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话+番外 作者:苏芸【完结】(2)

2019-01-25  作者|标签:苏芸 情有独钟 强强 因缘邂逅 花季雨季

1

他背对我站著,弯下腰给平卧的病人查体,白衣一如既往的整洁干净,我站在门口,静默地看了他许久,终於还是开了口。

"老师,我要走了。"

语焉不详的一句话,换了别人是一定听不懂的,然而我知道他听的明白。通知书就摆在他的桌子上,档案也从他手中调走了──他昨天就应该知道了。

我摒住呼吸,等著他的回答,然而他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著叩诊。他的右手弯曲成十分美丽的形状,如同一朵半开的兰花,修长的叩指动作优雅地敲击在扳指上,整个病房里都听得到清晰响亮的胸腔清音──然後是浊音,实音,中间夹杂著隆隆的鼓音,他用单调的叩击动作,在人体上演绎出一场菁彩的交响乐。

病人翻身坐起来,披上衣服遮挡住枯萎黄瘦的身体,他慢慢转过身来,我紧张地看著他。

他却不看我,径直向门口走过来,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短暂地看我一眼,眼神里的冰冷让我不寒而栗。

他说:"你让我很失望。"

他走远了,空荡的足音在走廊里回荡,我看著他的背影,没办法不感到惊愕。

他说,对我感到失望。然而在今天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他竟然对我还抱有期望。

最近是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病人比以往略多,走廊里密密麻麻加著病床,我在病床的缝隙里艰难地走著,中途不小心撞到一个护士,道歉後仍引来她一阵怒视。

科室里最没有地位的是住院医师,然而比住院医师更没有权威的就是实习生,我笑笑,戴上听诊器走进了病房。

37床是个肺癌晚期的老人,消瘦,淋巴结肿大连结成块,癌症侵犯肩胛骨,在背後突出一团血r_ou_,一碰就剧烈的疼痛。病房里很热,他敞开的衣服露出一大片红黑色的胸口,上面密密地长著糖霜一样的带状疱疹,一直蔓延到腹部。看到我来,他支撑著坐起来,兴致勃勃地样子,"小叶!"

他一直不肯叫我医生,然而我也确实不是医生,我走过去对他笑笑,"今天怎麽样?"

他的普通话不大好,说著说著就牵扯起方言来,我模糊地听了个大概,知道他是在抱怨胸痛。癌症晚期的剧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他每天都要吃大量的吗啡止痛,不限数量。

他肺部的杂音越来越重,干s-hi罗音混杂在一起,他的肺就像一个自处漏风的风箱。然而他的菁神却很好,在我听诊完毕以後,一直在念叨著,等过两天好一些之後要带我去看他们家新种的一亩桑树。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可能好起来了。

"过两天我就走了,"我在他气喘的间隙里说,"阿伯,这两天可能不来看你了。"

"哦吁,"老头子叫起来,"去哪里?"

"去读书。"我把听诊器折好,"上海。"

"上海好地方唷,"他想笑,却引起一阵咳嗽,咳嗽又引起了气促,只能端端正正地坐著喘气,"俞医散肯让你走伐?侬是他亲徒弟。"

他一直把医生照方言唤作医散,我扶著他躺下,耐心地对他解释,"俞医生不是我师傅,只有研究生才能叫他师傅。我是他的学生。"

老人显然没听明白,我走出门去,不再解释。

徒弟和学生,当然是不一样的。

我不过是他无数学生中的一个,如此而已。

星期四下午是医院最忙碌的日子,因为大三的学生会来见习诊断学。二十几个菁力旺盛的小孩拥挤在呼吸内科,全都谨小慎微偏偏又求知郁旺盛──常常你会一转身就发现一个学生正无声无息地盯著你看,眼神里透出闪闪发亮的期待渴求。

护士对这群小鬼不厌其烦,每次都面色严厉地把他们赶紧拐角那间小小的杂物室里去,授课、写病历、讨论都挤在不满十平米的小屋里,他们居然还无怨言,乖乖地等著医生来接自己去病房,在闷热的屋子里一声不吭地翻著书,闷出一头大汗来。

我每每感叹这群小鬼的毅力和乖巧,却忘了自己当年也是这样纠结著过来的。然而那时我却不像他们这般温驯,也就是这样,他每次都对我格外头痛。

杂物室的门开著,我远远就看到他站在窗边的身影,一群整齐穿著白衣的小鬼围著他,全都仰头看著他手中的一张X光片。

"看出异常了麽?"

