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渺——黑白剑妖【完结】

2019-05-20  作者|标签:黑白剑妖

文案:

《陌上花开》中的太监渺渺跟王爷的故事

人人都说魏小渺有颗七巧玲珑心,

然而这颗玲珑心其实只是颗无色的水晶珠子,

不能自主而战战兢兢的通透着宫廷世道,自卑自贱于低微出生与宦官身份,

极力忽视七王爷对他的炽烈情意,面对七王爷苦心孤诣的追求,

他选择小心翼翼的逃避,恭敬的表面下旁徨无依,不能说出口的爱慕刻骨铭心。

魏小渺说:“王爷,你不需为我大费周折。”

七王爷说:“我喜欢为你大费周折。”

矛盾纠结的挣扎,情生意动的缠绵,

魏小渺只想求得一晌贪欢,许为一生念想,七王爷要的却是一生一世,执念至死不休。

百转千回后,当飘忽不定的心终于落到了踏实处时,

他只想再对七王爷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坦白讲这个故事本来就是想写太监的性苦闷与压抑过度爆发后的狂野奔放(?)!

结局当然一定会是甜蜜嘿皮烟顶(?),所以请大家放心~

楔子

前尘往事

魏小渺本不姓魏,姓何,原籍楚南,亲父不详,因此跟随母姓,自幼由外祖母抚育,祖孙二人的情感十分亲厚。

其母何氏于他四岁时被一陈姓商户纳为小妾,何氏绝然抛亲娘弃亲子,不曾一次返家,直到七岁那年,陈家使人将他接过去。

自从,他不再见过外祖母,然而他总记得外祖母含泪笑着对他挥手的苍老容颜,还有她的手抚摸他的脸颊时的感觉,因手茧粗糙而有点刺刺的,却是一生当中最温暖的童年记忆。

印象中总是打骂他的母亲在陈府侧门等他,一身绫罗,珠环翠绕,已不见以往的粗陋朴素。

她对他露出娇美慈爱的笑容,但他在她眼中看见了嫌憎和厌恶,甚至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恨意,他知道,她是真的恨着自己,恨着这个让她受尽痛苦磨难的私生子。

何氏领他到正厅,要他跪在地上向陈老爷磕头,成为陈老爷名义上的儿子,改姓陈。

然而陈小渺当不到一年,一名到楚南宣旨的皇宫内官到陈府吃酒做客,陈老爷为求荣华富贵,想从儿子们之间挑选一个送给魏公公当义子,可又舍不得亲生儿子,谁都晓得太监收异姓义子多也是送进宫里当小太监,日后能继承宫外家业且捧他牌位的,多是由族亲过继、拜过祖宗的同姓宗家子。

何氏顺水推舟把自个儿的亲生儿子推出来,陈老爷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魏公公见他虽瘦小了点,可容貌生得清秀白净,性情又温顺乖巧,便点头答应收他。容貌好的孩子在内宫总是较有前途,毕竟主子身边的奴才好看,不仅主子看顺眼,在其他主子面前也有面子,丑的通常都只能去做粗活杂役,不能去做侍候。

何氏让儿子再次跪在地上给另一个男人磕头,自此认了魏姓。

七岁那年,他从何小渺成为陈小渺,八岁那年,才成了魏小渺。

九岁,他和另一个魏公公的义子魏若草一同进宫。

十岁,他被挑选为三皇子的随读小侍,魏若草则进入宫廷教坊成为伶童。

何小渺和陈小渺是他短暂的前世,在悠长今生中漫漫而过的,是魏小渺。

那根绑缚他一年的细牛筋和剜去身体一部份的小片刀,就像二杯饮不完的极苦孟婆汤。

但,孟婆汤总要饮完三杯才能将前尘往事清洗干净,很久以后的后来,他有时不禁会想,宋炜是不是他的第三杯孟婆汤?

第一章

大绍德治十年,初冬。

下雪了。

魏小渺想,承天殿早朝时该多添几盆炭火,尤其得在礼部侍郎大人身边多加一盆,免得他受寒,让皇上操心。

他吩咐身边的常随太监,将添火盆的事传话给承天殿的管事公公,又想,皇上近日劳于朝政,略显疲惫之态,得嘱咐御医及御房给皇上做药调理,或许可提醒皇上前往北林冬宫休沐,以利除倦解乏。

再想也该给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再备置新冬裘与冬被,特别是喜乐小公主前些日子吃了点风,至今仍咳嗽未止,更需注意保暖。另外还想到陈公公和常公公之间的纠纷、浣衣局的浣衣宫女有些已到出宫年纪,要招一批新的进来……

魏小渺要想的事很多,这大绍宫内无论大事小事,总是钜细弥遗。

侍立于御书房外,他低声吩咐着常随太监去做这事,去做那事,又有各司各局的太监来跟他说说这事,问问那事,央他拿主意。

御书房内,传出几声轻咳,他立即搁下其他人,亲自到偏厅冲了杯热茶,静静端进御书房中,静静置换皇案上那杯已稍凉的茶盏,然后再静静退出,继续处理内廷事务。

有些人以为皇帝近侍只是整天站在皇帝后面听候吩咐,事实上,皇帝在御书房里忙,魏小渺则在御书房外头一样忙,有时甚至更忙。

每天皇帝忙完政务回到后宫即可休息,而身为内廷大总管的魏小渺常常得继续处置宫中大小事,虽然已不需再由他服侍皇帝进膳入寝,不过如果礼部侍郎留宿宫中,他就得跟在一旁亲自伺候着了。

毕竟,外人尚不知晓皇帝和礼部侍郎之间的奸……咳,恋情,就必得好好替他们掩盖,尽量守得滴水不露,侍郎大人是主子的心头肉,他怕别人侍候得不够灵巧或太拘谨戒慎,让侍郎大人不自在。

私心而言,他喜欢与侍郎大人相处,这位大人性格随和好侍候,且有种能令人放松心神的奇妙特质,处之如沐春风,也许是被那份慵懒与豁达感染了吧。

待几位与皇帝议政的官员离开后,魏小渺叫人去御膳房弄碗热汤与一盘点心来,进入御书房替皇帝拾整叠乱的奏折,将阅完朱批的奏折分门别类,好派还上奏者或发至各部去,这是他当秉笔太监时的活儿,皇帝总还习惯让他来做。

见皇帝伸手揉了揉眉心,略显劳倦,魏小渺恭声轻问:“皇上,可要歇会儿?”

皇帝放下手上的奏折,执杯饮茶,稍事休息半晌后,说:“朕上个月召七王爷回京,过几天应该就快到了,小渺,你安排一下洗尘宴,记得去跟大王爷要清歌来献曲。”

“皇上是想让大王爷也来吧。”

“是啊,把朕几个兄弟姊妹能叫的都叫来,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小人知道了。”

“还有,替朕准备一件礼送给七弟。”

“敢问皇上想送什么?”魏小渺问。

“你挑便好。”皇帝看他一眼,再道:“虽然,朕觉得你应该是最好一份的大礼。”

“皇上说笑了,小人可承当不起。”魏小渺一如往常恭顺回话,没表现出别扭或惶恐,打小在皇宫中长大,经过多年历练,早能将真正的心思情绪隐藏得滴水不露,当人奴才,尤其是皇帝身边的奴才,连喜怒哀乐都必需慎之又慎。

皇帝若有深意的笑了笑,说:“人都说魏小渺有颗七巧玲珑心,朕却看这颗玲珑心不怎么开窍。”

“玲不玲珑都是别人说的,只要皇上不嫌弃小人心笨手拙便好。”魏小渺微笑陪皇帝说话解乏,再替皇帝斟茶,态度恭而不疏,总是恰如其分,得体周到无可挑剔。

“朕要真嫌弃你,把你打发了,真不知要乐了谁。”

“皇上,别老拿话逗小渺,那是您的近臣,不是养在廊下的鹦哥儿。”边上忽扬起惺忪的声音,打断他们的谈话。

“去忙你的吧,这里毋须侍候。”皇帝说,神色温柔的起身走向屏风后,那儿,有个高卧北窗下的侍郎大人。

“小人告退。”魏小渺躬身退下。

轻轻阖上房门,仍隐约可听到礼部侍郎的声音:“小渺是人,不是物品,怎么能当成物品送来送去?”

“朕那不是说笑么。”

“你可别真的不顾人家意愿,把他送给什么人。”

“这是当然,朕身边和宫里头都少不了他,饿不饿?先喝碗汤暖暖胃。”

魏小渺嘴角微扬,心道这大绍四海之内,唯有这位侍郎大人敢这样跟皇帝说话,都六年了,皇帝对他的眷宠只有日渐增多,没有减少一毫,爱之甚深。

人们总说皇家无真爱,可在皇帝与礼部侍郎身上,他却似乎能看到了,由衷期盼这二位真能成就一世情缘,地久天长,白头偕老。

走出御书房,抬头望了望天,在细雪纷飞中呼出一口白气,北方的冬天总是如此寒冷,几乎错觉连眉毛嘴角都要结上冰渣子,冻得骨子都要颤抖了。

楚南的冬天是不是也这么冷,他已经不太记得了,只依稀想起外祖母熬的热姜汤又甜又辣,喝一口便能暖和身子,喝完一碗鼻头都出汗了。

记忆中的楚南已是那么遥不可及,连做梦都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形状。

而那个人,就要从那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了……

七王爷宋炜,当今皇帝的异母弟,一年前自请出京,皇帝因之册封楚南王,将楚南画为封地,由他去治理。

除皇帝外,无人理解本一个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为何会突然想去那蛮野边陲之地,简直像把自己流放了。

也许,他有他的故事,任外人如何猜测,皆不得而知。

而魏小渺的故事,该从十三年前踏进皇宫高墙的那刻开始。

那时也是像这样下雪的初冬,天空遮翳着沉甸甸的白霾,羽绒般细雪无声飘落,轻轻沾在头发衣服上,他没伸手去拂,静静让干爹牵着,走入朱红宫门内。

宫门后是一条封闭的圆拱形长廊,深幽幽像个山洞,如一头兽的咽喉,他并不感到特别害怕,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知听谁说过,皇宫是个会吃人的地方,而自己正在被它吞进去。

干爹说了,走进去,不论活着死了,都是里头的奴才。

当时他年纪小,不过九来岁,还不懂什么叫惆怅,也没有多少惶恐,只知道那是要待一辈子的地方。

走出长廊,踏入这听说会吃人的地方的第一步,其实是轻巧的,小小的脚踩在薄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再走几步,偶然回头,看见足迹已被新雪覆盖,几乎快看不见了,彷佛对他说,你没有可以回去的路了。

走在高墙夹道的小径中,覆雪的石版路很冷,冻气穿过鞋底钻入脚心,他紧握干爹柔软温暖的手,却驱不走漫延上来的寒意,抿着嘴不喊冷,透出几分脆弱的坚强。

干爹另一手牵着的小草呜呜咽咽已哭了许久,娇稚的音嗓像小鸟似的,嘤咛宛转,竟是悦耳好听的。

干爹难得没有呵斥他,纵容他啼哭,那是对他最后的怜惜。

从今以后,再没有人会怜惜他们。

不管将来是死是活,即使能幸运的攀高得势,他们依旧只是人家的奴才,一个残缺不全的阉人。

走过一道又一道的门,路上陆续遇到其他人,有的向干爹行礼,有的干爹向他们行礼,有的会问一下俩孩子,有的连瞧都没瞧他们一眼。

最后,干爹牵着他们进入一间屋子里,先向一名灰色长胡子的老先生问候,再道:“咱家今日带了两个孩子过来,麻烦徐太医了。”

大绍王朝严格规定民间不可私行阉割,欲进宫者需经过挑选后,再由宫内专为内监看病的太医来做,避免草菅人命与各种利益弊端。

老先生问:“满十四岁了没?”

干爹回答:“还没,两个都九岁。”

“哎,这么小就送进来了?”

“早点进来少挨一刀,比咱连鸟都没有强些。”

“鸟咋用,没了蛋扎了根,还不是只不能飞的废鸟。”

干爹苦笑一声,说:“总还是鸟,至少还能像个男人站着撒水。”

“你倒是心疼他们。”

“即便不是亲生,可跟了我姓魏,好歹也算父子一场。”

老先生不再多说什么,叫俩孩子脱下裤子,站到一张矮凳子上,干爹将安静的魏小渺推出去。“小渺,你先。”

魏小渺迟疑了一下,这才不由得真的害怕起来。

“别怕,你们还不必动刀子。”老先生和声安抚道。

“快上去。”干爹催道。

魏小渺只得慢慢脱下裤子,站上凳子,屋子里烧有取暖炭炉,可少了遮蔽的皮肤仍觉阵阵寒冷,不由轻轻颤抖。

老先生从一柜子中取出几条半透明的细牛筋,又拿白色干净的布沾水,先擦拭牛筋,再擦拭小孩儿尚未发育的下体。

湿冷的布巾及陌生人的接触令魏小渺生起抗拒,想躲,却不敢躲。

老先生将两条牛筋分别扎上他的睾囊和阳根底部,慢慢束紧,把两物都勒得微微发紫,才打个细小的死结,嵌进肉里。

疼,真的很疼。

疼得差点要掉下泪来。

魏小渺咬着下唇,硬是忍住眼中滚动的泪水,想哭,却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哭。

以前,他不会在母亲面前哭,因为越哭,落在身上的疼痛越多。他不会在外婆面前哭,因为只要他哭,外婆也会落泪,他不想看到外婆为他伤心。

久了,他不再轻易哭泣,眼泪对他而言,是种奢侈的东西。

“不错,能忍,未来有可为。”老先生点头赞许,嘱咐道:“等过几天习惯了,就不觉疼了,需每日仔细清洗干净,三个月后先拿掉绑蛋的牛筋,如果箍死了就能把蛋剔出来,到时只会有些皮肉痛,所以千万不要自个儿偷偷松绑,不然得再绑上三个月,鸟则要绑一年才能松。”

魏小渺含泪点头,疼得双腿发软,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

干爹伸手扶他下来,转头对魏若草说:“小草,换你了。”

魏若草见状更怕了,哭得厉害,不肯站上凳子。

干爹正要斥责,老先生摸摸胡子看了看他,对干爹提议道:“这娃嗓子挺好,要不先送到教坊学音,说不定更适合他。”

干爹注视着他沉吟一会儿,叹口气道:“也好,虽不能飞黄腾达,倒也少了糟蹋,安稳一生。”

俩小孩的命运由此而定,一个宫廷内侍,一个教坊伶童。

乍看之下,魏若草似乎比魏小渺幸运,可魏若草在十四岁那年,一样逃不过净身命运,同样一刀子剔除生育能力,只为留住最美好的天籁之音。

白霾的天空下,羽绒般的细雪犹自摇曳飘落,与那年同样的雪,人却已有不同,魏小渺走在当年曾走过的小径,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弯弯绕绕,如一头兽的九转回肠,这吃人的地方倒还没真吃了他。

或许,只是在慢慢消化着他,而他却不自觉罢了。

严格说来,魏小渺在宫中的生活并不特别艰辛,没有外人想像当阉奴的种种磨难,和别人比起来算是顺遂的,干爹对他寄予厚望,带在身边严格教导,他性子虽然乖顺安静,可心思伶俐聪慧,十分玲珑,更难得的是心眼踏实,手脚勤快,不像别的小子净爱偷懒打马虎。

十岁时,被选为三皇子的随读常侍,往后长大了便是三皇子的心腹内臣,也是个上台面的人物。

魏小渺不负干爹期待,颇受三皇子宠信,三皇子于十六岁继承皇位时,果然拔擢他为正四品,除了仍是皇帝的贴身侍官,皇帝亦授予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位,渐渐委以大任。

皇帝登基一年后,太上皇与皇太后携手离京,云游四海,一并带走大总管跟着侍候,魏小渺先是调升为副总管,两年后再顺理成章接任大总管之位,皇帝封他内官最高品级的从三品,未及弱冠即成为皇宫内监中的最高权力者。此外,偶尔会兼任皇帝亲授的外臣之职,替皇帝处办事务,其他官员见了大多敬他一声魏大人,而不喊他公公。

干爹见一手拉拔的孩子荣登高位,引以为豪,动了贪念,欲从他身上求取荣华富贵而犯了事,魏小渺顾念父子师徒情谊,恳求皇帝法外开恩,帝心宽宏且对魏小渺多宠,便只抄没家财逐出宫外。

魏小渺亲自送干爹出宫,录入宫廷教坊的魏若草也来送行,两人赠以纹银百两与值钱物什若干,用以偿还收养与培育的恩情。

宫门口,二人齐膝而跪,磕头告别:“干爹保重。”

干爹回头眺望朱红宫门久久,方长长一叹,扶起几个义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情义的两个孩子,其他人为了不被牵连,早与他断绝关系视为陌路。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莫过如此罢了。

干爹对魏小渺语重心长道:“君心难测,好自为之。”

再拍拍魏若草的手背说:“干爹听过,你的声音极好,送你去教坊学音果然是对的。”

父子三人无多话别,倒也无离情依依,能走出权力斗争最厉害的地方未偿不是好事,枉死于此的冤魂还能不多么。

大半生耗在宫中的老人孑然孤身而去,秋风满袖,华发扶摇,萧瑟中透出几分看透世情的洒脱。

此一别离,想是相见无期,魏小渺抑不住眼眶微红,目送苍老寂寥的背影渐行渐远,干爹虽对他的教导极严厉,没让他少吃苦头,然而待他却也是好的,是他的家人。

魏若草开口,空灵动人的歌声悠悠清扬,哀婉萦回,如泣如诉,一如踏入宫中那日的嘤咛宛转——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

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掉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宋/晏殊)

望向教坊的方向,彷佛能听到当年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幽幽嫋嫋地与雪花一起飘零,落了一地茫茫的白。

魏若草后来不叫魏若草了,掌理音律与宫廷教坊的大王爷改了他的名字叫清歌,被皇帝赏喻为“空谷绝音”的当世第一歌伶,如今美好的音声只愿为大王爷一人而唱,连皇帝想听都得大王爷点头同意了,清歌才会开嗓献唱。

唉,今儿个怎么老想起往事呢?

魏小渺无声轻叹,拂去身上的落雪,领着两个常随太监进入藏宝库,仔细挑选皇帝要给七王爷的赏赐。

皇宫的收藏自是奇珍异宝数之不尽,放眼琳琅满目,每一件皆慎重的收纳保存,编载录册。

“这座红玉珊瑚是东海礼供,因形似龙腾攀云,乃祥瑞之物,便送进宫来。”尚宝监总管太监跟随在旁,殷勤介绍魏小渺多看几眼的宝物。“这对青瓷细颈双鹅瓶是仰德官的岁纳,这金丝镶玉战甲是太上皇在位时嘱匠师打造,本要赏给护国大将军,大将军自言德浅功薄受之有愧,太上皇不为难他,改赐其他恩典。”

魏小渺抬手轻抚战甲,玉石坚硬冰冷,触之却细腻光滑,心想若穿在七王爷身上,将是如何的耀眼夺目,益加威凛慑人,十分适合他,于是让人取了丝绸小心仔细的包覆。

一年多前,他也曾在这里挑选皇帝要赏赐给七王爷的生辰礼,并要他亲自送去王府。

当时皇帝还说,小渺,送完礼后不需急着回宫,你代朕陪七弟喝一杯生辰酒。

他陪七王爷不只喝一杯,抵不住半迫半劝的喝了好几杯后,带着迷蒙醉意留宿王府,彻夜未回宫。

皇帝真正要送的礼是什么,聪慧如魏小渺怎么会不明白——是他。

他被当成一项礼物,送给七王爷一个夜晚,他完全不想回忆那夜的事,他甚至相信那一夜根本不存在,连梦都不是。

三天后,七王爷自请远赴楚南,夙守南疆。

皇帝果断的允了,立地册封他为楚南王,将楚南做为领地给了他,成为唯一一个离京远赴封地的亲王。

此事在朝野掀起了一阵议论猜测,没有人明白一个王爷为何会想去那种荒蛮边境,那里的生活万万比不上繁华舒适的皇都,更别提还得面对南方诸国不时的犯境侵扰。

只有魏小渺似乎有点明白,却又不想明白。

他不想明白的事很多,偏偏,又不得不明明白白,他的七巧玲珑心其实只是颗无色的水晶珠子,不能自主而战战兢兢的通透着宫廷世道。

德治皇帝是难得一见的仁慈明君,大绍王朝在他的治理之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然他所处的位置、所该做的事、所要走的路,纵使没有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亦是点点血泪错落铺成。

魏小渺内心苦笑道,干爹,你说君心难测,可任凭我如何好自为之,又怎抵得过天家一念之间的瞬息万变?即使坐上高位,可这命这身子终究都是贱的,让七王爷沾了,还怕脏污他的尊贵。

“大总管可要再挑其他东西?”尚宝监总管太监问。

“嗯。”魏小渺继续再挑数件品相中上的珍宝,代皇帝赏赐给七王爷麾下的将帅官员,以表皇恩浩荡普爱万民。

再者,王爷在楚南的势力初成,须一面为他拉拢军吏之心,巩固核心权力,一面让他们明白他们最终仍是为朝廷效命,皇帝的赏赐无疑是种威权的昭示,他们用双手捧过去的不只是皇恩,更是帝威。

一一挑选完毕后,令人将挑好的东西包置妥当,放入搬运用木箱,然后在皇帖上亲笔拟写受赏者姓名与赏赐物品,盖上御赐金玺,待七王爷回京时与战甲一同送到王府去。

皇帝要赏人东西看似金口随便一开,下头人照着办便是,可其中自有一套眉眉角角的规矩,这许多复杂的规矩是一条一条细微坚韧的线,罗织成皇宫与社稷的体制巨网,将下至最卑微的杂役、上至最尊贵的皇帝全笼罩其中,谁都不能轻易脱身而出。

在藏宝库花费近两个时辰,出来后朝御膳房行去,派人叫来几个监局的总管太监,交待洗尘宴的备置细项,魏小渺边走边吩咐,半刻都不能得闲。

一名内廷侍卫忽匆匆上前,禀报道:“禀大总管,楚南王已入京。”

魏小渺不由些许惊讶,从皇帝先前的话意听来,应数日后才会返抵京城,怎想这般快?忙问:“人在哪儿?”

