲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绿色的虫子从里面奋力爬了出来,停留片刻,嗡的一声振翅而起。

  李阐的目光紧跟着那蝉,在屋里绕了一圈之后,蝉从窗户里飞了出去,窗外灏灵殿前青烟扶摇直上,那一场法会已经到了尾声。李阐回神来,才发现白衣神君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

  李阐倒回床上,思绪不可避免的回到了十五年前,那是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伴随着这段记忆的,是漫天的白雪与比雪还要厚的,几乎把天地间都罩住的层层白幔。

  他生于东宫,与他李家的其他兄弟相比,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住在更大更豪华的牢笼里,年少时的他并没有对自身境遇有过过多的探究,七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元宵节的新灯笼还没有撤下去的时候,从内廷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

  年幼的他并不知道那个消息背后的意味,他只记得那一夜他没有睡,被换上孝服和兄弟们一起带入了大明宫,懵懂无知的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的过程。那夜之后他便突发急症,此后的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的病不知起因却又来势汹汹,各种药水一般的灌下去又通通被他吐了出来,眼看人就要没救了,他母亲韦氏去紫宸殿求来了刚刚即位的穆宗皇帝,希望他能来看儿子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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