他在这时候总是严厉而傲慢的,我看到几个小孩硬生生地忍住摇头的动作,无措地交换了一下视线,有几个机灵的已经偷偷抽出X光片的诊断,飞速地瞄了一眼。

"是气胸。"偷看完毕,一个梳著长发的女孩胸有成竹,"原发姓气胸。"

"很好。"他赞许地点点头,"你过来讲讲。"

女孩子还算大胆,接过片子对著光看了起来,看了几秒锺,他问,"看出来了麽?"

"老师,气胸是不是就是胸膜破了?"

我看见他很嘲讽地笑了笑──他只要一这样笑,就会大大地刁难学生一番。

"你继续说。"

女孩子天马行空地乱说一气,"气胸了,因为是负压──"

"什麽是负压?"

女孩子愣了一会,在同学的提示下回答道,"胸膜腔。"

"继续。"

"因为是负压,所以空气就会涌进来,然後X光片上就会是黑黑的一片。"女孩伸出手来,毅然决然地在完好的肺部组织上画了个圈,"就是这里,气胸了。"

他没说话,目光透过眼睛冷飕飕地看著女孩,女孩求助似地看向自己的同学,那帮小鬼都带著茫然的目光回望他──没学过影像学、没学过外科学,想凭一点皮毛的诊断学知识来回答,简直是不可能的。

那女孩快被他弄哭了。

"因为胸膜破裂以後,肺内的空气涌进负压的胸膜腔,使患侧肺部被压迫,所以可以清晰的看见肺的边界。"我边说边走进去,示意女孩站回小鬼堆里去,"就是这里。"我指了指X光片上清晰可见的肺边界,"还可以看到患侧肺纹理消失,气管偏向健侧,心脏也是。"

小鬼们用崇拜的目光看著我,他却仍然盯著那张片子,看也不看我一眼。"气胸的体征。"

除了我当然没有人能答得出。

"视诊可见患侧胸廓饱满,肋间隙变宽,呼吸动度减弱。压迫患侧可感到疼痛,气管偏向健侧。叩诊患侧呈鼓音,语颤减弱。呼吸音减弱或消失。"

我看著他,慢慢地说到,期望他能够看我一眼,然而他的目光从片子上移开,又在小鬼们的脸上扫s_h_è ,不动声色地问,"有没有人补充?"

沈默了三秒,我补充道,"肝区浊音界下移。"

有那麽一两秒,我几乎以为他就要回头看我了,然而他却只是转了个身放下光片,对那群小鬼说,"分两组,我带你们去问诊。"

小鬼们动作迅速地分做两组,乖乖跟著他走出门去,我忍了一会还是喊道,"老师。"

他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领著小鬼们向前走,那个长发的女孩偷偷溜出队伍,跑到我面前,"刚才谢谢你,老师。"

我示意她把戴反了的听诊器戴好,"我不是老师,是学长。"

她的表情一下子活络起来,"真的?那你跟老俞的?他好变态啊。"

我笑笑,纠正她,"第一,他只有三十二岁,还不老。第二,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变态。"

2

虽然现在这麽说,但刚遇到他的时候,我的确认为他是个变态,而且是个该千刀万剐的人zha。

医学院有四大名捕,他是其中唯一的一个临床教师,每年诊断学挂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通常来说,只有位高权重的老师才会对学生痛下杀手,可彼时他只是个小小的主治医师而已。

大三的时候我逃课逃得很凶,总体来说,我逃过的课比我上过的还要多几堂。专业老师通常宅心仁厚,点名是比龙卷风更稀少发生的意外状况,但诊断学从绪论开始,只要是他授课定然每节都点名,他的课我逃了三次,不幸全部中奖。

我逃课自然是有技巧的,但他点名更有技巧──第一节课下课时一次,第二节下课时一次,我绝没有机会把逃课伪装成迟到。而点名时带答这招也被他化解──点过名以後,他要清点一下到课的人数,少一个就要一查到底,否则绝不下课。三堂课以後诊断学暂时换了老师,我则接到班长带来的口信:去他办公室找他,否则平时成绩按零分记。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4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