侍卫一顿,回道:“在您的渺然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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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然居是魏小渺在宫中居住的院落,建有一栋长屋,内含一进花厅与一间大厢房、四间小厢房,外加前庭后院,占地不大,质朴如一般民间屋宅。

以他的职品地位按规矩可配置有两进屋的大苑,且能有仆役五十人可私用使唤,不过魏小渺坚持住在这里,除专替他跑腿办事的常随太监十人之外,渺然居只用了两个小侍做洒扫侍候。

当他回渺然居时,寝卧于大厢房,俩侍候小厮住耳房,其馀四间小厢房分配给十个常随太监,他们有的年纪比他轻,也有比他年长的,他们皆敬他为师,跟随他学习宫中处事,也许其中一人往后可能会脱颖而出,如他一般爬上高位。

与其他喜爱前呼后拥、享受富贵奢华的大宦官不同,他不习惯奴仆成群,喜欢朴实简单的生活,日常之事能亲自做就亲自做,不假他人之手。

高品级的宦官大多会在宫外匿财置产,以求年老出宫后仍可富欲享乐,他也没这么做,打算如若没横死或病死在宫中,得以安身到老,待领了恩典放出宫后,回楚南找个僻静的山旯旮子定居。

养鸡种菜,远离尘嚣,花间酒闲养老,怡然无憾而逝,不也是种安宁静好。

他早都设想好了,死前嘱人在那山旯旮子挖个坑,死后薄棺一具直接撒土埋了,不需繁文缛节的做丧,挺省事。

他曾被邀去出宫老太监的还家仪式中观礼,老太监一手抱着宝贝罐,拖着老腿老膝盖从大门一路跪爬进宗祠,直直爬到祖宗与父母牌位前磕头大哭,喊道祖宗父母在上,孩儿整身子好好的回家了!

满头花白的老人声撕力竭地哭号,旁人闻之无不鼻酸拭泪。

他不需像那老太监一样的认祖归宗,不用磕磕绊绊爬过几个门槛,最后哭得撕心裂肺,只为求百年时能入宗祠祖坟。

然而当时他心中也有所动,油然生起感同身受的凄楚,他唯一想还家跪拜的外婆已去世多年,幼年住过的老宅子被夷为平地,连祖宗与外婆的牌位都不知流落何处,而嫁到陈家当小妾的母亲听说得罪正妻,给打了出去,从此下落不明,死生不知。

他已不是何家人,更不是陈家人,最后连魏家人都不是。

生是无根浮萍,死是无依孤魂。

一个人孤零零的飘泊在世,权势富贵亦如浮云,在他看来,那些虚名与财富到底都会成为过往云烟,同样没什么好贪恋的。

所以,他以“渺然”为居处命名,谓之预想的一生——

生的安分守己,活的尽忠职守,死的云淡风清。

可人生总会有些料想不到的意外,例如七王爷不预警的提早返京,并且出现在渺然居。

魏小渺一听侍卫的禀报,马上撇了其他人急忙赶回去,步伐快得几乎要小跑起来,一路上见着的人莫不讶异,大总管向来端庄稳重,极少见他这样仓促疾行。

回到渺然居外时走得都有些喘了,缓下脚步踏进院子,匀好微乱的呼吸,端整仪容,才跨入屋内。

伟岸冷峻的身影跃入眼帘,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

该说对于这个人,眼睛看的熟悉,但心里陌生。

皇宫说大实在也就四方四角一个天,常行走其中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很少和七王爷单独相处,见了面多是隔着他人与数尺距离,真正私下独处的次数大约只有五、六次,包含一年多前的那夜……

宋炜见到他,幽黑的眸中闪动一抹光芒,过于刚毅而显得冷硬的脸似乎柔和了半分,眼神也不再寒如霜雪,暖了一丝丝温度。

“小人拜见七王爷。”魏小渺双手拢袖躬身,隔着一段距离行大揖礼。

“我说过,见我不需行礼。”眼一凛,俊毅的脸又冷硬了回去。

“小人不敢。”魏小渺仍极恭敬的低眉垂首。“小人斗胆,敢问王爷可见过皇上了?”

“还没。”

魏小渺一顿,再道:“是否要小人向皇上通报?”

“不用。”宋炜突然一个跨步走近他。

魏小渺所受的礼教和规矩叫他不能行止慌张,偏闪或后退都是一种不得体的鲁莽,特别是面对上位主子,因此他只能站在原地不动,感受袭来的气息与气势。

“给。”宋炜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小布包,递到他面前。

魏小渺又一顿,略感不解的看看布包,再稍稍抬头看看七王爷,这才看清他方正的下巴蓄满短胡髭,未束冠的发髻有点凌乱,俐落的玄色衣袍下摆与靴尖沾粘污泥,一脸一身皆是风尘仆仆,不难想像他是如何披星戴月,快马奔驰。

因何如此急赶回京?可是有紧急大事?难道南方诸国又犯境了?或者在楚南遇到难以解决的事?

正一古脑儿的疑惑,甚至不住替他有些着急,宋炜却一把将布包塞进他怀中。“拿着。”

魏小渺不好干涉多问,只得双手接下。“谢王爷赏赐。”

“打开,我要看着你吃。”

“小人遵命。”魏小渺应道,无可奈何的暗叹口气。唉,不管是什么,就算是毒药也得吞了罢。

打开布包,里头又裹了一层细致包扎的油纸,再揭开来,只见一颗颗滚亮小巧的红色果实,虽已不像刚采的那么新鲜,但色泽仍显鲜艳欲滴,护得很好。

“这是……?”魏小渺的眼睛不觉淡淡一亮。

“蛇藤莓。”

魏小渺不由惊讶的眨了眨眼,闪过一丝惊喜,这蛇藤莓只长在楚南的野地荒草中,孩童们多爱摘来当零嘴吃,如果不小心弄断蛇藤,沾染到树汁的皮肤会搔痒难耐,直抓到破皮流血才能止。

尽管如此,红珍珠似的莓果对小孩子的诱惑太大,只要看见有孩子边挠边哭,一张嘴还红红的,就知道那孩子必是贪嘴遭报应。

小时候,他也偶尔会和邻居玩伴一块跑到荒地去摘,沾了几次蛇藤树汁,莓果的味道与那种痒一起刻印到骨子里了。

难道这几颗蛇藤莓,是七王爷快马加鞭的理由?

“吃。”宋炜依旧肃漠寡言,却令人有种好像在献宝的错觉,隐隐带点讨好的意味。

“谢王爷。”魏小渺不再猜测原因,拈起一颗果实,放进嘴里咬破鲜红的外皮,莓汁流溢,漫开记忆中的童年滋味。

蛇藤莓不是珍奇美食,楚南处处可见,味道也不是真的多好,甜中带酸,酸中夹涩,吃多了还会牙齿酸软,想到曾经贪吃而酸倒牙的自己,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由衷微微的笑了。

“再吃。”宋炜直直注视着他,注视着那抹真心的微笑,心道将这小玩意儿当宝贝揣在怀中护着果然值得,他在楚南初次尝到这莓果时,心想魏小渺幼年必定也吃过,于是挂记着要亲手摘些回来给他。

魏小渺再拈起一颗,想了想,将布包递向宋炜,问:“王爷也吃一点?”

神情依然恭敬,只是不再那么严谨生疏,淡雅的眉眼微微弯,更衬出温润玉秀,浅笑如新月。

魏小渺的相貌顶多是眉清目秀,并不多么的惊为天人,却只须浅浅一笑、态度亲近些,就能让宋炜忘乎所以,心动至极。

伸手不拿布包中的,直接拉过他的另一只手,低头将纤白指间的莓果咬进嘴里,舌尖不经意舔过指腹。

没吃出酸或甜,只一股疯火猛地窜了上来,他更想舔这人红嫩的唇,舔这人胸膛上的那两颗小红果,舔遍这人细嫩的全身……

吃什么蛇藤莓,本王只想吃魏小渺!

魏小渺微乎其微的轻轻一颤,手指像被烫伤了,炙人的灼热沿指尖烧上手臂,再烧到身体其他地方。

除了指头传来的湿濡感,更敏锐感受到宋炜身上的气息与气势刹地变得更浓、更强,团团围绕着他,彷佛一只饥渴的兽咬住他的手,下一秒就要将他整个吞吃入腹。

心下不禁一慌,再不顾身份,略使力挣开被紧紧攒住的手。

宋炜镇定的将手缩回,天晓得他用了多大气力,才按捺下扑倒眼前人的冲动,而且还能保持面无表情的说:“给你摘的,吃完。”

“是。”魏小渺低头一颗接一颗静静的吃,动作不疾不徐,食相优雅,外人却不知他心中吃得有点急躁了。

不多时,总算吃完最后一颗,满嘴酸甜,喉甘回味,竟有些意犹未尽。

“好吃吗?”宋炜问。

“好吃,很甜。”魏小渺回道,心思不期然一转,舌蕾上犹存的滋味变得复杂起来。

这可不是一骑红尘妃子笑了?

他一个五体不全的阉奴,怎当得起倾国倾城的祸水,简直要生生折杀了他呵。几乎忍不住想苦笑出声,口中的甜味都没了,只剩难以下咽的酸与涩。

宋炜蓦然抬手再伸向他,粗糙的姆指拂过嘴角与下唇,然后收回手,吮了吮沾染莓汁的姆指,说:“果真很甜。”

这次魏小渺不再站在原地不动,而是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弯腰作揖,不着痕迹的抿了下唇,恭敬催促道:“时候不早,王爷是否该去面圣了?”

“不急。”

可我急!持重内敛的魏大总管终于静定不能,差点失了仪态,这个男人正试图敲破他厚重的外壳,一点一滴穿透他的防卫,让他好想对他大喊——

别这样招我,我惹不起你!

七王爷利目如鹰,洞如观火,当然能看出魏小渺不慎流露的失控心绪,不由得也暗自叹了口气。

罢,别一回来就把人逼紧了,他还有两年时间,之后便是一辈子,不必急于这片刻。

对于魏小渺,他向来极具耐心。

不再多言,袍袖一扬,眼神略带一丝黯然的离去。

魏小渺望着孤傲入骨的背影,忽莫名自责起来,觉得自己这样不知感恩,又心想自己一定吃错药了,竟然忍不住开口问道:“王爷可要先擦把脸,洗去一身风尘,再去见皇上?”

“好。”宋炜停步回头,双眼光芒闪烁。“不过,要你侍候。”

末后一句但书让魏小渺又微微一惊,这下不用到哪个山旯旮子挖坑,他现在就想埋了自己!

第二章

明知七王爷对自己有别样心思,留他下来且亲自侍候他沐浴更衣,压根儿是种自掘坟墓的愚蠢行为。

魏小渺后悔自己莫名其妙的冲动,可话即已说出口,就没办法再收回了。

既然是要沐浴更衣,当然不能在可人来人往的花厅中,不得已将七王爷这尊大神请至他的厢房,命人去烧沐浴热水,再派人出宫,到王府替七王爷拿套干净的衣物来。

七王爷的母亲慧太妃多年前已出宫回居娘家,否则沐浴更衣这种事理当在她那里,怎么说都不该在一个内廷侍臣的地方,若传出去,不知别人要如何想了,唉。

魏小渺无奈的暗暗叹气,这是贵客,是主子,不能丢下然后自个儿去忙其他事,于是先请七王爷在房内奉茶稍坐,自己站一旁陪着。

“你也坐。”宋炜说。

“谢王爷,小人站着便好。”魏小渺委婉拒绝。

“在我面前不必拘礼,也不要自称小人了。”

“小人不敢逾矩。”

宋炜眼神沉暗,透出不悦,说:“魏小渺,你明知我对你……”

魏小渺眼角一瞟,恰好见到几个人提水进来,立即打断他的话道:“热水已备好,请王爷入浴。”

几人将水提进以屏风相隔的浴间,注入浴桶中,除渺然居的两小侍之外,手上暂时没事的常随太监也来帮忙,有人捧干净布巾,有人捧花皂香油,有人捧修面刀具,厢房内呼啦啦涌入多人,站一排等着服侍王爷入浴。

魏小渺喜静,渺然居惯来不嘈不闹,特别是他的厢房,平时极少让人随意出入,今日倒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老实说,他们都是来一窥传说中的“冷面战神”,实在不能责备他们不懂规矩,他们做的正是侍候人该做的活,不这么做反而才是不懂规矩,而最懂规矩的魏小渺恨不得将人扔给他们摆弄,自己躲远远的。

宋炜缓缓站起,高大的身躯在一群弱不禁风的宦官环绕下,更形魁梧挺拔,厉目冷冷扫过众人,不怒自生威,扫得他们一阵不寒而栗。

这些个个都是有眼色的人,放下东西,呼啦啦又全涌出去了,留下魏小渺独自面对。

可想而知,七王爷只要他侍候。

唉,魏小渺已数不清一日内叹过多少次气了,表面仍不动声色的道:“王爷,请。”

宋炜点点头,走至屏风后。

魏小渺还是招了个小侍小豆子进来帮忙,一同进入浴间,站到宋炜面前,主动抬起手替他先解下披风,再解开外袍和腰带,然后是内袍与里衣,一一将解下的衣物递给身后的小豆子收置,动作轻巧俐落,这些都是服侍皇帝时做惯了的,毫不生疏扭捏。

最后只剩亵裤,魏小渺刹地犹豫了下,还是伸手解开腰间系带,垂目低头地蹲身为他脱下,露出如树干般的壮实双腿,与双腿间乌沉沉的的硕大阳具,夹渗汗味的雄性气息蓦然扑鼻而来。

腥臊浓烈,却,煽情惑人……

魏小渺呼吸微窒,刹那错觉自己似乎晕眩了一下。

“出去。”宋炜对小侍命道。

小豆子不敢不从,躬身退出,心中嘀咕,现在连皇帝都不用大总管亲自侍候沐浴了,这七王爷怎这样霸气?

再次单独面对宋炜,魏小渺实在没法,默默解下自己的官帽官袍,挽起袖子,舀水从他的肩膀徐徐浇下,为他冲去泥尘汗渍。

温热的水淌过赤裸的身体,流到脚下变得有些污浊,可见已数日未沐浴,确实该从头到脚好好的洗刷一番,想来他一路上大半时间在马背上度过,说不定还跑死了几匹马。

魏小渺一舀一舀的浇淋,视线不能不放在眼前的躯干上,离开京城一年多,七王爷更加精健黝黑,挺拔的身骨,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肌理,无不充满阳刚的雄浑气魄,这些都是同样身为男人的他所没有的,特别是胯下象征男人的器官,他早已残缺不全。

七王爷巍峨如雄山峻岭,而他卑弱渺小如蝼蚁。

云泥之分,天壤之别,强烈的自卑感不由自主从心底涌上。

这才是真正的男人,而他,别说是男人,甚至连人都快称不上了。

曾有文人这般形容宦官——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唐甄《潜书》)

魏小渺自惭形秽,内心不由黯然神伤,对眼前的男人生起一分崇敬、一分羡慕,隐约还有一分嫉妒,与极微弱的恨意,手上的动作险些失了方寸。

反观宋炜,倒没急色的对人毛手毛脚,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扑入水中,来个鸳鸯共浴,尽管他非常非常想这么做。

忍耐的直挺挺站着,任热水淋过身体,目光始终离不开魏小渺,然而魏小渺总是低首垂眉,几乎不曾抬起眼来正面注视他,他晓得,这是他从小被严格教导要遵守的规矩,不能抬头直视主子的脸,那是大不敬的冒犯行为。

他希望,魏小渺有一天能自己抬起头来,用同等的高度无畏而专注的注视他,不再用自卑自贱的奴性困绑住自己。

“我和以前是否有所不同?”宋炜开口问道。

“王爷似乎晒黑了些。”魏小渺恭谨回答。“请王爷入水。”

“嗯。”宋炜抬腿跨进浴桶,将身体浸入水中,肩膀靠在边缘。

魏小渺松开他的发髻,用手指拨散头发,再拿花皂打泡为他清洗,指腹插入发间,力道适中的按摩头皮。

宋炜舒服的闭上眼睛,身体一放松,连日奔波的疲劳这才全涌了上来,索性更加放松,享受魏小渺细致周到的服侍,鸳鸯共浴什么的,还是等他自愿宽衣解带的时候吧。

洗完头发,魏小渺打湿一条软布巾,手劲轻柔地擦拭他的脸面,揩过下巴的短胡髭,刺刺的触感搔得手心有点痒。

胡髭峥嵘的七王爷看起来更加威武阳刚,气势逼人,其实颇适合他,但魏小渺还是轻声问道:“王爷可要修面?”

“嗯。”宋炜慵懒应声。

修面时需以极利的片刀在脸面咽喉之间滑动,这种事只能叫信任的人来做,尤其生在皇家的人,他们的项上人头怎么说都是异常珍贵。

魏小渺走出去,又唤了个常随太监进来,这个太监修面的手艺很好,宫里不少内廷侍卫常找他帮忙。

宋炜敏锐听到别人的脚步声,睁开眼瞪过去,凛声道:“滚,本王只要魏小渺。”

那人吓得身子一抖,苦脸瞧向魏小渺,实在不敢替这个杀气腾腾的爷修面,传闻他治军严厉甚极,非常冷酷无情,怕修个不好就小命不保。

“小人久未替皇上修面,手法已经生疏,怕要伤了王爷。”魏小渺解释道。

“无所谓,我要你来!”七王爷霸道的命令。

“王爷,您这是在为难小人了。”

“好,你让他来,他割本王一刀,本王叫人割他一百刀。”

那人一听,拿在手中的修面刀都快握不住了。

魏小渺见他手抖的厉害,假如真叫他修面,恐怕不伤也难,只好作势叫他退下。

那人急急放下修面刀,飞快退出去,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小命,出去后对其他人小声道,冷面战神果然名不虚传,那虎眼一瞪,咱差点就吓尿了,看来也只有咱们大总管能不惊不怕的侍候这位爷。

魏小渺不是不惊不怕,是莫可奈何,对宋炜先行告罪道:“小人如果不小心割了王爷一刀,那一百刀小人受下了。”

宋炜再度闭上双眼,随口回道:“就算你割我一千刀,我也不会动你一下。”

魏小渺一顿,无言以对。

他先于宋炜的脸上涂抹修面专用的油膏,再一手轻轻固定宋炜的脸,极其谨慎地将修面刀轻放侧脸上,屏气凝神,徐缓平稳的慢慢滑动片刀,小心翼翼的刮去胡髭。

宋炜全然放松身体,彷佛将生命都交在他手中了。

冰冷锐利的刀锋在皮肤上游移,随时都可能割断他的喉咙,然而这一刻的危险,尝起来的滋味却是甘美,即使魏小渺要取他性命,他想,他也会引颈就戮吧。

呵,本王对这个人的执着简直像病,甚且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宋炜心中讪讪自嘲,甘之如饴。

迥异于宋炜的放松,魏小渺如履薄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不小心割破手中的这张俊脸,虽然他相信宋炜确实不会伤害他一分一毫。

藉着修面,他首次专注仔细地凝视宋炜的脸,不似其他天家兄弟的尔雅俊逸,端正的轮廓仿若刀雕斧凿,刚毅俊朗,英伟不凡,心想,如果他的表情不总那么冷漠,如果眼神能柔和些,偶尔露出笑容,大绍未成亲的女孩儿们必然为之倾倒。

加之他出京前手握半面虎符,掌管二十万京畿大军,出京后至楚南虽只屯兵五万,但依然不减赫赫武威,威名远播,乃大绍不可或缺之栋梁,当代能称英雄的人物之一。

这个男人是个英雄,是个天子骄子呀。

世上谁能不敬、不畏、不爱?

手指舒缓画过已修干净的地方,眼神不知不觉透出景仰与倾慕,连自个儿都不晓得的缱绻如丝,温柔似水。

如果我不是魏小渺,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会爱上这个男人的……

如果宋炜此时忽然睁开眼睛,看见魏小渺此时此刻的神情,大概会疯狂的立马将他扑杀吃掉,吃饱喝足后再不顾一切把人打包卷好,强行抢回楚南当压寨王妃。

可惜宋炜错失良机没睁开眼睛,魏小渺战战兢兢的顺利修完面,没见红,嘘口气,再拿布巾清洁身体。

他的性格认真,任何事无论大小都求全力以赴,在宋炜的身体各处又擦又搓,搓澡是个体力活,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身上的衣袍都被水打湿了。

那些羡慕嫉妒恨甚至自卑什么的复杂情绪,似乎跟着污垢渐渐的被搓洗掉了,一心念着要把这人刷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自觉竟脱口说出心里话:“不知王爷怎能忍受这一身脏的?”

没料到魏小渺会主动开口说话,甚且语意若有嗔怪,宋炜略感诧异之馀,嘴角难以查觉的微扬,这种被嗔怪的感觉意外的很受用,心情愉悦道:“有时驻野练军或领兵出征时,不便时常洗澡是常事,连着数月没过沾水也是有的,这回不过几日而已,不算什么。”

魏小渺也吓一跳,一面怪自己怎会突然管不住嘴,说出算得上是冒犯的言词,一面讶异七王爷难得多说了几句话,忍不住再问:“几日?”

宋炜睁开眼睛,望定他。“五日。”

魏小渺再次吃惊,楚南与京城之间的路途遥远,如以马车行陆路,一般速度需耗费一个多月,快马至少也得七、八天,七王爷何必此般急迫,只为了想让他吃到新鲜的蛇藤莓?

魏小渺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一时怔怔,忘了移开视线,等到发觉宋炜一瞬不瞬瞅着自己的脸时,才慌忙低下头去。

“魏小渺,你如此聪明,这么多年了,难道还看不出原因么?”宋炜的音嗓清冷低沉,却带着不可错辨的温柔。

魏小渺静默,不接话。

是啊,这么多年了,如此玲珑聪慧的人怎可能无知无觉,然而他却只能一味的佯装不明白,除了装傻与逃避,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不管七王爷发自真心也好,或只想玩弄也罢,他都不能……因为他不配……

“还有一处没洗。”宋炜忽然再道。

魏小渺愣了愣,想到还没洗的那处,静定的脸瞬间掠过一丝别扭。说来,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龙根他都洗过不知多少遍了,不过一个王爷的有啥好不自在?就算比皇帝的更粗更大,他也能波澜不惊的洗洗干净!

想着,当即激起尽忠职守之心,神色认真的说道:“那么小人冒犯了。”

宋炜外表仍瘫着张冷脸,旁人绝对看不出内里仿若烧着一盆火,感觉自己的那儿还没被真正碰到,就已经开始肿胀挺立,十分龙虎。

小渺拿着布巾,对准方向往水中深处伸去,正当要抵达目标物时,外头忽响起高声传报的声音:

“楚南王接旨——”

二人刹地惊了一着,魏小渺倏地收回手,宋炜眉头一皱,哗啦起身跨出浴桶,随手扯了条布巾围在腰部即走出去。

魏小渺赶紧跟着他转出屏风,打开房门,迎进前来传旨的和贵公公。和贵公公是皇帝寝宫紫云殿的总管太监,位阶虽比他低些,但侍奉皇帝的日子比他久,颇为敬重。

宋炜瞪一眼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再怎么不情愿还是得接旨,单膝跪地道:“臣接旨。”

“奉皇上口谕,着楚南王即刻前往紫云殿面圣,钦此。”和贵公公宣完皇帝口谕,再恭恭敬敬的对宋炜说道:“王爷,其实皇上早知您已入宫,等了些时候,可一直等不着您,才叫奴才过来打扰,请王爷不要再让皇上久候了。”

“本王马上过去。”宋炜漠然应道,心里不由恨恨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要紧时候来,三哥,你一定是故意的!

魏小渺立刻为宋炜穿衣梳头,动作迅速有条不紊,一刻钟即整装完毕。

宋炜一扫先前的风尘仆仆,整个人神清气朗,更显气宇轩昂,充满天生的皇家威仪。

魏小渺本想着是否该同七王爷一块去面圣,按理按规矩他都该走一趟,可帮七王爷穿戴好后,他毅然而然的决定——

不去的好。

这对天家兄弟太让人捉摸不定,别说他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就算有十颗,也老猜不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或不能猜、不想猜……

最后替宋炜戴上亲王冠帽,魏小渺退到旁边,躬身揖道:“小人恭送王爷。”

“嗯。”宋炜冷冷一应,转身由和贵公公领路,虎步离开渺然居,浑身戾气骇人。

七王爷来是风暴,去是暴风,渺然居内外人人皆是面面相觑。怎么了这是?哪个不要命的得罪了这位最令人畏惧的王爷?

众人当然不知得罪他的,正是当今圣上。

送走这尊不请自来的大神,魏小渺着实松了好大一口气,精神和身体太过紧绷的结果,膝腿都有些发虚了。

“大总管,您可还好?”几名常随太监进来关问。

“没什么,你们也忙一天了,都去休息吧。”魏小渺笑了笑,打发他们出去,亲自收拾宋炜留下的残局。

弯腰拾掇散落地面的布巾,手中还残留着触摸那具雄壮躯体的感觉,如火烤的玉石,坚硬、光滑、炽热。

浴桶中的水馀烟嫋嫋,伸手一探仍是温暖,这是那个男人泡过的水。

陡不期然想起一年多前的那个夜晚,当时他醉意蒙胧,隐约只记得喘息、缠绕、晃动、一片光影零乱……

身子陡地打了个激灵,汨汨涌出一股莫名的微弱的欲望,像条细长的小蛇吐着信子,不知从体内哪个角落钻出来,沿筋脉血管爬动。

蛇信子在他体内四处胡乱舔舐,荡开一阵阵靡异的骚痒,好似沾到了蛇藤树汁,止不住愈来愈骚痒难耐,诱惑他进入那水中,彷佛那么做就能止住这难忍的折磨。

双手不由自主移到腰间,轻轻打着颤地解开腰带,松开身上的衣袍,一件一件缓缓褪下,直到一丝不挂。

简直魔怔了,本是最清心寡欲的人,随着遮羞蔽耻的布料一件件离身,渐渐的心不再清,欲不再寡,有什么埋藏在体内最隐密处的禁忌,再压抑不住,渐渐浮了上来。

当魏小渺跨进浴桶,整个人浸入宋炜泡过的水中时,心想,我一定是疯了吧!

这水没洗掉那种隐晦的异样的骚痒,荡漾的水波反而加深不该有的欲望,撩乱骚动,闭上眼,想像与错觉着,正被那个男人拥抱、抚摸、舔舐他至全身湿淋淋……

岂止疯,根本恬不知耻!

禁不住感到极为羞愧,自厌自弃的双手捂脸,滑下身体,狠狠让水灭了顶,真想就这样把自己溺死在里头。

七王爷,你不该这样招我,我纵然是个卑贱的阉奴,但终究还是个有情有欲的人啊。

老天,你让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呢?

水是温柔的,也是残酷的,温柔包裹他的身体,却残酷夺去他的呼吸,竟似宋炜对他一般,直溺得他胸口难受欲裂,口鼻进水,才逼得他不得不浮出水面。

哗啦啦的水声乍听如哭泣,脸面眼睛全湿了,分不清是水是泪……

******

宋炜满脸戾气的走出渺然居,好事被打断,暴躁想杀人。

来到紫云殿见着皇帝时,仍不减忿忿,单膝跪地,语气带冲的抱拳拜道:“臣宋炜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通常他们兄弟私下见面时,多说“臣弟见过皇上”即可,后面一连串万岁都是不必的,皇帝不喜欢与兄弟们相处时太拘谨生分。

“你也知道朕是皇上,朕还道你忘了呢。”皇帝挑了挑眉,笑笑的责备道:“进宫不先来见朕,朕在你心目中竟比不上魏小渺了。”

“皇上言重,臣罪不敢当。”

“好了,起来吧,你也别气朕坏你的好事,朕要不差人去叫你,恐怕魏小渺明日都下不了床了。”

“臣弟不会强迫他。”宋炜说,这才站起来。

“那夜你没强要了他?”

宋炜顿了顿,坦白回道:“没真要了他。”

“什么意思?到底是有要没要?”皇帝追问。

“三哥,你问这做什么?”宋炜没好气,身为弟弟也是有隐私权的!

“好奇而已,那日魏小渺回宫后,称病请允两天假,朕还道被你伤了,特地叫御医去瞧瞧,可他说什么都不让御医瞧身子,朕想他必是羞于见人。”

宋炜听言简直要恼羞成怒了,一张冷脸益发阴沉,义正辞严的低斥:“堂堂一国之君竟与市井百姓一样闲言碎语,成何体统!”

“嗳,楚南王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朕如此无礼。”皇帝虽这么说,却笑微微的看着他,被严辞呵斥竟也不怒,他的这个弟弟比他更端方严肃,每回见着都想逗一逗。

宋炜心知哥哥在逗他,抹了抹脸,缓和语调:“臣弟不敢。”

“抛下肩负的军权大任,任性远走天涯,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皇帝忍不住哼了声,说到这事,换他来了气。

当初宋炜坚持要去楚南,皇帝问他二十万京畿大军哪个来管?他说还有大哥和小十二。

大哥只懂也只愿与音律为伍,让他去教兵士弹琴吹箫唱小曲么?

小十二才十三岁,身上毛都还没长齐,又从小在众人的宠溺中长大,是叫兵士陪他玩骑马打仗么?

他说那还有老五和老六。

老五满脑子钱钱钱,二十万兵士还不被他当免费的苦力使唤,美其名人尽其才(财)。

老六本就要掌管皇家禁卫军,后来娶了京城李家四小姐当老婆,爱得成了模范妻奴,顾都来不及了,哪还有时间去管其他事。

他又提了其他人选,总之就是要撒手不管,去楚南经营想用来迎娶某人的聘礼。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皇帝当时真是吹胡子瞪眼,那个恨铁不成钢啊!

二人讨价还价,最后宋炜提出交换条件,说,我解决南方三国边境之患,皇上就将人给我,如何?

这确实是相当诱人的条件,南方三国大越、支方、涂罗长久以来不断侵扰大绍南缰,虽不至于引发大规模战乱,但当地百姓长期深受其害,苦不堪言,令历代皇帝深感忧烦,这世的德治皇帝亦是。

于是皇帝也提出条件,给他三年时间,如果三年后不能实现承诺,他就得回来乖乖重新执掌京畿大军。

兄弟俩一言为定,宋炜领了敕封直奔出京,天遥地远的当楚南王去了。

皇帝现在想想,不禁揶揄道:“外人说七王爷面冷心冷,严酷无情,朕看朕的弟弟却是面冷心热,严酷是严酷了点,但是个痴心多情种。”

“说痴心,三哥对礼部侍郎也不遑多论。”宋炜回嘴。

“哦,怎么你也知道啦?”皇帝的表情并不显得有多惊讶。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话说的极是。”皇帝不愠不火的微笑,未置可否,圣意倒也深不可测。“两年后朕让礼部侍郎到楚南去,魏小渺就一块捎上了。”

“一石二鸟?”

“是啊,朕等其中一只鸟自个儿飞回来,另一只鸟就给你了。”皇帝暗喻道,忽想起某人曾交待说别把人当物品送来送去,再行补充:“当然,你想要的那只鸟若不愿跟你,你就放了吧,朕可是很倚赖他的能力。”

“他定会愿意。”

“但愿如此。”

兄弟相视而笑,尽在不言中。

“坐吧,儿女情长的闲话休提,跟朕说说你在楚南如何?”皇帝正色问道。

宋炜坐到皇帝下边的座位,肃容回答:“屯兵八万,战马六千,粮草已足两年。”

“嗯,百姓方面呢?”

“垦荒为田,清肃盗匪,开山采矿,建堤治水。”

“南三国?”

“大越争储,大王子结交支方,二王子友好涂罗,三王子欲倚我大绍,扶其上位。”

“那么,你意如何?”

“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此事三年可成?”

“可。”

皇帝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说:“七弟是治世之才,这皇位倒也是适合你的,说不定能开疆拓土,扬我大绍国威。”

宋炜闻言,脸色一变,刷地站了起来,抱拳垂首极严正的说道:“皇上,臣弟从来没想过那个位子,皇上此言叫臣弟如何自处?”

“朕随口说说,瞧你紧张的,坐下吧。”皇帝笑道。“朕深知兄弟们的心,所以朕最信任的也是你们,这个国家不只是朕的,也是你们的,是全大绍人民的。”

“弟弟小时候就只服三哥,以前是,现在也是,未来还是。”

“要真服朕,就老实回答朕一件事。”

“臣弟知无不言。”

“你到底有要没要了魏小渺?”皇帝还叨着这茬儿不放。

“三哥,就别提这事了吧!”宋炜招架不住的讨饶,威名在外的冷面战神在他的皇帝哥哥面前,就只是个老被欺负的小弟弟。

皇帝大笑,龙心大悦。

天家众兄弟中,老大宋煌与他相敬如宾,与老五宋烨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情感上与老六宋炫最为亲厚,他最宠爱的是小十二宋烁,而对小七宋炜这个弟弟,净喜欢逗着玩儿,谁叫这孩子打小就不苟言笑,严肃得像个小老头子似的。

多年前的某日,当他发现唯有魏小渺能让这个弟弟露出不一样的眼神表情时,便打定主意,倘若小七想要魏小渺,尽管魏小渺是他倚重的的心腹内臣,他还是会把魏小渺给他。

这是他的私心,不是身为皇帝的,而是身为兄长的私心。

皇室手足间向来都是龙争虎斗,如大越诸王子那般,哪个不因觊觎龙座而兄弟阋墙,然而德治皇帝幸运拥有对他忠诚的兄弟们,从未与他勾心斗角,争夺皇位,甚至齐心协力的辅他护他,无有二心。

因此,不管兄弟们想要什么,他都会给他们,不仅仅因为深厚的手足情谊,更是身为皇帝对他们的忠诚的回报。

兄弟谈完话,皇帝没留人在宫中吃晚饭,宋炜今日回京便直闯渺然居,总还是要先回王府一趟,况且他的确该好好睡一觉,千里之遥,快马五日而回,这不是常人能办到的。

宋炜临出宫前,再回头望了眼渺然居的方向,那个人现在想必正心神纠结,不停自寻烦恼吧。

不强逼他,是因为强逼不得,魏小渺看似温驯柔弱,可心性极其倔强,若逼他到无路可退的地步,二人玉石俱焚抱一起死也是好的,就怕他一个人自寻短见,犯的自绝生路,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宋炜理解他的性情,只能耐心等待,等待他打开封闭的心房,自愿让他走进去。

入夜了,细雪持续纷飞,天地一片黑压压的暗沉,万物都看不清楚了。

然而,总有雪霁天明的一天,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

******

七王爷离开后,皇帝也未留紫云殿,而是前往听夏楼,未让人先行通报,迳自走进去,见礼部侍郎正歪在榻上看杂话野本,看的是眉眼飞扬,津津有味。

皇帝走过去问道:“看什么这般有趣?”

礼部侍郎头也不抬的回答:“各种妖精报恩的野记。”

“如何报的恩?”

“要不送财添福,要不以身相许,没啥新意。”

“瞧你还看得眉飞色舞。”

“是没新意,但各种以身相许的方法挺有意思。”

“可用过膳了?”皇帝再问,抽掉他手上的书册。

“还没,咦,小渺怎没跟着皇上来?”礼部侍郎抬头没看见熟悉的人便问,他若留宿宫中,魏小渺通常会亲自过来侍候他们。

“怕是给小七吓着了,躲在他自个儿的屋子里伤神。”

“七王爷回来了?怎么没听人说?”

“他一进宫就直捣黄龙去了渺然居,旁人哪能晓得。”

“呵呵,皇上这直捣黄龙用得倒是极妙。”

“快来吃饭,吃饱了,朕也直捣你的黄龙。”

“你……说什么混话!”

“好吧,朕不捣你的黄龙,朕捣你的菊花可好?”

“一点都不好!”

“那么,那书上妖精用哪些方法以身相许,你就用那些方法以身相许给朕吧。”

“……”

礼部侍郎黑线满脸,无语凝噎,心里骂道,他娘的今儿个是谁让皇帝心情这么好的?

皇帝心情一好,他的心情就会非常不好,因为皇帝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就会特别特别的变态……

第三章

隔日,飞雪稍霁,大地万物已俱是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的干净亦是美丽冬景。

“咳咳……”晨起,魏小渺不住轻咳几声。

“大总管,您身子是否不舒坦?”服侍他漱洗的另一个小侍小果子问。

“无事。”魏小渺挥挥手,赶往听夏楼,亲自侍候皇帝与礼部侍郎起床。

听夏楼位于御书房不远处的太玄池畔,本是皇帝政务闲遐用来休憩的楼阁,湖光水色优美宜人,现在则成为皇帝与礼部侍郎暗里厮混的小爱巢。

早朝过后,皇帝让他不必随侍在侧,由他忙去。

魏小渺的性格举止看来温文和徐,可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尽管寒气冻骨,替七王爷接风的洗尘宴仍风风火火的准备开来。

同司礼监拟发金帖、与御膳房商定菜色茶酒、向御用监调拨盛宴器皿等等,此外还有宴席布置、助兴歌舞、上宴程序、侍候人员……繁琐细项一一交待下去,皇宫内廷的各监各局全忙了起来。

皇宫实际上不像民间想像的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偶有小宴,不常大宴,皇帝先前虽只说家人聚聚,不需要太隆重,可底下人哪能不慎重其事,宫中无论大小宴皆充满凤毛麟角的规矩,如何端茶上酒都有一番道理,许多细微之处与宴者根本不会发现,甚至毫无感觉,但备宴者却是竭心殚虑,不得有丝毫差错。

毕竟皇宫不比民家,一点点小差错都可能会要命。

“把这牡丹幔子撤了,去织造局拿那批松雪舞鹤来换上,现在就去折梅枝过来插上,选花苞半开的,那边那个角瓶拿走,摆上几子放些梅花糕,让小世子郡主们能拿着吃。”魏小渺亲自到清乐殿的宴席上监督布置,钜细弥遗。

一会儿御膳房来问,鱼太小条不够气派怎么办?一会儿御用监来说,狩鹿酒杯上回打破了一只要不要换套?又有这局来说这,再有那监来问那,还有来说八公主和驸马在家打架,驸马被打伤了,公主说她要带她的姘夫来,怎么办?

魏小渺一条条、一件件的做出指示,对公主的事无言半晌,不管公主是不是负气之语,这事他当然不会特地去请示皇帝,想了想,说你去回覆公主,就说皇上只要见着公主就会很高兴。

模棱两可的话,见了公主很高兴,不表示见了公主以外的人也会高兴,相信公主不会听不出话中含意。

魏小渺很忙,忙得分不出丁点心思烦恼别的事,而这样的忙碌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得以忽视心头的烦乱与身体的不适感。

正当他忙得不可开交之际,一双葱白玉润的手蓦然由后伸过来,包覆遮住他的双眼。

“猜猜我是谁呀?”

清澈无杂质的嗓音在耳边悠悠响起,介于童稚与少年之间,人说声如银铃,确实真有这样的声音,悦耳仿若天籁。

魏小渺微微一愣,笑了,世上他只听过一人会这样说话如歌,啭得像画眉鸟似的。

“皇上御封空谷绝音,世称天下第一声,大王爷惜之如宝赐名清歌。”

“我怎么不知原来我的名字这么长?”

“小草。”魏小渺笑唤,拉下遮眼的手转身面对他。“怎这么早就先进宫来了?”

“来看你。”魏若草圆圆的脸笑得开怀,连圆圆的眼睛都笑眯了,人与声音彷佛都一同停止生长般,依然孩子气十足。“不过瞧你真忙,你不是大总管吗?全交待给下面的人就好了,他们做么事事都要问你?”

“就因为是大总管,所以才事事都要问我,来,我们到外面说话,里头还没扫干净,尘土要伤了你的嗓子,大王爷可跟我没完。”见着感情极好的义弟,魏小渺心情十分欢喜,牵着他走出殿外,到近处一处亭子里,坐下来仔细上下瞧了瞧他,关心问道:“许久不见,过得可好?”

对魏小渺而言,魏若草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总担心他在教坊里过得好不好,会不会被排挤、被欺负?

魏若草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德性,笑嘻嘻回道:“挺好,除了唱歌,没什么事要做。”

“大王爷待你如何?”

“……也挺好。”魏若草面皮白净,藏不住红晕。

魏小渺不由得一顿,虽心若明镜,还是忍不住忧虑,想问真切:“你和大王爷怎么?”

魏若草双眼左右瞟了瞟,神色羞涩别扭,倾身凑近他的耳朵,脸红小声道:“我和大王爷……好了。”

这“好”是什么好,此娇羞情状不言而明,魏小渺一时无语,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晓得大王爷爱他妙音,但不知竟对他怀有那等心思,毕竟他的长相圆润可爱,没有能激起男人欲望的美貌。

说来自己也算相貌平凡不是么?唉,咱兄弟俩都和天家主子纠缠不清,这是幸或不幸?暗暗叹了口气,满心旁徨惆怅。

魏若草看出他的忧愁,他虽心如童稚,可人情世道还是瞧得清的,于是握住他的手,主动再道:“别担心我,大王爷对我是真的好,我知晓自个儿是什么身份,如果大王爷只是把我当娈童狎玩,我也认命,因为我好喜欢他,只求能待在他身边,每天唱歌给他听。”

“你这小傻子,喜欢说的这样大声,真不知羞!”魏小渺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又好笑、又爱怜。

魏若草吐了吐舌头,嘻嘻笑着更大声道:“就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嘛!”

“别嚷了,我都替你害臊了。”

“还有更害臊的,要不要听?”

“不听。”

“那我偏要说。”魏若草眼珠子滴溜溜顽皮的转。“我跟你说,那事儿刚开始可真疼,但是到后来会愈来愈舒服呢。”

“别说了!我不听!”魏小渺双手捂耳别过脸去,胸口却怦怦怦地跳起来。

魏若草捉着他的双手不让他捂耳,故意靠近他的耳边,用极好听的声音再道:“我喜欢大王爷把他那儿插在我里面的感觉,好像把我整个人都填满了,从下面一直满到喉咙去,我的声音就那样从喉咙呕了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听极了。”

魏小渺颊面如烧,心跳如鼓。

“我也好喜欢最后他把精水射在我里面的感觉,让我觉得得到他最重要的东西,我整个人快乐得都要晕过去了……”魏若草说着,连自个儿都面红耳赤了,扭扭捏捏的放开他。

“怎么不说了?”魏小渺横他一眼,笑骂道:“终于知羞了,你这个小不要脸的。”

“我就是不要脸怎么啦?”魏若草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人生短短在世,我想怎么快活怎么过,有什么不可以,哪像你,大总管当得那么辛苦那么累,还没人疼,不如我这个唱曲儿的小伶人舒坦哩。”

魏小渺登时无语,不知如何应对,又想到他刚说的那些不知羞的淫话,胸口抑不住怦跳得更厉害。

“小草……”欲言又止,顿了好一晌,终于忍不住很小声的问道:“那种事……真有那么舒服?”

“是很舒服啊。”

“可我们……你知道的……”

“谁说阉人就不能享受人欲。”魏若草一脸不明白。“和喜欢的人肌肤相亲,本身就是很舒服、很快活的一件事,和是不是阉人没关系,要不,你找个人试试?”

“哦,那你的大王爷借我试试?”

“不行!”

“小气。”

魏小渺很久没有如此放松心神,被魏若草的活泼感染,难得失态的嬉笑怒骂,二人拉拉扯扯、嘻嘻哈哈的玩闹。

纵然被弄得脸红心跳没好气,但见魏若草不知忧愁的娇憨样子,心里有几分羡慕,对于感情与欲望的坦率,他完全比不上。

无论如何,小草的人与声音都是珠圆玉润,形容天真可爱,童心未泯,可知大王爷甚为疼惜爱护,才能将养得这样好。

而且,口不择言!

大王爷根本是把这棵小草儿宠坏了吧!

“小渺,我现在真的很快乐。”魏若草头倚着他的肩膀,发自真心的说道:“我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快乐。”

“谢谢你,小草。”

“怎么办,我突然好想和你再说说那事儿。”

“想说便说吧。”魏小渺明白,他只是单纯想分享他的快乐,而非生性浪荡,小时候便是如此,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喜欢说给他听,想把他的高兴也分给他。

“真的可以说?”魏若草问。

“只能说给我听,或者你的大王爷。”

“我才不想和别人说,我只想说给你听。”

“那你说吧,小声些,我听着。”

魏若草的圆脸白里透红,可爱中竟透出几分艳丽来,带点羞意的回忆道:“第一次呀,大王爷怕我疼,动作很轻,但我还是觉得很疼,但我却不怕,不想大王爷出去,就用力夹紧他的腰不肯放开他,结果最疼的不是屁股,而是我的腿,都快抽筋了。”

魏小渺差点噗哧笑出来,问:“然后呢?”

“然后就那样啦。”魏若草忽然害起臊来,支支吾吾。

“哪样啦?”

魏若草嘴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大王爷就一直插进来、抽出去,插进来、抽出去……”

魏小渺喉头滚动一下,嗓子略哑的再问:“什么感觉?”

“刚开始只有痛,后来麻麻的,再后来酥酥的,第一次也就这些感觉,但第二次、第三次之后,好像每次都愈来愈舒服……”

“几次了?”

“数不清了。”

“现在的感觉呢?”

“舒服的要死。”

“我们……不会像正常男人一样泄精……”

“对啊,但磨擦的感觉还是很舒服,舒服到像飘到天上去了,就一直飘呀飘呀……有一次我喝多了水,忍不住就泄了出来……那瞬间我以为我死了呢。”

“大王爷不嫌脏?”

“就是大王爷故意要我多喝水的,我回神时真吓坏了,也以为大王爷会嫌脏厌弃我,一直哭,大王爷抱着我哄我,跟我说,男人泄精的感觉应该就是那样了。”魏若草不懂禁忌的说着最羞人的私密情事。“和平时小解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说不出来,就是快活得像要死掉了一样。”

魏小渺听着胸口越束越紧,都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了,体内压抑下的那条小蛇又钻出来,开始游曳爬动,最后爬到咽喉勒住他。

他开始后悔听魏若草说这些话,他控制不住想像,彷佛把魏若草和大王爷置换成他与七王爷,淫靡的光景一幕幕在眼前招摇,诱惑他沉沦堕落。

魏小渺,你绝对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摇了摇头,企图把脑中各种影像摇走,强力克制住心头体内的骚乱。

喉咙上的蛇似乎愈勒愈紧,头疼、耳鸣、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小渺,小渺,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呀!”魏若草见他神色忽红忽白,很是不对。

“我……”声音忽变得乾哑,眼前好似慢慢拢下一层又一层的黑纱,光线愈来愈暗,视线愈来愈模糊,直至完全看不见……

“小渺!”魏若草抱住他大叫。“快来人啊,小渺晕过去了!”

******

同时间御书房内,难得宋家兄弟齐聚一堂。

大王爷静静坐在一边品茶,只听兄弟们说话,很少主动开口,虽面带笑意,温文尔雅,却显得有些清冷疏离。

众兄弟一会儿说说国事,一会儿说说家事,国政论事与闲话家常扯一块说,天南地北却不显冲突,气氛愉快和谐。

其间他们提起妹妹九公主宋熙,真真任性妄为,六年前对李家状元郎一见钟情,为爱私奔出宫,追到二河省倒贴人家,听说连公主架子都丢了,坚持亲手为他洗衣做饭,闹得鸡飞狗跳,状元郎终于被她的痴心感动,娶了她,目前已怀第二个孩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说到状元郎,顺道说起他的妹妹李家四小姐,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如今贵为六王妃,不知多少京城子弟为之心碎,六王爷提起老婆便得意洋洋,尽现妻奴之态。

说来这京城李家实在了不起,老三勾了公主,老四勾了王爷,最了不得的是老二勾了皇帝,老五则被明媒正娶,嫁给江湖大世家花信山庄少庄主,不说老么潜心向佛,剩下的老大不管能勾到什么人,想必都是厉害角色——

这一家子都是什么妖孽呀!

“我说七弟,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非去楚南不可?”六王爷问,话题来到七王爷身上。

七王爷没回答他。

“连这你都看不出来,老六,我看你的眼睛只装得下你老婆吧。”五王爷调侃道,扬着眉,勾着笑,嘲弄的表情让脸容更显俊美无俦。

“五哥,你知道?”十二王爷也问,一双杏目忽闪忽闪的发出好奇光芒,今年已满十四岁的他愈发俊俏,玉雕人儿似的。

“别问我,你们问三哥。”五王爷把问题丢到皇帝身上,心道,说了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何必多费唇舌,况且小七没说,旁人还是不要多嘴的好,以免坏他盘算。

老六和小十二转头望向皇帝,寻求解答。

“也别问朕,这是七弟的事。”皇帝又把问题丢回到七王爷那儿。

老六和小十二又转头去看老七,四只眼睛盯着他,像是非盯出答案不可。

七王爷瞥他们一眼,淡淡道:“我老婆的娘家在那里。”

“七哥你什么时候娶亲了,我怎么都不知道?”小十二大惊小怪。

“小七,你竟然娶了楚南的女人?”老六不可置信。

皇帝和五王爷忍俊不住大笑,皇帝指着他们道:“瞧朕这两个弟弟傻的。”

大王爷脸上的笑意也加深了一分,难得主动开口说:“弟妹好福气,能让七弟也像九妹一样,情愿为爱走天涯。”

“弟弟让大哥见笑了。”七王爷应道,明显对大王爷多一分敬意。

正当天家兄弟们一屋子和乐融融的笑声,外头却忽然有个太监匆匆跑来。

皇帝听到外头有人向和贵公公说什么,语气听来颇为焦急,便问:“和贵,发生何事?”

和贵公公进来禀报道:“回皇上,魏大总管晕过去了,清歌急得哭倒了嗓子。”

“为何会晕了?”

“奴才正要差人去瞧瞧。”

“七弟你先别急……嗳,跑的可真快,一下子就不见人影。”皇帝无奈的摇头笑道,吩咐和贵公公叫大御医亲自过去诊治。

那不单单只是内廷重臣,更是七王爷的心上之人,不可不慎,要有个好歹,指不定小七会做出什么疯事。

大王爷默默放下茶盏,向皇帝揖了个礼,跟随七王爷之后而去。

“我也去看看。”小十二说。

他与魏小渺颇亲厚,与魏若草则是玩伴,自然会关心他们,不过皇帝却喊住他,不让他去添乱。

“大哥和小七到底怎么啦?何必急成那样?”六王爷不解。“不过就是两个阉人么?”

“老六,说话慎重些,要被大哥和小七听到了,当心没你好果子吃。”五王爷悻悻然警告道,那二位可不是普通的阉人呐。

尤其是魏小渺,他大概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拥有能倾国倾城的力量。

因为,他拥有七王爷的心。

******

魏小渺做了梦。

梦见自己刚进宫的第一个夜晚。

下身绑了牛筋,很疼,疼得完全睡不着,于是偷偷起身下床,跑到外面去,躲进一座假山的山洞里,身体抱成一团摇晃,彷佛这样就能减轻疼痛。

摇呀摇呀,依然很痛,痛得受不了,压抑许久的委屈突然全跟着疼痛涌上,忍不住咽咽噎噎的哭了出来。

“谁在里头哭?”洞外忽传来问话,犹带稚气的少年声音,语调却凛寒如雪。

他吓了好大一跳,忙捂嘴噤声,随即听到衣物磨擦的窸窣声响,有人爬了进来,他慌张转身想从山洞另一端爬出去,可没爬两步,脚踝陡地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

“别抓我别抓我!我不敢了!”他惊恐低叫,差点又哭出来。

冰凉的手使劲,硬生生将他拖了回去,少年再次冷冷的问:“为什么哭?”

他害怕得说不出话,只是一迳儿的缩成一团不住发抖,听说皇宫中的冤魂很多,这会不会是其中一个?

“说话。”

“求……求求你不要抓我,呜呜……不是我害死你的……”声音抖,身子也抖,到底是惊怕的哭了。

“……抬头。”

“呜……你去找害死你的人……我今天才刚进来……呜呜……”

哭着,后脑勺的头发猛地被扯住,强迫他把脸从膝盖中抬出来,他拧起小脸用力紧闭双眼,怕看到恐怖的鬼脸。

“睁眼。”

用力摇头,头发因而被扯得更痛。

“我不是鬼。”

“鬼……都说自己不是鬼……”

“你看过鬼?”

“没有。”

“如果再不睁开,我就割掉你的眼皮,让你永远闭不上眼睛。”

他急急睁开,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一双闪烁微光的明亮眼睛,锐利的像老鹰,他在楚南看过老鹰,眼睛也会这样闪闪发亮,被它盯着时,人会怕得动都不敢动一下。

少年突然抓起他的一只手,按到脸颊上,不像手那么凉,脸温温热热的,所以……

“你……是人?”

少年这才放开他的手和头发,又问:“为什么躲在这里哭?”

他没说,也不知怎么说,总不能说小鸡鸡被绑得好痛。

“被打了?”

摇头。

“回话。”

“没、没有……”

“为什么哭?”少年异常执着这个问题。

“……疼。”还是老实回话了。

“哪儿疼?”

他直觉性的双手捂住双腿间,少年伸手过来,拉开他的裤头,将冰凉的手探进去,抓握住他的下体。

“啊!”他吓得冰得一个激灵,整个人僵住,莫名不敢挣扎,冰凉凉的手竟舒缓了疼痛的感觉。

“原来是个小太监。”

他垂下头,年纪虽小,但也知道这句话饱含鄙视,心里委屈难受不甘,眼泪又快掉了下来,哽咽咕哝道:“又不是我想做太监的……”

“还没开始侍候主子,就先会顶撞主子了。”

“你是主子?”

“我是七皇子。”

啊?!竟然是传说中好尊贵好尊贵的皇子,他想……我以后一定不要去侍候这个七皇子!

“我以后……一定不要侍候……七……”

喃喃梦呓,魏小渺幽幽从遥远的梦中转醒,眼前一片迷迷糊糊,一会儿才看清楚,他不是在那黑漆漆的山洞中,而是在清乐殿的偏殿里。

恍恍惚惚的,先看见不远处魏若草偎在大王爷胸前哭泣,大王爷捧起他的脸,举袖为他抹泪,神情动作皆怜之爱之,然后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魏若草两颊泛上红晕,收泪不哭了。

看来大王爷确实十分疼惜小草,他可以稍微放心一点了。

“魏大人,你醒了,感觉如何?”站在床边的大御医问道。

“……头痛,喉疼……浑身无力……”魏小渺勉强挤出沙哑的声音。

“大人过于劳心劳力,且受了些风寒,吃几帖药即不碍事,再休养数日自可痊愈。”

魏小渺一听,知是昨日浸水过久,水都凉透了还没出来,难怪会受寒,只是这一病就不能去御前侍候,带病的人不许接近皇帝,要把病气过给了皇帝还得了。

“由脉象来看,魏大人思虑过重,压抑太甚,心肺郁气积结,需适时宣慰抒发,否则易成劳心损肺之疾,切勿轻忽。”大御医再殷殷叮嘱道。

“小人知晓了,谢大御医告诫。”

“若无他事吩咐,下官告退,魏大人好生歇息。”

“恕小人不能亲送,大御医慢走。”

大御医揖了个礼离开。

“小渺!”魏若草急忙跑到床边探视他,大王爷跟在他身后。

“小人参见大王爷。”魏小渺赶紧想撑起身下床行礼,然身体使不上多少力气,一坐起来就头晕目眩。

“不必多礼,好好躺着吧。”大王爷温和道,对魏小渺算是爱乌及屋。

“小渺,你吓死我了。”魏若草声音哽咽,双目含泪。

“对不起,别哭,嗓子都哭哑了,晚上还怎么唱歌?”

“大王爷说不唱也没关系。”魏若草握住他的手,眨了眨泪眼,倾身靠近他轻声耳语:“小渺,七王爷对你真好,特地来看你,刚刚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呢。”

魏小渺闻言视线忙一转,这才看见坐在床尾始终未出声的宋炜。“七王爷……”

魏若草偷偷瞟了眼宋炜,再道:“你要不找他试试……”

“别说胡话!”魏小渺低声轻斥打断他,就怕他口不遮拦乱说话。

“就说说而已嘛,这么凶。”魏若草一脸无辜的嘟囔。

“小草儿,我们走吧。”大王爷向宋炜点点头,带走魏若草,留下他与魏小渺独处。

“为何受寒?”宋炜冷声不悦的问。

“大约是小人不慎疏忽保暖了。”魏小渺垂下眼回道,耳边仍残留魏若草早前说的那些话,久久萦绕不去,如今七王爷就在身前,思绪不自主的更乱,感觉更加无地自容,深深觉得……有那些淫秽想像和欲念的自己好脏……

他并不觉得魏若草脏,却觉得自己脏。

他知道许多太监宦官仍具有人欲,与宫女成对食菜户是正常的事,虽不能如一般夫妻行敦伦之礼,但精神得以相互慰藉,内宫对此不予严格禁止,有时甚至是私下鼓励的。

除了与宫女对食,太监之间或与其他男人相恋、行淫事,也是有的,那个善修面的常随太监即常与内廷侍卫厮混,虽违反宫规,可只要不生大事或当场逮个正着,并不特意严惩。

只不过,他不止一次亲眼目睹,有些太监陷溺淫欲的悲惨下场,他曾审过一名内侍被三个侍卫轮奸至死的案子,行凶侍卫辩称,是那内侍要他们将他往死里干,甚至要他们三个一起插入,才致使他后庭撕裂,肠破出血不止,死状甚惨,脸上却带满足笑意。

还有些太监互用各种器物玩弄后庭,宣泄抒发苦闷的欲望,不出事倒也罢了,偶尔伤的残的死的,都有。

阉人无法如正常人发泄,因过于苦闷压抑而心性扭曲,这类龌龊之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荒唐又可怜。

此外,外派出宫至各地当监守的宦官,娶亲成家更是习以成规,有的甚至妻妾成群,用变态的方法玩弄女人,过着声色犬马的放纵生活,然而只要不惹民怨、祸社稷,朝廷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延成由来许久的陋习。

魏小渺对此无能为力,这已是数百年的沉痼积习,那些监守很多是上代皇帝派赴就任,自居老臣,自拥地方势力,不太把天高地远的年轻皇帝放在眼中,更何况是他。

他想起数年前,曾有一监守在地方作威作福,多次强抢少年少女供其淫乐,百姓敢怒不敢言。一次有一少女反抗不从,那监守竟用淫具凌虐她至死,少女父亲怒告官府,官府却不敢得罪宫中派来的人,敷衍了事息事宁人,少女父亲悲愤至极,一头撞死在官府柱子上。

此事终于让百姓们怨气沸腾,当地几个不畏强权的年轻仕子欲联署上书,直接状告到朝廷去。那监守竟使人劫下状书,将那几个仕子打死打残,以为就此无人敢再寻事,未料此事经百姓私下耳语相传,终是传到朝廷来了。

皇帝听闻,龙颜震怒,指派魏小渺亲自到地方调查,若此事属实,严惩不贷。

事实上,皇帝欲藉此机会整肃这些地方监守,并历练魏小渺,确立他在内廷中的威望,不叫人因他年少而看轻他。

魏小渺领命带着三百皇家禁卫军前往,那满脑肥肠的监守表面恭顺迎合,私底下却不当他一回事,甚至贿赂以金银财宝与美女,企图笼络他。

魏小渺先是按兵不动,直到查实他的罪证,列条列状罄竹难书,官府大厅上当众定罪。

那监守不服,说咱家乃太上皇亲派钦臣,圣旨犹在,你敢动咱家!

魏小渺说,小人确实不敢动您,这事交由百姓来裁定,明日卯时,请您走过东市长街,如若您能安然通过,这些指控都当子虚乌有,小人必向您奉茶请罪。

魏小渺向他奉茶,等于当今圣上向他奉茶。

那监守得意忘形,自信百姓不敢动他半根毫毛,翌晨卯时,天色初明,他昂首阔步走上东市长街,身后依然奴仆簇拥,好不威风。

百姓们站在街道两旁,怨恨怒视却不敢妄动,他们对这个狠毒残酷的权阉畏之甚深,恐惧太久,他们不敢确定朝廷派来的另一个权阉,是否与他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正当他大摇大摆将走到长街一半时,不知从哪飞出一颗小石头,扔到他身上。

他大怒,大叫谁敢犯咱家,咱家叫谁死无全尸!

岂知,又飞来一颗方向不明的小石头,正打在他头上。

一石激起千万浪。

满心怨气的百姓们见有人敢出手,也不再忍气吞声,忘却对魏小渺的忌惮,纷纷捡起石头,愤怒的向那监守用力丢掷,顷刻间飞石如瀑,骂声震天。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他的奴仆抱头鼠窜一哄而散,没人保护他,他狼狈的一边大叫、一边闪躲、一边想钻出人群逃走,可夹道百姓将他推向街道中央,他只能往前奔逃,伤痕累累扑跌在地,挣扎着爬向长街尽头。

魏小渺就坐在长街尽头,看着他,爬过来。

端正肃穆,眉目凛然。

身边站着戒慎戒惧的地方官员,身后是整齐肃杀的皇家禁卫军,此时,他代表着皇帝,代表着不可挑战的无上权力,看着愤怒至疯狂的人民,将石头砸到藐视天威的阉孽身上。

那监守披头散发,满面血污,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奋力爬到魏小渺跟前,拚着最后一口气尖声咀咒——

魏小渺,有朝一日,你的下场一定会比咱家更悲惨,你也不得好死!

喊完,一口血如箭喷出,溅污了魏小渺袍上的流云飞浪。

百姓倏地噤若寒蝉,天地无声,他们不知这个貌似少年的宦官会有何反应,怒不可遏的当场革杀?或同样以尖锐的声音反唇相讥?

魏小渺身定如石,眉眼未动,只是冷冷的俯视着他,不发一语,看着他断气。

然后,才冷冷的开口,一字一句的说,圣上口谕,逆阉祸民,死不足惜,悬墙示众,曝晒七日,以诫天下。

语毕,百姓轰然爆发出欢呼声,痛哭流涕跪地磕头,齐齐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威凌云,声震九宵,莫若如此。

魏小渺冷眼看着体无完肤的尸体被拖走,地面拖曳出一条鲜红的、好长好长的血痕。

天光已大亮,照得那条红色痕迹更为刺目。

最初那两颗小石头,是魏小渺暗中让人投的。

他是被魏小渺亲手杀死的。

而这,是因欲望过盛而扭曲人性的阉人的最终结局——

万人唾骂,不得好死!

宋炜见他想事想得出神,微微蹙眉,神情透出一抹寒凉凄然,不知想到什么郁心之事,抬手伸向他,欲碰触他的额头。

魏小渺回神一惊,向后退缩撇开脸,不让宋炜碰到他。

他确实不似魏若草干净,他的手上身上已溅了许多污秽血迹,那监守虽罪有应得,自取灭亡,但不能否认他是刽子手,他不是替天行道,而是为皇帝的威势、为自己的权力举刀,杀鸡儆猴,冠冕堂皇。

当年那声不得好死犹回在耳,那条鲜红痕迹不只画在地上,也深刻画在他心中,成为一道严厉的警示戒线,时时警戒着他,一旦逾越,万劫不复。

宋炜见他避之如蛇蝎,眼色一暗,站起来,强横的用被子将人裹成春卷,然后一把打横抱起他。“我送你回渺然居。”

魏小渺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扭动慌忙道:“小人不敢劳烦王爷,让人准备轿子即可,请王爷放下小人下来……”

“不要动。”宋炜不耐烦的令道。

魏小渺镇定下来,查觉自己又失了身份仪态,这个男人总有办法打乱他的分寸,敲碎他的平静假象。

“你刚刚说,你以后一定不要侍候七。”宋炜抱着他走出清乐殿问:“七可是指我?”

我有说么?魏小渺想不起来,回想方才并未说过这句话。

“你说梦话,梦见什么?”

“小人忘了。”

“清歌问你试什么?”

“……他叫小人试着唱唱他新学的曲子。”

“是么?”

宋炜没再追问详细,有力平稳的将人掬在双臂中,身子骨这样细瘦,不禁怜惜又心疼,想别的大宦官都吃得膀圆肚肥,怎自个儿这心肝掂起来没几两肉,二年后等他到了楚南,定要喂得白白胖胖才好,不说别的,光只是抱着也舒服。

魏小渺亦默然,不知宋炜的心思打算,只晓得他必不肯放下他,挣扎无用且难看,反要叫人看笑话,索性放弃反抗,僵着身体任由他抱着,不缓不急走在前往渺然居的宫径上。

雪止天忽晴,空气依旧凛冽,魏小渺却不觉得冷。

宋炜捧宝贝般紧紧抱着他,二人之间虽隔一层厚被褥,彷佛仍可感受到炽热的体温,以及男人的鼻息如微风吹拂在他发上,荡开阵阵若有似无的骚痒。

心跳控制不住怦然加快,胸口愈束愈紧,愈束愈紧,抑郁着苦闷难当。

宋炜不避不讳的一路行去,虽无人敢明目张胆的张望他们,更不敢对他们指指点点,但可知看见的人必然心生猜疑,议论纷纷。

魏小渺身为总管的脸面挂不住,干脆整张脸埋贴在宋炜的衣襟上,眼不见心不烦,就算是掩耳盗铃了罢。

此般极难得的主动亲近,不管原因是什么,都让宋炜的心头颤动,刹那开出一片紫嫣红来,冬未尽,却已若春暖花儿满人间。

少许人不小心窥见七王爷状似愉悦的笑脸,吓得半死,直念佛号。

第四章

渺然居一片悄静,十个常随太监全都去帮忙准备筵席,馀下小豆子和小果子看院,当他们看到七王爷抱着大总管回来时,大吃一惊。

跟在王爷身后的随侍太监将俩人悄悄拉到一边,交给他们药包,吩咐他们仔细照顾魏小渺,他们才知他病了,忙不迭去煎药。

宋炜将魏小渺抱进他的厢房,轻轻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床畔守着。

“王爷,小人没事了,您快请回吧,小人怕会将病气过给您。”魏小渺恭敬谨慎的下逐客令。

“我身体壮实,不怕。”宋炜平声道。“等你喝了药再走。”

见这尊大神稳坐如山,除非他自己想走,否则是请不动的,唉。魏小渺默然无语,身子虚得没精神气力可以和他周旋,静静半倚床头,等小侍送来汤药。

二人静默相对,无言坐了小半时辰,小侍总算端来热呼呼的药汁,服侍魏小渺喝药,并拿来清水漱口,去除口中药味。

魏小渺喝完药了,宋炜还没走,说:“我看着你睡。”

说完,亲手扶他躺下,细心替他掖好被子,坐在床边定定注视他,不放心离开。

被人这样直瞅着,魏小渺根本无法放松身体,憋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王爷,您这样一直看着小人,小人睡不下。”

“眼睛闭上,就见不着了。”宋炜伸出手掌,轻轻遮盖住他的双眼。

他的手掌十分厚实大,五指一张能把魏小渺整张脸罩起来,指掌间因握剑练武结着薄茧,贵为王爷却非全然的养尊处优,生于富贵,却比平常人更勤勉奋进,太上皇在位期间,赞誉此子文德武功颇具开国圣祖皇帝之风,当时,只有他有能力与嫡皇长子宋煜一争高下。

七王爷的生母慧妃娘家为当朝权贵,家世比仅为少丞之女的皇后显赫,因此一直不甘屈于皇后之下,本欲拱他力争皇储之位,然他直言只愿为辅臣,宋煜即位时,他御前立誓,一生忠心保皇护国,鞠躬尽瘁。

魏小渺当时在旁听得清清楚楚,钦佩他是忠肝义胆的英雄,打心底敬慕不已。

如今这个英雄就在他身边,百练钢竟如绕指柔,宽大的手不似那年冬天抓住他脚踝与下身的冰凉,而是温暖炙热,煨烫着他的脸与眼睛。

眼眶忽觉酸酸涩涩的,竟莫名想哭……赶忙背过身去,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怕被瞧出动摇的心绪。

为什么是我?又为什么偏偏是你?如果喜欢我的人不是你,或许我就不会这么难受了,英雄配美人,只有美丽贤淑的大家闺秀才配得上你,才值得拥有你的怜惜……我这样一个生父不明且残缺不全的私生子、阉人,连替你提鞋都不配呀……

“乖,好好睡吧。”宋炜轻轻拍了拍被褥,哄孩子似的哄道,一张冷脸依然是百年不变的没啥表情,但眼中有着不难查觉的温柔。

魏小渺喝过药,不适逐渐舒缓,不再头疼脑热得厉害,紧绷的精神也跟着放松,尽管心絮纷乱,患了病的身子仍抵不住疲乏,合眼沉沉睡去。

宋炜深深凝视他的睡颜,静静坐了许久时间,直到内侍第三次来催他至清乐殿赴宴,并说是皇帝亲自叫人来请的,他才起身离开。

那时魏小渺已熟睡,听不见他离去的脚步声,若细辨,满是不舍与眷恋。

洗尘宴没有魏小渺照常举行,皇帝叫其他人接手准备,虽不如魏大总管的心细如发面面俱到,也算顺利无碍,无功无过。

觥筹交错的盛筵上,宋炜明显心不在焉,酒一杯接一杯的喝,人家敬酒,他来者不拒的喝,人家不敬酒,他自顾自的喝,不知不觉数不清几盅下肚了。

任酒量再好,也禁不住这样胡喝一通,皇帝最后见他喝得醉醺醺,根本无心于此,虽不至于酒后失言失态,还是叫人扶他到慧太妃以前住的宫殿休息,明日酒醒再回王府。

宋炜醉步踉跄走到一半路,脚步忽一顿,蓦然转了个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众人连忙追在他身后喊:“王爷,您走错方向了!”

“没错……往这儿走没错……”他咕哝着直直往前走去,转过几个廊,再绕过几个院,曲折的宫径没让他迷失他要走的方向。

那是前往渺然居的方向。

魏小渺因病在身,无法亲自去洗尘宴做御前侍候,自傍晚起已沉睡了近三个时辰,意识有些醒来的迹象,半梦半醒之间,忽传来嘈乱的足音和低微慌张的人声。

怎么了?稍微醒了过来,惺忪的撩起床帘,正想问外头吵什么,便看见房门打开,一高大身影歪歪倒倒的闯进来。

不由愣了愣,登时醒了大半。

宋炜撇开身后众人,走到床边,站着高高俯视魏小渺。

魏小渺下意识抬起头回望他,高大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住,宛如捕捉住他,怔忡了一会儿才回神,出声道:“七王爷,您……”

“嘘——”宋炜用手掌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我不想听你说小人这两个字,除非你把自称改成我,否则本王就……就要咬你的嘴,咬到你改为止!”

“大总管,七王爷醉了。”一宫人忙走到床边低声说明。

不用说也看得出来,魏小渺无奈拿开他的手,男人满身酒气胡言乱语,醉得不清,以为他是在宴上开怀畅饮,不知其实是喝闷酒喝的。

“你们都出去!走开!滚!”宋炜手推脚踹把其他人全赶出去,碰一声用力关上房门,还不忘卡上门栓,真不知是否真的醉了或藉酒佯疯。

魏小渺见状大惊,七王爷不会又想和一年多前一样的……酒后乱性吧?!

“王爷,小人……”

“本王要咬你!”宋炜扑过去。

“王爷我病了!”魏小渺急得喊道。

宋炜没咬他,只是仍强行抱住他,搂紧紧的不肯撒手,头在他肩膀上拱着蹭着,活像只大狗,浓烈酒气喷在他脸上,薰得他一阵呛。

“王爷,请您先放开小……我。”

“小渺……小渺……小渺……”宋炜不停不停的低唤他。“小渺……你不要怕我……”

然后,酣声大作,醉死了。

魏小渺小心翻过身子扶他躺下,将压在底下的被子抽出来,轻轻覆盖在他身上,正要下床时,宋炜忽一手用力捉住他扯过去,双手双脚缠上来。

唉,到底真醉假醉?

魏小渺无奈至极,睡意全消。

藉着一盏微弱烛光,淡淡望着宋炜的脸庞,总只有在他不知觉的情况下,才敢如此大胆的注视这张俊脸,仔仔细细的瞧,将刚毅的线条牢牢缠进眼底心底。

宋炜喜欢他,他当然看得出来,然而这份喜欢太危险,他本能的闪躲回避,其实是种不知所措。

而他对宋炜……

“王爷,我不怕你。”魏小渺极轻极低、细不可闻的呢喃。“我怕的,是我自己。”

宋炜的嘴贴在他脸侧,酒气薰人,令未饮酒的他也感到少许醉意,一阵恍惚晕眩,好想也将自己的嘴贴到这个男人的脸上、唇上……

魏小渺痛苦的闭上眼睛,不再看宋炜,胸口紧束闷疼,连呼吸都是一件困难的事,他甚至不敢呼吸,因为一呼吸就会有什么东西破胸而出。

那东西会让他……不得好死……

******

七王爷回京城,自有诸多大臣武将至王府问候拜见,可大多扑了个空,他们不知道,王爷大部份时间不待在王府里,而是跑去渺然居当巍峨不动的大神。

魏小渺对此有点头疼,却相当无奈,他纵使病了,仍有不少人会来向他请示,有些事情必需经他准允,并盖上金印才可。

他许是个天生劳碌命,勉强卧了两天再躺不住,第三天感觉好些了就坚持要下床,着装整齐坐在渺然居花厅中,接见来请示或问候的人。

而宋炜就大剌剌端坐一旁,泰然自若毫不避忌,有时品茶,有时拿着兵书看,但更多时间是眼睛跟着他转。

这样被盯着任谁都坐立难安,魏小渺觉如芒刺在背,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根本无法好好的放松休息。

更糟的是,魏若草不放心又跑来看他了,不久前他才见识过这家伙有多口没遮拦,不仅拦不住,还愈拦愈爱说,这会儿不正在那同七王爷叽叽咕咕,不知小声说些什么悄悄话不让他听。

对此他很讶异,本以为七王爷为人严肃冷漠,应当不会理会魏若草,没想到魏若草跟他说话,他竟能状似耐心的听着并偶有回应。

魏小渺不晓得,宋炜对魏若草亦是爱乌及屋。

这魏若草也是个胆大的,不畏怕外传冷酷无情的七王爷,许是被大王爷悉心宠着,宠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有时连十二王爷也跑来凑热闹,十二王爷和魏若草是玩伴,都爱玩喜闹,大孩子与小孩子每每凑一块儿,宛如一群画眉鸟在唱歌,虽然声音动听,但也十分聒噪。

魏小渺本就喜静,如今身子又不大舒坦,最后实在忍受不了,最淡定的魏大总管再淡定不住,不着声色的发了脾气,不愠不火的对他们温声说——

“小草,你回去吧,大王爷想必不会高兴你这样高声说话,当心坏了嗓子。”

“小王爷,您也请回吧,楼太傅见您没去太学上课,他老人家可要打您手板子了。”

“七王爷,兵部侍郎与陈大将军等已向您递帖多次,必有要事相商,请以国政为重。”

三个人齐望着他,讶异愣一会儿。

魏若草小声对十二王爷说:“瞧,小渺生气了呢。”

十二王爷小声对七王爷说:“七哥,小渺一定是在气你。”

七王爷冷冷瞥了俩小毛头,冷冷道:“你们两个都滚出去。”

小十二发出不满的抗议,魏若草较懂察言观色,向七王爷眨了眨眼,然后拉着小十二蹦蹦跳跳的走了。

总算安静下来,魏小渺的耳根子重新得到安宁,一闹一静前后比对起来,他突然较能接受与七王爷单独相处,至少七王爷惜字寡言,虽镇日待在渺然居,但有时整天没说几句话,是个安静的主。

老实说,他很好奇魏若草跟宋炜说了些什么,不过好奇归好奇,他当然不会开口问。

此时终于未有其他人来打扰,得了清静,尚未完全痊愈的身子不由到感虚乏,想到床上歇一歇,但碍于七王爷在此,只得强打精神端整坐着。

宋炜蓦然走过来,打横抱起他,直接将他抱回厢房放在床上。“我会吩咐人不来打扰你,我去皇上那,你好好休息。”

“……谢王爷。”魏小渺由衷感谢他。

宋炜为他盖上被子才转身离去。

三日来身边来来去去都是人,突然间人去楼空,独馀他一人,身周恢复一片寂静,竟显出几分落寞空虚。

辗转反侧好半刻,虽有倦意却睡不太下,这些天宋炜白日陪着他,直到入夜看着他睡了才走,如今没宋炜看着他,竟不甚习惯了。

仅仅三天,就已习惯了那个男人的存在,甚至心生依赖了么?

魏小渺无声苦笑,心道,都说温柔能杀人,七王爷的温柔,正如一条绞索,绞在他的脖子上,紧一分松一分的慢慢缩束,慢慢的,杀死他……

宋炜离开渺然居,去御书房向皇帝请安。

皇帝笑说:“朕给你如此大好机会,让你能与心上人培养感情,你当如何感谢朕?”

宋炜回道:“两肋插刀,肝脑涂地。”

“别,朕可不要你又插刀又涂地的,朕身为皇帝要你一生忠心耿耿,但身为兄长要你一世圆满安好。”

“谢三哥。”

“你去魏小渺那也不知避讳,不怕人言可畏么?”

宋炜坦荡荡的说:“他人知晓我对他的心思又何妨,人言无可畏。”

皇帝若有所思,沉吟道:“这法子不错……”

谁知两年后,皇帝在某侍郎身上如法炮制,君臣绯闻弄得天下皆知,沸沸扬扬,此乃后话,于此按下不提。

“可已向你母亲请过安?”皇帝提醒询问。

“今日便去。”

“到底是母子,别太生分了。”

“臣弟晓得。”

宋炜和生母慧妃的感情本就不甚深厚,且自从他表明不愿争储后,慧妃更无法谅解他,多次与他争执,母子二人因而渐行疏离。

反之,生性豁达开朗的皇后待他极好,视之如亲儿,从不忌惮他,更不压制他,与其他皇子一视同仁的教导培育,称赞他是帝王之材。

她曾对他直言你若想当皇帝,便与你哥哥光明磊落的公平竞争,文以取贤,武胜以德,日后才能成为万民共戴的明君,也能得你兄弟辅助,宋家天下方能安稳太平。

说来宋家兄弟之所以能和睦相处,情感甚笃,很大部份原因出自皇后的教育使然,她是贤后,亦是慈母。

如此这般,皇后真心的教诲与无私的培育,倒让他与她更亲近些,这使得慧妃更忿然,认为这是皇后的阴谋,甚至曾怒极而言,说此生不愿再见此儿,就当是皇后生的他。

宋炜内心对母亲不无遗憾,可不曾后悔自己的选择。

一旦认定了谁,待之必一生尽心无悔。

对兄长是,对魏小渺亦是。

与皇帝谈过话后,宋炜出宫往慧太妃居住的娘家府邸而去,经年未见的慧太妃这次倒是见了他,未像以前总说不见,令人打发了他。

“儿子叩见母亲,祝母亲福泰安康。”宋炜以正礼向她跪地叩头。

慧太妃仪态万千的坐在上座看他,风韵犹存,美貌如昔,但神色清淡漠然,无见亲儿的喜悦,默默喝了盏茶,让他跪了片刻才出声道:“起来吧。”

宋炜这才起身,在她面前站着。

慧太妃没嘘寒问暖,直接问道:“听说你在魏小渺那儿待了三日,此事可真?”

宋炜坦白答覆:“是。”

“竟与一个阉人如此狎腻,叫人笑话。”慧太妃冷哼一声。“无什可说,你走罢。”

“儿子告退。”

“慢着。”

“母亲还有何吩咐?”

“下回过来,带着媳妇与儿子方能进门,否则咱母子这辈子还是别见了。”

“儿子晓得了。”宋炜告礼退下。

从头至尾一如以往面无表情,不悲不喜,亦无伤无愁,彷佛来向母亲见安只是件义务公事,不多带私人情感,兴许他天性中的冷漠寡淡,是遗传自母亲吧。

人云皇家无爱,不在兄弟们身上体现,倒在他们母子之间尽显无遗了。

回王府的路途中,忍不住还是调转了方向,往皇宫而去。

回到渺然居去看魏小渺,时魏小渺已睡,他静静坐在床边无声凝视,心道,母亲,媳妇会有,但儿子没有,除非这个人能生。

怎么会就这样喜欢呢?喜欢到非他不可的地步,连女人都看不下眼了,仔细回想,自己是何时先对这个人看入了眼,再将这个人搁上了心的?

最初只知他是三哥身边的侍从,影子般无声无息的存在,连名字都不知道,因为没必要去记一个奴才的名字。

有一年的春天,宫中赏花游宴,清歌于宴上献歌,所有人听得如痴如醉时,他不经意瞥见皇帝身后的魏小渺微笑望着清歌,笑得温柔喜悦,他首次正眼看清楚这个少年的样貌,眉清目秀,淡雅文静,不特别惊为天人,却也是好看的。

那是第一次,浅浅的惊讶。

曲唱毕,皇帝让大家斗百草,魏小渺也去了,同清歌一组。

当时尚年幼的小十二拉他凑热闹,揪着他东奔西跑的拈花弄草。

又一个不经意,远远瞧见清歌把魏小渺的官帽扯下,玩闹地将折来的花插到他发上,他也不怒,好脾气笑着把花从头上摘下来,清歌插一朵,他就摘一朵,扬手起落轻巧,舒眉笑语盈盈,竟另有一种闲雅风情。

鲜红的花,白净的脸,相形相衬宛若朝霞映雪,人比花娇本用于女人身上,但那刻用在这个少年身上却极适合,当时他心里浮现两句话——

玉秀润清华,笑靥面生花。

那是第二次,淡淡的惊艳。

他指着人问小十二,他叫什么名字?

小十二回答,七哥,你竟然不知道他叫魏小渺。

魏小渺……倒是人如其名,空灵飘渺,澄莹剔透。

自那日起,他开始不经意注意起魏小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知为何愈看愈顺眼,愈看愈觉得他很美,美得常常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

那时他正当血气方刚之年,身强体壮,自是欲望强盛,十五岁出宫建府后即纳了数个姬妾,某日,他临幸一个稍有几分神似魏小渺的侍妾,那夜的欲火异常难耐,连要了她数次,直到她受不住的昏死了,才放过她。

从此之后,他注视魏小渺的目光开始转变,掺杂了不可告人的欲望,每见一回,欲望加增一分,魏小渺是皇帝身边的人,且是倚重的心腹内臣,不是可随意狎弄的玩物,当然不可能直接跟皇帝讨人,让魏小渺给他当男宠,那等于打了皇帝的脸。

三年前,他领兵讨伐来犯的匈奴,不慎在战场受了伤,皇帝派魏小渺带着御医和珍贵药物到战地探视诊治,魏小渺亲自侍候照顾他,可谓无微不至。

他对魏小渺的温柔亲近上了瘾,只要对他浅浅一笑,便会悸动不已,霎时豁然明白,自己是真心喜欢这个人,真心爱他、怜他、敬重他,真心想与之共度一辈子,不只是一时兴起的淫猥邪念。

直到一年多前,皇帝令魏小渺送生辰礼至王府,并代皇帝予他敬酒,他明白皇帝早已发觉他对此人的异样情愫。

那日他不断劝酒,半劝半迫的将人灌了六七分醉,卑鄙的趁着酒意留人夜宿王府,忍不住痴迷的拥抱,亲吻抚摸他的全身,甚至将阳具塞入他的两腿间磨擦,数次将精水泄在他身上,但一直强忍着未进入他,希望在魏小渺完全清醒且真正心甘情愿时,才真正要他。

隔天早晨魏小渺醒来,惊慌失措的从他身边逃走,造就今日他追、魏小渺就躲,他伸手要抓、魏小渺就吓得半死的僵持局面。

“小渺……魏小渺……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么?”宋炜低喃,沉沉的音嗓恰如叹息。

又一次忍不住,手指轻抚过魏小渺的脸庞,倾身吻上粉红色的唇瓣,不敢太重,怕惊醒了人,舌尖轻轻舔过嘴唇内侧。

忽感觉到身下之人微微一僵,然后缓缓放松下来,没有挣扎或用力推开他。

宋炜心下狂喜,得寸进尺,不由加深了吻,大胆的侵入齿间,搅动柔软的舌头,滋味比蜜更甘甜。

身下之人眼睫颤如蝴蝶扑翅,却无惊惶睁开,仍假装沉睡。

魏小渺事实上在宋炜吻上他的刹那已惊醒,僵了僵,该抗拒却没来由的抗拒不了,窒气屏息的忍着。

忍得极辛苦,打从有记忆以来,就似乎一直在辛苦的忍耐中过日子。

宋炜看得出魏小渺对他不是全然的无心无情,只是害怕、逃避、抗拒他也抗拒自己,自屈卑微配不上他。

忘情吻了一阵,在忍耐的临界点停止,略为粗喘的于魏小渺耳边沙哑道:

“魏小渺,今生今世,我对你的执念,必至死不休。”

今生今世,至死不休……何等激狂的誓言,魏小渺整个人都要战栗起来了。

宋炜未再进逼,起身离开。

久久,待感觉不到宋炜的气息,魏小渺才冉冉张开眼睛,双眸迷茫蒙胧,被舔吻吸吮的感觉仍强烈存在,抬手轻抚水润嫣红的嘴唇,六神无主。

“……我真的会……不得好死……”

******

七王爷只在京城待了十日,后几日才见了些朝中重臣与将军,并回京畿军营访视昔日同袍兵士,在校场同他们打了一整天,把所有校尉以上的将士全打趴在地,严厉训示了一顿。

待魏小渺的身子大致痊愈,他即告别皇帝,启程返回楚南。

皇帝对魏小渺说,小渺,你代朕送七弟出京吧。

魏小渺恭谨领命,小人遵旨。

宋炜乃从一品正亲王,魏小渺不过从三品内臣,本应徒步走在他后头,然而他刚病愈且天寒地冻,皇帝叫他乘马车即可,不用冒着风雪送行,再冻病了可不好。

皇帝本就宠信魏小渺,如今自家弟弟非要他当媳妇儿,又是一个爱乌及屋了。

宋炜驾马在车旁缓行,此景不像魏小渺送他,倒像他舍不得离开魏小渺,不过外人皆道皇帝对魏甚宠,赐以车辇代步,七王爷自当不敢轻蔑漠视。

蹄音躂躂,轮声蹗蹗,踏在雪上发出沉滞的闷响。

魏小渺独自坐在马车里,双掌中捧着一个手炉,临上轿前宋炜塞给他的,紫金鎏铜雕瑞兽,外裹一层斜织云纹蜀锦,热度适中不灼手,却能温暖入心。

马车微晃,他紧紧的把手炉抱在怀里,怕不慎一个松手弄掉了。

暖暖的,烫烫的,贴煨在胸口。

长长的阵仗队伍直送到京郊十里,宋炜亲手将魏小渺扶下车,魏小渺躬身送别:“小人代皇上恭送王爷,祝王爷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宋炜默默注视他一会儿,只深沉应道:“小渺,我等你。”

魏小渺顿了顿,差点抬起头来,勉力压抑翻滚的心绪,再道:“小人愿王爷身体康健,多加珍重。”

“你也是,驾!”宋烨调转马头,一踢马腹,在侍卫的护卫下奔驰而去。

魏小渺这才仰目而视,只见马蹄溅雪飞霜,纷乱如絮。

上一回目送七王爷离京,是三年前七王爷领兵出征时,他站在皇帝身后,看着心目中的大英雄威风凛凛,气壮山河,心中充满祝福,愿王爷旗开得胜,平安凯旋而归。

这一回,他的心思复杂难言,连自己都理不清、道不明。

出神望着马背上的伟岸身影渐驰渐远,双脚不由自主的向前走去,想再多看那个男人一眼,多看一眼……直到旁人轻轻拉住他低唤,才赫然发现无知无觉走了十数步之远。

再凝目眺望,终是看不到人了。

天苍地茫,千山万水。

遥见不知期,目断天涯路。

送别队伍沿来时的路回转皇宫,将一路的雪踩得更凌乱。

魏小渺向皇帝覆命后,皇帝让他回去休息。

回到渺然居,见到魏若草正等着他,不由蹙了下眉,严词正色道:“大王爷竟让你在宫中跑来跑去,是何体统?”

“是皇上允的,哪,你看。”魏若草辩驳,拿出御赐腰牌给他看。“七王爷希望我能常来陪你,他跟皇上说,皇上就让人拿了腰牌给我,准许我自由出入皇宫。”

“大王爷怎么说?”

“他说我爱来便来,晚上记得回去就好。”

“大王爷真宠坏你了。”

“小渺,七王爷喜欢你。”

魏若草的直来直往着实叫人难以招架,魏小渺觉得头又疼了,揉揉额角说:“喜欢我又如何,我无法像你喜欢大王爷那样的也喜欢他。”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喜不喜欢七王爷?”

“我没有资格喜欢他。”魏小渺干脆坦然直言,感到头痛欲裂。

“小渺,你这叫作茧自缚。”魏若草一脸严肃的说道。

“打哪学来这个词?”魏小渺有些好笑的看他,还以为他只学唱曲,不学其他。

“我还学过其他词,钻牛角尖儿,妄自菲薄,自轻自贱,自怜自艾。”

魏小渺不住诧异,登时哑口无言,没想到魏若草竟也有锐利得像针尖的时候,字字句句针针见血,简直要刺得他浑身血淋淋了。

“我有没有说错?”魏若草问。

“小草,你让我无话可说。”

“哼,我不要跟你说话了。”魏若草撇撇嘴,转身跑开,突然又回头喊道:“小渺,你这样子真讨厌!”

魏小渺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的看着他跑掉,感情其实挺受伤的,喉头一阵酸楚,心说我被讨厌了啊……说来这样的自己连自己都很讨厌,更何况是别人。

如果被七王爷讨厌了,可能会更难过吧。他想,被喜欢烦恼,被讨厌难过,君心难测也就罢了,连自个儿的心都难测,魏小渺,你怎会变得如此摇摆不定,优柔寡断呢?

抬头望天,心再想,这雪要下到何时才会停?

对这雪、这冬天、这苍白的颜色,真倦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抛开这一切的一切,任性而懦弱的逃走。

或者把自己埋在雪中,就那样一直埋在那里,深深的,静静的,一个人沉睡,让谁都找不到他。

七王爷匆匆回,匆匆去,回来时带起的热闹很快恢复平静,宫人谈论二三日即不再当成主要话题了。

魏小渺身体康复,回到御前随身侍候,如以往该做什么做什么,又是端庄稳重的魏大总管,七巧玲珑,玉骨冰心。

至于魏若草,与他置气没几天便主动跑来找他了,又是一副喜眉笑眼的小模样,果真傻头傻脑没个心眼儿。

不过,从此绝口不提七王爷。

无论是大王爷叮嘱或自觉言语失当,也不再没遮没拦的同他说私密情事,甚至无心挑唆他找人试试。

被扰乱的心绪渐渐沉淀,重新压抑下那些禁忌的悸动,连同那紫金手炉将它们一起藏得很深很深。

只偶尔午夜梦回时,会忽然在不明的颤栗中惊醒,盗了一身黏腻的汗,想不起做了什么梦,但却记得这些叫他颤栗的梦都有一张熟悉的、刚毅的俊脸。

每惊醒一回,那声“不得好死”就刺痛耳膜一回。

这声咀咒彷佛已深入骨髓,伴着他漫漫流逝的岁月。

雪尽春红,荼靡花了,四季荏苒更迭。

往后两年间七王爷未曾再回京城,魏小渺偶尔从皇帝的只字片语中得知他的少许近况,不外乎集兵练卒,开荒垦地,七王爷无论到哪儿总能有一番大作为。

皇帝说,挺好。

魏小渺想,如此便好。

平静的日子过得慢,也过得快。

直到德治十二年,初春。

皇帝任礼部侍郎为监察御史,至楚南与二河省巡视地方,并令魏小渺一同前往。

第五章

德治十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往年此时春雪还偶尔稀落飘着,这一年的雪却在立春后没几日就几乎下尽了。

阳光也暖得快,冰雪消融,换成早春细雨轻洒大地,花苞草芽一夜之间纷纷冒出头来,迫不及待的重返人间。

就在一个犹自春寒料峭的午后,皇帝对魏小渺说,朕不是要把你送给七王爷,只是要你去探探他。又说到时要走要留,你自个儿想好便好,朕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皇帝的话明明白白,表面虽然给了他选择,可事实上他毫无拒绝的馀地。

不过是个奴才,死活都是主子的,要他去哪就去哪,要把他送谁就送谁,甚至要他死,他都没有说不的权利。

魏小渺恭顺的领下圣旨,将宫中大小事务详细交办各监局总管,然后伴着礼部侍郎前往楚南。

他与礼部侍郎同乘一辆马车,细心照料皇帝的掌中宝,明白皇帝并非真的要他们办正经事,毋须急促赶路,于是沿官道一壁走、一壁游览,悠哉游哉一路南行,愈南天愈暖,一个多月后到达楚南边境时,已是陌上花开遍野,春光正浓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楚南多山,重山峻岭的风光不若京城精致华美,却比拥挤的京城壮观峻丽,让人看了心胸也跟着豁然开阔。

这日傍晚,他们打算先到边界的驿馆歇宿,准备明天再正式进入楚南领域。

楚南本不画入大绍朝廷直辖的州府之内,皇帝将它赐给宋炜做为封邑,允他独立治理,成为天朝的藩属地。

礼部侍郎和魏小渺刚下马车,抬头赫见一个高大男人大步走向他们,魏小渺不由心头一跳,不知是惊或喜或是其他。

二年多未见,这个男人依旧是记忆中的魁伟,下巴又蓄起了短胡髭,粗犷勇猛的模样倒与楚南的彯悍之风相得益彰,乍看不像尊荣华贵的王爷,更像占地为王的山寨大王。

“小渺,你终于来了。”宋炜沉声道,眼中只容得下他,看不见其他人,完全把某位侍郎大人撂去一边边儿,瞥都没瞥上半眼。

“七王爷,许久不见,皇上特地嘱咐小人代他老人家问候您。”魏小渺低垂脸容,恭敬揖礼。

礼部侍郎不尴不尬的站在两人之间,眼睛瞄瞄这个,再瞟瞟那个,咳一声说魏大人一路奔波又累又饿云云,目光盯着魏小渺不放的七王爷才领他们去用餐。

进食期间,宋炜仍目光灼灼直瞅着魏小渺,活像狼盯上了兔子,要不是礼部侍郎在场,恐怕要当场把人当大餐直接吃了。

三人皆食不知味的草草用完餐,魏小渺吩咐人准备热水,亲自服侍礼部侍郎沐浴更衣,宋炜的视线总算扫向礼部侍郎,狠狠瞪着却不能对他喊打喊杀,这人是三哥心头的肉眼中的珠,半根毛都碰不得。

礼部侍郎老神在在,眼中闪过一抹促狭,在凶恶的目光下大模大样与魏小渺一同回房,心里得意得不行,沐浴更衣后笑笑的说:“小渺,今晚你别睡我房里,我怕有人会让我没命进楚南。”

魏小渺顿了下。“是。”

礼部侍郎想了想,又道:“有些事如果不愿意,莫委屈自己,也别怕,我给你撑腰。”

“谢谢李大人。”魏小渺微微一笑,由衷感谢。

这世上大抵有很多事无所谓愿不愿意,委屈又如何,怕又如何,当皇帝下旨遣他来楚南时,便已做好诸多心理准备。

将侍郎大人安置好后告退离开,转到隔壁间,一进房,整个人陡地落入一堵厚实的怀抱,钢铁般的双臂搂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几乎要勒断骨头的力量,令他难以呼吸。

没有喊疼,没有反抗,一动不动的任由宋炜拥抱,男人的体热与气息像一张网紧紧网住他,躲不开逃不掉,深陷其中动弹不得。

一会儿,宋炜慢慢放松力量,低沉开口道:“今天恰好是七百九十九天,我已经等不到第八百天。”

魏小渺晓得,这是他们分别的日子,那条强力压抑了七百九十九天的小蛇倏忽又蠢蠢欲动起来,在胸口钻着钻着,带来一刺一刺的疼痛。

别钻出来,钻出来了,只有死路一条。暗暗心道,连呼吸与心跳的频率都小心自制着,恭谨回应:“王爷,时辰已晚,请回房歇息吧。”

宋炜捧起他的脸,目光深邃的注视他,直白再道:“小渺,我很想你。”

魏小渺心里苦笑一声,无法再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该如何应答,自己何德何能让七王爷如此心心念念,心头又酸又苦又甜滋味杂乱。

思念苦熬了数百个日子,宋炜忍不住低头吻上他的嘴唇,急切却温柔,克制着强烈的欲望,不想刚重逢就吓坏了魏小渺。

魏小渺身子一僵,依然未挣扎,动也不动的任宋炜亲吻。

吻由轻而重,由浅而深,宋炜愈吻欲念愈难捺,再抑止不住积压多年的汹涌情潮,呼吸渐渐粗重,双手抚摸魏小渺纤瘦的背与腰。

魏小渺的身体不由更僵硬,睫毛颤了颤,缓缓闭上眼睛。

好吧,如果七王爷想要自己的身子,给就给罢,或许等他真正看到全貌之后,发现残缺且苍白枯瘠的身体丑陋可厌,就会鄙夷放弃了。

宋炜的嘴向下游移到魏小渺的咽喉,一下一下吸吮着细腻的皮肤,留下一个一个红艳而色情的痕迹。

魏小渺感到有些疼,皮肤变得比平常敏感,感觉到宋炜的唇舌贴着皮肤舔噬吸吮,一股股异样的骚痒随之冉冉漾开,虽极力忍抑着不颤抖,心跳与呼吸却无法再保持平稳,终究还是被打乱了。

宋炜抚摸的手劲跟着加重,揉搓起魏小渺的身体,似乎恨不能撕开阻隔二人的衣物。

“王爷,别在这里。”魏小渺努力捉着一丝清明,仍试图保持理智。“请让小人先沐浴净身后再……侍候您不迟……”

侍候二字,像要掏光他全身的力量,献祭一般顺从了命运。

“可以吗?”宋炜沙哑反问。“你真的愿意吗?”

“……小人不敢说不。”

短短一句话,当头淋了宋炜一桶冷水,欲火顿时化为满腔怒火,恨恨的在魏小渺颈侧用力咬一口,冷冷道:“魏小渺,有时我真想恨你,恨得想直接操死你算了,你我都不是小儿小女,何必矫情至此。”

刹那间,魏小渺有种被当胸打一拳的错觉,疼得呼吸一窒,原来在七王爷的眼中,他不过是矫揉造作……

“魏小渺,我不想强迫你,但也不会一直忍耐下去。”

话落,宋炜放手,从他身边走开。

“……王爷!”魏小渺脱口喊住他,脑子一片莫名混乱,七王爷不曾对他此般疾言厉色过,一时叫他无比心慌。

宋炜背对他站着,不发一语。

“小人没有……没有……”魏小渺不知为何的着急焦虑,不知为何的想替自己辩解,可话却噎在喉头吐不出来。

宋炜举步再走,没等他说完话,头也不回的拉开门跨出去,没有丝毫的犹豫与留恋,走进阴暗中的背影显得冷漠无情。

魏小渺生平第一次感到很伤心,宋炜的话如一把利剑,狠狠刺入他的胸口,再把他的心活活剜出来,胸口疼得非常难受,从来没这般难受过。

他没为今晚暂时逃过一劫松口气,反而更觉酸苦不堪,几乎是不知所措的呆立在那儿,整个人看来失魂落魄的。

久久,神情黯然的对着房门喃喃自语:“王爷……我不是矫情,我只是不能……”

不能沉沦,不能迷失,不能……去爱其实早已爱上的男人……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在很久以前就爱上宋炜了,只是自欺欺人的不断逃避。

他忽然不明白了,为什么爱上一个同样也爱着自己的人,会是万分煎熬的一件事呢?

他忽然厌恨起自己的命运、身份、残缺,更厌恨自己凡事听天由命的卑恭性格。

他忽然觉得绝望,内心有什么在这绝望中慢慢土崩瓦解,想大声的呐喊哭叫宣泄出来,然而到底还是习惯性的强忍住了,连绝望都是压抑的。

魏若草说他自怜自艾,作茧自缚,呵,可不正是眼下这景况么?

所有的苦闷愁绪全化为自嘲的苦笑,轻不可闻的一声低响,在阒静的黑夜中却清亮开来,刺痛了自己的耳朵。

宋炜怒容满面走出去,不知随口两句气话惹得魏小渺心慌意乱,心境起了极大变化。

今日他本就不打算急吼吼的抱人滚上床,只想适可而止的缱绻温存一下,岂知二年多等到的,却是一句天杀的“不敢说不”。

他究竟把本王当成什么了?逼良为娼的土匪恶霸吗?

宋炜感到异常愤怒,真想直接就地办了魏小渺,管他是否心甘情愿或虚与委蛇,想狠狠操得他下不了床,操到他昏天暗地脑子里啥都不能想,让那张可恨的小嘴只能喘息呻吟,再说不出能气死人的混帐话。

想归想,七王爷的忍耐功夫还是顶好,没因为盛怒而冲动的强要了魏小渺,跨出房外,不期然与站在院子中的礼部侍郎撞了面。

“王爷。”礼部侍郎虽是皇帝的枕边人,但表面上的身份地位比他低许多,自然得先向他行礼。

“嗯。”宋炜表情很难看,漠然应了声,不多加理会的擦身而过。

“王爷,下官有句话想同您说,若有得罪,还请您大人有大量。”礼部侍郎说。

“什么话?”宋炜不甚耐烦的停步回头,若非此人在某方面来说算是他的“嫂子”,否则根本不屑一顾。

“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很快就会枯死了。”

宋炜一听脸色更差,眼神更阴鸷。

怎么,认定他欺负了魏小渺,所以替魏小渺抱不平?

“哼!”重哼一声,拂袖而去,简直想喷出火来,他要是想强扭强摘,还用得着忍耐等待这许多年吗?

他不晓得是否还能继续无休无止的忍耐与等待,引以为豪的耐性快被魏小渺磨光了,再这样拖泥带水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或许他早该不顾一切的压倒魏小渺,或许就不会如此闹心了,何苦坚持当个该死的正人君子,全是他娘的狗屁!

久别重逢的场面弄得不欢而散,宋炜不住在心里骂粗口,心道魏小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还不知要磨到哪个猴年马月才能消停,别人看魏小渺受委屈,他觉得自己才是最委屈的那个人!

回头望了眼魏小渺的厢房,忽想起方才他想说却说不出口的张皇声音,禁不住又心疼起来,矫情那话确实说过重了,想着,一腔怒火消得七七八八,最后只馀下满心无奈。

想他堂堂王爷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偏偏一头撞死在魏小渺这堵墙上了,百般忍让到这种地步,小媳妇可能都没他辛酸窝囊,莫怪皇帝笑话他是痴心多情种,连他都要笑自个儿是千古一绝的傻瓜蛋了。

唉,真是冤家。

进入楚南的前一晚,三人各怀三种心思——魏小渺抑郁神伤,宋炜烦躁懊恼,礼部侍郎则想念他的皇帝了。

今夜星光灿灿,天上一勾弦月弯弯如笑,许是嘲弄这些庸人多扰的凡夫俗子们,本应春觉好时节,却谁都辗转难眠。

次日早晨,魏小渺照样去侍候礼部侍郎起床梳洗,礼部侍郎叫他拿条领围,然后接手过来,围到他的脖子上,笑说这领围的花色不适合我,你围好看多了。又道我不适合围领围,围起来活像猴子似的。

魏小渺怔了怔,蓦然明白礼部侍郎此举是替他遮盖暧昧的痕迹,礼部侍郎语意委婉,态度平和如常,不叫他尴尬难堪,这样一个体贴可亲的人,难怪能让皇帝爱之至深。

不由忆起昨晚的事,七王爷弄出的那些红印子彷佛还隐隐发疼,从皮肉疼进骨子里。

礼部侍郎随性的说:“我瞧这楚南尽是穷山恶水,满目刁民,没什么意思,咱们逛二圈在哪儿提个到此一游就离开吧。”

魏小渺静默了会儿,心思徘徊,欲言又止:“李大人……”

“如何?”

“小人可能必须留下来一阵子才能走。”

“皇上叫你留的吗?”

“不是……”

“你自己要留?”

魏小渺再度沉默,心中充满各种矛盾,想走又不想走,该留又不该留,旁徨踟蹰不定。

“小渺,你确定你要留下来吗?”礼部侍郎再问一次。

“我……”魏小渺不确定的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么这几天你好好想一想,无人能强迫你,你也不要为难你自己。”礼部侍郎拍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说什么了。

原来连旁人都已能看出最为难他的,正是他自己吗?魏小渺几乎要露出苦笑了,以往向来喜怒不形色,如今似乎渐渐的藏不住情绪,心想,在外人看来他大概很不识抬举吧。

蓦然间感到愈来愈迷惘,陷入一种茫然而惶惑的困境中。

两人一起吃过早饭后,宋炜才带着一队侍卫出现,亲自护送他们进入楚南地界,一行人迤逦而行又走三天,方到王府所在的楚南主城。

楚南城地形如盆,四面环山,是楚南人口最多最密集的首城,虽比不上中原车水马龙的富庶繁华,但遍目阡陌良田,屋舍栉比鳞次鸡犬相闻,乡野田埂间,杂红乱碧争染春色。

宋炜领他们通过雁州城门,进入主城,商行沿街林立,贩夫走卒来往不绝,熙来攘往的景像也是热闹非凡,一派欣欣向荣。

人们见到宋炜并未畏惧跪拜,热情而不失恭敬的行礼招呼,“王爷好”、“王爷万福”的声音此起彼落,尊崇爱戴之情溢于言表。

礼部侍郎对这情景觉得很有意思,楚南人民的规矩礼教不若中原严谨,个个一股子土蛮之气,男粗莽女刁悍,民风依旧桀骜不驯。

“哈哈,小渺,你快看,好泼辣的女人,竟当街追打男人。”礼部侍郎哈哈大笑,看得乐不可支。

魏小渺亦不住莞尔一笑,陪着一同看街景。

楚南已与记忆的模样迥然不同,荒地开垦为良亩,商贸交易兴盛,人们看起来似乎也比以前干净爽朗,在他已然模糊的幼时印象中,楚南人民鲜少有悠闲欢快的,由于生活困苦艰辛,加之盗匪流窜,恶霸横行,大多不是面带戾气便是阴郁沧桑。

今日一见,人民安乐祥和,街市热络繁荣,来往井然有序,不再是破落贫瘠、偷盗猖獗的化外之境。

这是他出生的家乡,他很乐于见到这样的改变,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欣慰与骄傲,为心目中的英雄感到骄傲。

目光不觉飘向骑马缓行于车旁的宋炜,他的表情依然严肃,对周围人们的问安没有什么回应,却显得那么威风凛凛,光芒万丈。

“七王爷身上可是长出花来了,瞧你看得都忘了眨眼。”礼部侍郎揶揄笑道。

“大人又说笑了。”魏小渺赶忙收敛视线,欲盖弥彰的澄清:“小人在看外头的街坊景色与来往行人。”

“嗳,这世上有很多事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呐。”

“就像您和皇上吗?”魏小渺脱口反道,说完才惊觉逾矩了。

“也许吧。”礼部侍郎耸了耸肩,完全不以为忤,一点都不觉得这问话冒犯或有什么不对。“我和皇上的事可能你比我看得更清楚,我到现在还是不大明白,为何要遣我出京?”

“皇上自有皇上的用心,大人不必忧虑。”

“我并不忧虑,不管他有何用意,船到桥头总要自然直的,倒是你,可想好去留?”

魏小渺静了片刻,问:“李大人,您认为小人该留或该去?”

礼部侍郎懒洋洋的单手支颐,淡淡回道:“佛家有云万法唯识,三界唯心,如此说来世间万般,皆不过唯心而已。”

魏小渺再度静默。

车外的马蹄声忽掩盖过其他杂音,彷佛一下一下的踏在他心上,掺合着礼部侍郎的话,一遍一遍的在脑中回绕不去。

世间万般,唯心而已。

******

宋炜的楚南王府不是特地兴建的,而是修缮上一任楚南王的旧邸,并未劳师动众的大兴土木,朝廷拨给他建府的经费多投入民间建设。

大绍建朝数百年以来,前后封过三个楚南王,第一个楚南王是第七世皇帝的兄弟,率兵征服此地,纳入疆界版图,皇帝立地赐为封国,后来在皇帝病危时企图举兵造反,可惜夺位失败,囚死于天牢。

第二个楚南王是大绍十二世皇帝所封,封给一名退敌有功的守疆大将军,这个外姓藩王当不到二十年,即因通敌叛国等罪名诛连九族。

由于前两任楚南王都犯下反叛大罪,此后数代皇帝莫不忌惮,不再册封此王,只派兵镇守,将此地当做流放罪犯之处,任其自生自灭,直到宋炜自请来此,十八世德治皇帝才打破禁忌,封他为第三个楚南王。

楚南王府历经两任的扩建,占地面积广大,亭台楼阁碧瓦朱甍,雕梁画柱富丽堂皇,虽未完全修复如新,但仍可看出前代楚南王的豪奢放逸,传闻他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蓄养姬妾娈童无数,对人民横征暴敛供其挥霍,等人民再压榨不出分毫,竟通敌求财,铸下大错。

当年朝廷派人抄府,抄出的钱银珍宝可充国库三年税收,倾酒可成池,灯油脂膏可燃十年不断。

话说回来,宋炜安排一座大院子给礼部侍郎,特别拨一批下人去服侍,不让魏小渺再事必躬亲。

他另外准备了一个苑落给魏小渺独住,近水楼台地紧临他的居院,好方便他晚上爬墙,虽然他更想两人直接住一块儿,实现长久以来的渴望——白日同进同出,夜晚同床共枕。

岂料魏小渺坚持和礼部侍郎共居一院,怎么说都是皇帝派来的人,且内廷重臣的身份摆在那儿,于情于理都强迫不得,七王爷只能又狠狠瞪了某侍郎一眼。

宋炜刻意对魏小渺说:“你可以在王府中随意走动。”

然而魏小渺成日跟着礼部侍郎出去探访民情,早出晚归,且回王府后几乎全待在他们的院子里,只偶尔陪礼部侍郎在王府花园中散步,从不主动踏足其他地方。

宋炜前几日硬要跟他们屁股后头走,美其名亲自带领他们巡视,可视线心思全集中在魏小渺身上,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出那不加掩饰的热烈目光,已经到达如饥似渴虎视耽耽的程度了。

只有魏小渺依旧假装看不见,一脉静定淡然,谁都看不出他内心是慌是忧?

而老夹在两人中间的礼部侍郎深深觉得,自己好像变成魏小渺的保护者,保护他不被七王爷给生吞活剥了。

身为楚南王要治理这偌大封地,且探子传来支方向大越借兵的消息,也许想侵扰大绍边境,也许意图攻打涂罗,为此他不得不放弃当跟屁虫,以国事为重,眼见魏小渺和礼部侍郎出则同车,入则同院,直叫他看得牙痒痒。

七王爷白日少见魏小渺,夜晚不能爬墙入室,因之对某侍郎简直快深恶痛绝了,恨不能把他卷一卷丢回京城去。

某侍郎一脸无辜的表示,我也不愿意当打散鸳鸳的那根棒子呗。

礼部侍郎性情慵懒,不过还是稍微摆了下监察御史的样子,先巡视军营驻地,再到处晃悠,看看楚南各处的建设与百姓的生活情形。

在七王爷治理下的楚南呈现新气象,人民生活渐渐安定,各得其所,或农耕或走商或从军,虽还不十分富足,但大多不再受饥寒之苦,此外已屯兵二十馀万,且兵强马壮,秣马厉兵的气势不言而喻。

他们在楚南大约只待十来日,礼部侍郎就想离开了,楚南这地方穷乡僻壤枯山恨水的,就算景色壮丽日日看也看腻了,越发想念远在天边似的皇帝情人,于是忖度再过两天便转去二河,与自家老三一家人相聚几日后,直接返回京城,不再沿途逗留游玩。

这天礼部侍郎逛得索然无趣,走累了,随性在路旁茶棚暂歇喝茶,漫不经心道:“瞧这楚南自成格局,人民不识天子,只认楚南王,倒像一个独立小国了,小渺,你说是不是?”

魏小渺谨慎应话:“小人不敢妄语。”

二人惬意闲聊,礼部侍郎问他:“这边的亲人还在吗?”

“死了散了,这里没人记得我。”魏小渺淡淡道,眼神却难掩一丝黯然。

他幼年居住的村子在楚南主城外约二十里的山谷间,被盗匪数度洗劫,村民非死即逃四散流离,村子成为废弃荒村,再无人居住。

他隐约记得村子中几个年龄相近的玩伴,其中一个叫大狗的男孩是猎户的孩子,体格比其他小孩壮实,因此成为孩子头,会带着他们玩,但也会欺负他们。

大狗特别爱欺负他,喜欢掐他的脸,小孩子手劲控制不好,常把他掐青一块,大狗辩说是他太白太嫩,轻轻碰一下就青了,才不是他太用力。

不过大狗总会把他娘做的甜饼和他爹采的野果分给他吃,也会用肩膀驼着他去掏鸟窝,他们会先将枯叶子堆起来用火点燃,再把掏到的鸟蛋丢进燃烧的枯叶中,等叶子烧完了,鸟蛋也熟了,小孩们分着鸟蛋吃,大狗说他太瘦所以会多分他两颗。

他想起烤鸟蛋的味道香弹微甜,一口一个,对小孩子们来说是相当美味的东西,大人们任由小孩子去掏鸟蛋,当做额外的营养补充。

不过念佛的外婆却不喜欢他掏鸟蛋,说这是杀生,可却不严厉禁止,毕竟家境困苦饮食贫乏,瘦得他皮骨相贴拈不出肉来,外婆看了也是伤心。

魏小渺一边陪礼部侍郎喝茶,一边回忆,倒没有太多的悲哀愁绪,时间过得太久,而且当时年纪太小,很多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偶尔想起,觉得好像已经是别人的事了,只馀一丝沧海桑田的伤感。

“我还是很好奇七王爷为何要来这儿,小渺,你知不知道?”礼部侍郎若有意、似无意的再问,此人大约是吃饱了太闲太无聊,想找话茬胡侃。

“小人确实不知。”魏小渺对于不能妄加揣测的问题,一律给予最保险的标准回答。

即使知道也要说不知道,这是他长年以来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之一,做为最靠近皇帝的人,嘴必要比蚌壳更紧更死,什么话能说、什么事不该说,都要比他人更懂分辨与判断,否则岂止一句“祸从口出”能善了。

礼部侍郎慢腾腾喝口茶,施施然道:“说不准,七王爷是想把楚南当成聘礼送给你。”

这话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了,沉稳如魏小渺一听也不由得大惊。“李大人?!”

他最不想听到的,正是这样的说法,这说法可陷他于媚王祸国的不义之地,足以令他罪该万死。

礼部侍郎瞧他脸色都发白了,连忙道我乱猜的别认真,转移话题说若没什么特别打紧的事,就要到二河去,询问他的意思:“你呢?”

魏小渺踌躇至今仍不知如何答覆,依旧犹豫不决,对此事旁徨的很。

礼部侍郎将他的犹豫和旁徨看入眼中,虽然一向懒得管闲事,但实在忍不住想劝导:“小渺,你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不需卑微了自己。”

魏小渺秀气的脸微露一抹苦笑,难得表现出真实心情,极谦卑的回道:“做人家奴才的哪能不卑微,尤其如我一般的阉奴,纵使荣华富贵甚至得权重任又如何,到底还是五体不全的非人。”

礼部侍郎闻言,什么都不再多说,因为多说无益,当尊卑观念已根深柢固,不是三言两语能轻易扭转,魏小渺所失去的,不仅仅只有身体一部份,连灵魂都跟着一起残缺了。

兴许他留在楚南是好的。礼部侍郎心想,对宋炜生出少许同情来,摊上这么个认死理又钻心眼儿的主,看来他们之间还有得磨了。

魏小渺虽自屈卑微,却将礼部侍郎的话默默搁在心上,十分感谢他的诚挚之言,感谢他从未看不起他。

其实,他明白不应如此贱视自己,然而“奴才”二字刻骨入髓,拔除不掉,心底总有个声音告诫着他:

你一个奴才岂可与王爷齐肩而立呢?折煞你自个儿就罢了,倒要损了王爷的福。

该选择离开或留下,坦白说,除了自卑的奴性之外,他心里对于留下感到万分害怕。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他在京城听闻过太多富家贵人对名妓红伶浪掷千金,只求春宵一刻,可赎去做妾后不久,不再视春宵为良宵,甚至不再宠爱疼惜,轻则冷待打骂,重则转卖给别人或逐回青楼,情比纸薄让人透心寒。

他害怕七王爷真正得到他之后,如同此般,假使有朝一日厌腻了,对他弃之如敝屣。

他想,若到那时,他定然生不如死,并可能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

——魏小渺,总有一天,你的下场一定会比咱家更悲惨,你也不得好死!

凄厉鬼嚎犹回耳际,难道自己一辈子,注定被这句话束缚至死吗?

——魏小渺,今生今世,我对你的执念,必至死不休。

另一个低沉音嗓同时浮现,他是否能相信这句话,并从这句话中找回当人的自我尊严?

他在两句话之间反覆矛盾着,挣扎不休,两相并合,心下忽有了计较。

既然不敢奢望一生一世,但求一朝一夕罢。

王爷,愿这一朝一夕能断你执念,而我这一生一世,便也了无遗憾了。

第六章

那日回到王府,礼部侍郎派人传话给七王爷,说他们要准备离开了。

宋炜听得来人通报,眼神一凛,当即丢下正与他议事的一干下属,大步离开书房,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王爷怎么了?”徐将军一脸疑问。

“大概又和魏大人有关吧。”何校尉摸摸下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礼部侍郎要离开,魏大人便要跟着走,王爷能不着急吗?”黄师爷摇摇扇子说。

“原来如此,难怪走得那么快。”徐将军恍然大悟。

在场四人只有杨将军大不以为然,呿了一声道:“不过是个阉臣,王爷何必太在意?”

前三者不约而同用眼神鄙视他,王爷对魏小渺是什么心思,现在连王府中养的几条狗都能看出来了,这家伙的眼珠子只看得见敌人的头吗?

“你们做么这样看我?”

“将军,容下官提醒你一句,千万别在王爷面前说魏大人半点不好。”黄师爷用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咱们都要叫他一声王妃哩。”

“少胡说八道,一个阉人怎么能当王妃?”

“你还说!”

“快闭嘴!”

“我又没说错,魏小渺就是个没鸟的太监……唔……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我不说他是阉……唔唔……”

“阉阉阉你再阉我们就阉了你!让你也没个鸟!”徐何黄三人六手捂住杨将军的嘴巴,恨不能拿针缝起来,免得这张贱嘴皮子惹祸。

拿谁说嘴都可以,就魏大总管一丝半毫都讲不得,七王爷能为他离京远走,就能为他翻天覆地,一个小小将军胆敢对他言语无状,若王爷听到了,肯定不会轻饶。

众人肚子里都点着灯,心知这楚南是主子要来当聘礼的,是个阉人又如何,只要王爷喜欢,就算是一头猪,他们都没有置喙的馀地和资格。

七王爷能为明主,亦可成暴君,端看他愿意做哪一个。

所幸魏小渺不是一头猪,更且是个明智贤德的人,不论朝野对他的评价可谓有口皆碑,很少有说他不好的,除了没鸟和不能生孩子之外,倒会是个聪慧能干的好王妃、贤内助,必能辅佐王爷一世英明。

说来七王爷英武威严,魏小渺温文尔雅,一刚一柔,一武一文,乍看虽南辕北辙,可站一块儿却挺和衬,可说是刚柔并济,文武两全了。

他们对两男相爱不惊不怪,视为稀松平常,本朝南风之盛由此可窥一二,莫怪有史官忧心如捣,大胆拚死论曰:“满朝多断袖,亡国不远矣。”

不管此断袖亡国论如何,世间风潮非一朝即成,当然还是有很多人反对南风,例如铁铮铮的杨将军。

“你们真不介意咱们的王妃是……男人?”

“闭嘴。”

“你们难道不想看到小世子吗?”

“闭嘴!”

“我还是认为王爷不该对一个阉……唔唔唔……”

“扒下他的裤子,阉了他!”

“我操!你们敢……救命啊——”

不同于书房的喧闹,礼部侍郎住的大院子显得宁静多了。

礼部侍郎回到王府后,歪在榻上盹午觉,魏小渺静静伴坐一旁,翻页无声的看书,眼中看着字,脑中却思考其他事。

这其他事,不外乎都围绕七王爷打转,心思迂迂回回,曲曲折折,飘忽不定的总落不着一个踏实处。

才想着那人,那人便未经通报直闯进来,逮住他劈头就问:“你要走要留?”

魏小渺吓了一跳,忙低声道:“请王爷小声些,李大人还睡着。”

“要走要留?”宋炜未降音量再问一次,才不管那个谁是醒是睡。

“小渺,谁呢?”礼部侍郎咕哝醒来。

“李大人……”

宋炜受够了老碍事的某侍郎,拉住魏小渺的手,不让他再躲到挡箭牌的身边去,目光灼灼的注视着他。

“小渺,王爷问你话,你就回吧,不需在意我。”礼部侍郎懒懒坐起身来,意态阑珊的打呵欠。

宋炜视线一瞬不瞬的,直直定在魏小渺脸上。

魏小渺沉吟片刻,终下定决心,反问:“王爷,今晚小人可否去您的居院一叙?”

换宋炜一愣,回道:“当然可以。”

“那么,请王爷今晚务必等候小人。”

“嗯。”

这算是先下手为强吗?连礼部侍郎都一愣一愣的,眯眯眼都比平常睁大了点,早晓得魏小渺平时瞧着温雅文静,可内里绝不是软骨头的简单角色,却想不到会来记谁都始料未及的回马枪。

待宋炜离开后,憋了好半晌,终憋不住的小声问:“小渺,你不会打算要献身了吧?”

“小人若想献身,也要王爷不嫌弃。”

见魏小渺竟没辩驳澄清,礼部侍郎不禁又讶异的愣了下,才道:“他高兴都来不及了,不可能会嫌弃你。”

是吗?魏小渺笑了笑,心想但愿如此。

“我跟你说呀,做那事之前,叫王爷先对你做足水磨功夫,才不会太疼。”礼部侍郎不羞不臊,拉着人说龙阳之欢需要注意的事,直言不讳的传授起亲身经验,反正他和皇帝干那啥啥事时,在一旁侍候的魏小渺没少看少听,压根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事儿可比探访民情有意思多了,况且他看得出来魏小渺虽极力压抑,但肯定也喜欢七王爷,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喜欢,有时无意间流露出的那眼神,简直爱意浓稠得能溺死人,丝毫不比七王爷的少。

既然二人彼此相爱,那就快快送入洞房成就好事呗,再扭扭歪歪的磨个没完没了,他这旁观者都想大叫歹戏拖棚啦!

而关于龙阳之事,实际上魏小渺懂得比礼部侍郎更多,当年皇帝初次召礼部侍郎至听夏楼候驾时,他曾问皇帝是否要对礼部侍郎行以后宫规矩——

男宠服侍皇帝前,需先刮净头发以外的全身汗毛,接着灌洗肠腹及润滑后庭数次,最后用玉势扩张穴口与肠道,甚至服侍时该摆何种姿势,该如何承欢取悦,皆有种种礼制规定。

皇帝说全免,直接上了礼部侍郎,连事后清洁都亲自来,不让外人插手。

是否该遵循规矩?或与李大人一样……魏小渺想着,心头不由泛起一阵酸苦,自己不过一个阉侍奴才,怎能与皇帝珍爱之人一视同仁。

“完事后,记得叫王爷替你洗净后庭,不然容易闹肚子。”礼部侍郎兀自絮絮叨叨,关心他如自家亲弟弟。

魏小渺安静聆听,脸上毫无没趣或不耐的神色,乖巧得让礼部侍郎心里不由感叹,宋老七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辈子才能得了这个玲珑人儿。

蓦然想起几句老掉牙情诗,什么只愿君心似我心,必不负相思意,又什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礼部侍郎由衷的想,只愿这二人心意相通,但愿他们能天长地久。

世间美事自此多了一桩,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宋炜囫囵吃过晚饭,却仔细洗了澡之后,倒真听话的坐在居院前厅等着,桌上特意摆了一壶酒两只杯。

有一点点期待,有一点点兴奋,但这些一点点的情绪全不能在他脸上看到,只可见双眼烁烁发亮。

今夜月亮已圆满如玉盘,月色溶溶,洒在地面清澄如水,月下春花盛放,正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好光景。

约莫月上半梢时,魏小渺踩着一地月光珊珊而来,走进屋内向宋炜恭敬揖礼:“小人让王爷久等了,还请王爷见谅。”

他未披官袍,穿着素简淡雅的常服,同样的揖礼动作,却显出与平时不同的飘逸风姿,透着君子温如玉的清俊,自小在皇宫官场中打滚长大,却无沾染太多官僚世俗的污浊。

宋炜见他的头发犹带湿气,未绾起,用一条丝带束整在背后,双颊粉嫩水润,身上散发出幽幽暗香,可想而知亦是沐浴后才过来。

不禁心口一跳,双目更炽亮,下腹涌上一股燥热,头次瞧见这般模样的魏小渺,不仅美得令他怦然心动,欲望更是蠢蠢欲动。

“坐。”

“是。”

“二十四年的女儿红。”宋炜斟满一杯酒,推到他前面。

“谢王爷赐酒。”魏小渺低眉顺眼,执起酒杯啜饮,没再说些言不及义的场面官话,今晚显然不适合太多口是心非的言语。

二十四年的女儿红啊……他今年正恰好二十四,不再年轻了,然而他们这种人比常人老得慢些,如他今时乍看仍像十七、八岁,更别说无法像正常男人一样长出胡须体毛,且嗓音如女人般柔细,难怪有人会说他们是不男不女的不老怪物。

说来假若他们没有死于非命,寿命也会比常人长点,尤其是饮食养生比常人好的高位宦官,岁至六十是平常,能活七十的不少,史书记载八九十岁的太监也有几个,可到底还是福薄身贱之人,拖着残躯多苟延几年又如何呢?

魏小渺蓦然觉得杯中的女儿红闻着酒香浓郁,喝起来却辛辣灼喉,不知甘味了。

两人静静对饮,宋炜也不急躁催促,耐心等待。

他特地选了二十四年的女儿红,暗示今晚如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因此喝起来异常甜美,殊不知这壶酒另一人喝的滋味却与他不尽相同。

魏小渺不善多饮,连喝了数杯后,即感到些许微醺,这才抬起眼来,难得不加掩饰的直视着宋炜,想说话却不知怎么开口。

宋炜先打破沉默:“说吧。”

魏小渺仗着两分酒意,鼓起勇气轻声问道:“王爷,您是否是想要小人的……身子?”

“你晓得答案。”

“王爷,您想要小人,小人给您。”停顿了下,再道:“但只有这一夜,然后……请王爷放过小人,好吗?”

“你心甘情愿?”宋炜眼神阴鸷,先前的期待兴奋全让怒火烧光了,魏小渺总有办法在一瞬之间点燃他,不论欲火或怒火。

“小人心甘情愿。”

“我却不要你这种心甘情愿,你明知我要的是你的全部,你的一生。”

“小人能给王爷的,只有这低贱之身,一夜恩泽,便是小人一生的福份,不敢再多,还望王爷成全。”魏小渺神情卑恭,平心静气。

反观宋炜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突,语气凛冽道:“用一夜换一生?你竟然用自己的身体来跟本王谈判,你如此轻贱自我,本王为何还要珍惜你?”

“小人不值得王爷……”

“住口!”

宋炜快气死了!

猛然抓住魏小渺的手臂,怒不可遏的拖进内室,手一甩,将人摔到床上去。

魏小渺先被拖行得踉踉跄跄,再天旋地转的一摔,摔得头晕眼花,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身上的衣物刷地一声,被宋炜粗暴撕裂,他只各着一件里衣和外衫,并未穿亵裤,顿时衣不蔽体的几近全裸。

魏小渺不住惊慌的想遮掩身体,双手下意识捂住下半身,藏起太监最忌讳被别人窥见的残缺处。

“本王倒真要看看你的身子有多低贱。”宋炜一掌扣住他的两只手,向上拉到他的头顶上,另一手直接伸向他的下身。

魏小渺没挣扎,乖顺的任由宋炜摆布。

当宋炜摸到他股间塞着不明异物时,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竟怒极反笑,放开他的手,寒气森森的冷哂一声,说:“既然你把后宫那套规矩用在自己身上,本王就成全你,该怎么做,你比谁都清楚。”

魏小渺顿了下,强抑下羞耻心与羞辱感,将残破的衣物全解下,裸身向后仰面平躺,然后双手抓住两边后膝处,缓缓的分开双腿,直分开到最大程度。

臀部随着提起的双腿抬高,几乎全抬离床面,将后庭完全曝露到宋炜眼前,清楚可见穴口含着一颗白色珍珠,粉红色的皱摺如花瓣,仿似围绕着粉白花蕊,景致既淫靡又有说不出的好看。

宋炜眸色一暗,呼吸倏忽粗重起来,低沉命令道:“拿出来。”

魏小渺细白的手摸向股间,手指拈住那颗珍珠,慢慢将插在里头的白玉势抽出来,玉势连接珍珠的地方如细颈,而后愈来愈粗,穴口随之愈撑愈大。

魏小渺咬紧牙齿,忍耐着穴口扩张的疼痛,直到最粗的部份出来了,形状逐渐缩细,才松开牙关,吁出一口气。

宋炜看清玉势呈细长纺锤状,中央粗两边渐细,两头各缀一颗珍珠,平时如果放在别的地方,会以为是种不明功用的玩意,不想竟是用在这处。

魏小渺放下玉势,手再回到后膝处,维持着打开双腿、臀部朝天的标准承欢姿态,不是邀君采撷,而是方便享用之人插入。

此时他不能拿自己当人,只能是一个泄欲器具,甚至是一个恭桶尿壶,无论主子要如何玩弄对待,他都不能反抗,只能乖乖承受。

宋炜的目光盯在重新收缩的穴口上,魏小渺相貌清秀,小红花似的秘处却甚为妖艳,晶莹润泽,娇嫩洁净,光滑的会阴上方皱缩一小团睾囊皮,上头垂挂着蔫恹恹的小东西,两者皆是浅浅肤色,周围光裸无半根耻毛,宛如尚未发育的男童尿器,显得可怜又可爱。

魏小渺晓得宋炜正观看着自己的身体,也许,他会觉得丑陋而不肯临幸……双手不自觉抓得更紧,腿根肌肉隐隐抽痛。

宋炜陡地插进一根手指,里面湿热而柔软,像被一张小嘴含住。

魏小渺身体颤了颤,不由自主的僵住,他缓慢深呼吸着努力放松,不管宋炜要把什么插进他里面,即使是一把刀,他都会心甘情愿的容纳接受。

感觉到含着手指的肉壁吸吮似的蠕动一下、又一下,宋炜越感燥热,蠕动的小穴引诱他插得更深一点,直到手指整根埋入。

这是他日思夜想的地方,理智烧成灰烬,飞快抽出手指,撩开下袍,只从亵裤中掏出鼓胀紫红的粗硕阳具,对准穴口一插而入。

“唔!”刹那间身体被刀劈开似的锐痛,令魏小渺闷哼出声,肌肉再度僵紧,肠壁死死绞住插了半根的巨物。

“放松。”宋炜冷冷低哑道。

魏小渺一下一下的深呼吸,慢慢松缓肌肉与痛不可当的秘处,尽管事前已先做过种种准备,然而宋炜的那物事粗巨如小儿手臂,仍叫他无法立时承受,像被一把烧红的粗大火棍捅进体内,几乎可在瞬间杀了他。

宋炜停顿动作没强行再深入,静待他适应,面无表情的俯视他,可心里早已柔软下来,虽然怒火犹烧,但并不想弄疼甚至弄伤他。

终究是搁在心上多年的宝贝,哪里真舍得让他吃苦受罪。

本王根本是只色厉内荏的纸糊老虎呵。宋炜内心讪然一笑,考虑是否恢复以前对待魏小渺的方式,做一番温柔缠绵,可想想仍绷着面皮,冷着眼神,这次铁了心要给魏小渺一点教训,让他真正晓得被人作贱的感觉。

原本预期他们的洞房初夜是浓情蜜意,水乳交融,如今眼下却是这般你不情、我不愿的景况,宋炜不由再度心头火起,对魏小渺真真爱得半死又恨得要命,想把人轻含在嘴中,又想把人揉揉碎了,一口吞进肚子里。

想着,宋炜不顾魏小渺疼得脸色发白,将阳具再推进去,慢慢的、一寸一寸的深入。

魏小渺抑不住细细颤抖,因为太疼,也因为被侵入的感觉太过鲜明,全身感官都集中在那处,彷佛自己身上只剩那个洞,而那个洞正插着另一个男人的阳物。

当这根阳物尽根没入,进驻到身体深处时,他希望它能停着不要动,就抵着那处的窍,又希望它能动一动,磨擦敏感得分不清是什么感觉的肠壁。

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太过陌生,疼痛中夹带酥麻,说不上舒服,也说不上极难受。

但,无疑是难耐的。

他对这陌生的难耐感觉感到十分羞耻,极力压抑下来,勉力保持住用双手分开双腿的姿势,如果未经允许,男宠不可触碰到主子的身体的任何地方,因此他只有股间那处与宋炜的阳具相连。

他想说王爷你动一动,可他只能咬紧下唇,连哼都不敢哼半声。

宋炜停顿不动,仔细感受被紧束包裹的强大快感,身体获得快感的同时,心里亦狂喜至极,他终于插进魏小渺的血肉之中,占有这个渴望了太多年的人。

他想用手掌抚摸身下这具白皙的肉体,想用手指拈玩一片雪白中的两颗樱红乳粒,想俯身亲吻被咬着的唇瓣,吸吮里面的舌头,但他仍然忍住了,现在哪怕只要魏小渺收缩一下,他都可能会不小心泄出。

直到难以控制的激狂稍稍平息一些,他才将阳具缓缓抽出,完全抽出,光滑的顶端抵着穴口,顶着摩着,却不肯再进入。

魏小渺的双手双腿不觉细细打起颤来,穴口如一张小嘴张翕着,似想将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龟头含进去,却因为太大而含不进去。

他还是很疼,那处应该是受伤了,但体内莫名的空虚让他强烈的希望被填满,即使撕裂了、捅坏了都没关系,他情愿为此流血至死。

突然想起那个被三个侍卫轮奸而死的内侍,是不是正是这种逼人疯狂的感觉,让他在极痛与极乐中笑着走向黄泉?

“王爷……”终抑不住的颤颤低唤。

“闭嘴,不准出声!”宋炜嘶哑斥喝,柔媚如丝的声音让他险些一泄千里,恨恨的用力一挺腰,凶猛地长趋直入。

这次的疼痛更加剧烈,魏小渺死命咬住下唇,将差点滚出来的呻吟强闷在嘴里。

隐约闻到淡淡的腥锈味,掺杂在他身体散发的暗香中,一缕血痕沿臀缝淌下,淌到臀缝底处凝结成小血珠,一滴一滴的落在床褥上,晕开一朵一朵极艳丽的小花,然后再渲染成一朵舒缓绽放的鲜红牡丹。

宋炜闻到血腥味,感觉到异样的湿濡,慢慢抽出自己,往下看去,魏小渺的穴口果然裂伤了,丝丝的渗出血来,染红了底下一小片。

宛若处子落红。

宋炜眼神深邃一沉,俯下头贴近,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伤口,吮去流出来的鲜血。

对他而言,这是魏小渺的初夜之血,比女儿红更甜美、更醉人。

宋炜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魏小渺刹地一怔,继而大惊失色。

“王爷,不要这样!”失声惊叫,慌张想去推开埋在双腿间的头颅,却不敢真的用劲,双手极其无措的抵着他的头顶。“太脏了!王爷!”

“是你脏还是我脏?”宋炜沙哑的问。

“当然是我……”魏小渺头一次在宋炜面前以“我”自称,却是在这样的光景之下,令他感到极度的羞耻与不堪。

“如果你是脏的,那么我只会比你更脏,我和你没有谁更干净。”宋炜抬起头望向他,直视他的脸。“魏小渺,看着我。”

这回魏小渺乖乖的、怯怯的望向他,双眼水气浮动,掩不住惊惶之色。

“小渺,我要的是你,一个叫做魏小渺的人,不是一个自称小人的奴才。”宋炜说,神情不再像方才一样残酷冷厉,流露出一丝熟悉的温柔。

魏小渺眼中流转的水气更盛,只要一眨就会流下来,所以他拚命的睁大眼睛,乌汪汪瞪着宋炜,也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克制不住哭出来。

看着魏小渺泪水蒙蒙却倔强压抑的模样,宋炜的怒火全被他含在眼中的泪水浇熄了,哪还生得出半分气来。

冤家,命中注定来向他讨债的前世冤家。

几度来来去去回绕着大同小异的相处模式,虽不至于就此厌烦,但也有点力不从心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放弃魏小渺,想来是该换个手段了。

宋炜暗叹口气,脑中筹谋擘划着,处心积虑巴前算后,不由无奈心忖,管理封国和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搞定魏小渺绝对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一件事。

一面想着,倾身靠近床头边抽出一格暗屉,从中取出一只冰纹青瓷小瓶,拔开瓶塞,再回到他的双腿间,倒出浓稠的白色膏液,涂在穴口上徐徐抹开。

是天山雪莲掺合多味珍稀药材炼制的凝肌膏,具有能立即止血止痛与生肌的效果,仅皇室之人可用的御用宝药,魏小渺偶尔会见皇帝用在礼部侍郎身上……

“王爷,我不疼,别浪费了。”魏小渺连忙道,自认没资格用这药。

“说谎。”宋炜忽一指深入穴内,抹在穴口内侧,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不痛,禁不住自责不该太冲动,弄伤了这人,心疼的还是自己。

魏小渺又忙咬住下唇,那里对外物的侵入特别敏感,轻轻一碰就紧张收缩,要将异物排挤出去。

“放松,别咬这么紧。”

“……”魏小渺倏地脸红耳热,难为情得不行。

宋炜静静帮他仔细抹药,一点都不怕浪费的重覆涂上,极滋润的药乳将后庭涂抹得一片油晃晃,手指可滑顺进出。

宋炜身形魁伟,手掌大若蒲扇,手指比常人粗些长些,一根可比魏小渺的两根。

魏小渺感觉到这根粗长的手指渐抹渐深,连未受伤的深处肠壁也全涂匀了一层,进出间发出羞人的湿润声。

“……王爷,够了。”

“还很疼吗?”

“好多了。”

宋炜见伤口不再渗血,抽出手指,尽管一点都不想抽出来,那里头湿滑软热,触感美妙不可言。

他更想用身上另一个部位进入那里,可惜不小心弄伤了,若再强上可就禽兽不如了,何况看这心肝儿流点血他就心如刀割,竟比在战场上看到血流成河更难受。

药香缠绵暗香,气氛悄悄的旖旎起来,充满说不出口的荡漾情愫。

两人之间不再一方委屈求全,一方怒气冲冲,双方皆心平气和下来。

魏小渺的心思来来回回绕了几绕,绕回原点,再次鼓起勇气,小声请求道:“王爷……我可以抱抱你吗?”

宋炜兀自沉默,不置可否,直到魏小渺眼神黯然,才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肩膀上,然后俯身贴近,让他能容易抓住。

魏小渺既惊慌又欢喜,轻轻攀着宽阔壮实的肩膀,满眼爱慕地仰望悬在上方的男人,心动难遏,情不自禁的羞怯再道:“王爷……亲亲我,好不好……”

宋炜顿了一顿,猛地捧起他的脸,吻如狂风暴雨的落下,像要嚼碎他的嘴唇,咬断他的舌头。

魏小渺被吻得晕晕乎乎,呼息不稳,面色潮红,心头似洪流暴涨,滚滚浪涛汹涌澎湃。

求得一晌贪欢,足够一生念想了。

“王爷……进来……我想要你……”

如此诱惑的邀请,何人能抗拒?

当宋炜脱去自身衣物,赤裸裸的再次进入他的身体时,他几乎真的要大声哭出来了,即便身体没有获得太多欢愉快感,依旧十分疼痛,然而精神却狂喜得要炸开了。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拥有了伏在他身上的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也拥有他。

他们拥有彼此,肌肤相贴,血肉相连。

总算明白魏若草当日说的那些淫话,不管身体再怎么疼,心中仍快活得要死。

“小渺……小渺……小渺……”宋炜亲吻着他的耳朵,不停轻唤他的名字,下身徐缓抽送,尽量不再使他太过疼痛。

魏小渺温顺的承受着,整个人与心神全沉沦进去了,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处磨擦多了久了,疼痛变得麻木后,似生出一丝奇妙的舒服异感,肠壁酥麻麻的,一阵一阵泛酸,腰和四肢不自觉都酥软了。

“痛不痛?”宋炜柔声问道。

“不大痛了……”魏小渺转过脸,贴到他耳边羞涩催促:“王爷,快一些可好……”

宋炜眉毛一扬,陡地加快进出频率,但仍小心自制着力道。

“嗯……”魏小渺的呻吟出来,酥麻感如微弱的电流流过,呼吸愈加急促,心跳也愈跳愈快,胸口怦咚怦咚若战鼓急催。

“是不是又疼了?”宋炜亲了亲他的嘴角再问,被那声低微嘤咛勾得销魂蚀骨,却怕是再弄伤了他。

“不疼……只是很奇怪……”魏小渺闭上眼睛,专注去捕捉体内的感觉,除了疼痛,交叠着满胀、酥麻、酸软等等,每种感觉都不轻不重的,蚁噬一样难耐。“……王爷……能否再用力一点……啊……”

“可是舒服?”

“不……不知道……”

“这样呢?”

“嗯……再重些……啊……王爷你慢点……啊啊……”

酥麻电流随着加重加快的顶送一阵阵生出,如涟漪一波波的扩散开来,渐渐遮盖其他感觉,只希望这奇妙的电流能再强些、再多些。

身体越发臊热仿若火烤日晒,全身毛孔都张开了,汨汨的沁出汗来。

宋炜亦是浑身汗津津,双臂紧紧搂住魏小渺,使两人的身体密密相贴。

“王爷……王爷……”肌肤相互摩擦让魏小渺更神荡魂驰,意识彷佛愈飘愈高、愈飘愈高,彷佛都要飘到九天之外去了,生起一种类似晕眩的恍惚。

快感愈来愈强烈,令宋炜也愈来愈控制不住了,整根阳物如浸泡在温泉眼中般舒畅,龟头被湿热紧致的肠肉绞缠挤压着,更是爽利无比,索性丢开理智,大开大合的挺腰撞击,快抽猛捣。

“小渺……小渺……我喜欢你……”

“王爷……我也……嗯啊……”

汗如雨下,神昏智乱。

宋炜用拚斗的力量暴虐冲刺,狠狠贯穿着底下这个人的身体,再十几下奋力抽插,如野兽低吼一声,将阳具尽根抵入最深处,松开精关,灼热精水全喷洒进在魏小渺体内。

魏小渺在这瞬间呼吸一窒,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快乐得快要晕过去了,就是这种感觉……

第七章

翌日不知哪个时辰,魏小渺迷迷茫茫的醒来,见宋炜穿戴整齐的坐在床边注视他,不知已看了多久。

他忍着酸疼坐起来,正要出声时,宋炜先开口道:“魏小渺,如果你不能自己想通透,本王也无意强留,你既许本王一夜,本王便成全你的心愿。”

魏小渺霎地一怔,瞬间完全清醒。

“你走吧。”

“王爷……”魏小渺不自觉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角,那衣角却从指尖滑开,然后飘向远远的地方。

算起来,这是七王爷第三次像这样转身走开。

事不过三,他想,这回七王爷不会再走回他身边了。

可七王爷不是说过,对他的执念至死不休吗?

是否执念已断?

倘若已断,也是自己亲手扯断的吧。

魏小渺无声叹息,掀开锦被欲起身下床,赫然瞥见浑身爱痕累累。

怔了下,想起昨夜宋炜泄精后,并未再要他第二次,而是用很长的时间亲吻他的身体,好似想要一点一点的将他整个人吃掉。

手指抚过身上一块块红紫斑斓,多希望这些痕迹能从此烙印皮肤上,永远不要消褪,甚至希望后庭残留的钝痛感就这么一直隐隐疼着、痛着,彷佛宋炜还在那里抽着、插着……

王爷,你为什么不干脆真的把我吃掉呢?

双手捂住脸,他忽然觉得全身都剧烈的疼痛起来,疼得身体好像一块一块的被撕裂,先拽断手、再拽断脚、然后撕下一片一片的皮肤,接着剖开胸膛肚腹,将五脏六腑硬生生拉扯出来,心肺丢在地上,脾肾扔到墙角,肠胃掷向窗外,最后是头,从脖子上扭下来,不知抛到何处去了。

这非人的剧痛持续了很久很久,才逐渐缓缓平息下来,等到不再痛的时候,他刹那间认为自己应该是死了吧,才感觉不到任何感觉。

一整个人全撕碎掏空了,连血液都抽干了。

他却还活着。

所谓行尸走肉,不过如此。

再隔一日,当礼部侍郎见魏小渺一起坐上马车时,不由得大感惊讶,他不是已经决定留下来与七王爷长相厮守,不然怎会巴巴的自动跑去献身?

“小渺,你确定要走?”礼部侍郎问。

“小人确定。”

“不再想想?”

“小人已想得很久,也想得很多了。”

“老实说,我认为你就是想太久、想太多了。”

魏小渺无奈淡淡一笑,心道或许吧,可世上太多事他不能不想,他一辈子都得踩在薄冰上行走,稍有不慎,轻则身陷囹圄,重则粉身碎骨。

礼部侍郎忍不住又想多嘴,苦口婆心开导道:“小渺,你这么聪明,哪里会不明白人自轻而他人轻之的道理,你千万不要再妄自菲薄,更不需要自卑自贱,你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完美,你值得拥有你应该拥有的。”

“李大人……”

“我喜欢你,小渺,我相信这世上很少人会不喜欢你,而最喜欢你的人,你应当明白是谁。”

魏小渺默然,无言以对。

他们离开楚南时,宋炜并未亲自送行,仅指派了一队侍卫沿路护送至二河省。

相见争如不见,魏小渺心想他不来也好。

多看一眼,心多苦一点。

佛曰八相为苦,是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人生本多苦,苦着苦着,也就苦习惯了,多年来这些苦他哪个没见过,怨憎会看得更是多,如今不过是爱别离与求不得罢了。

礼部侍郎瞧他怅然若失,心灰意懒,心道明明爱之入骨,却老往死胡同里钻,真是何苦何必呢?

这下不只同情七王爷,都替他们感到烦躁和着急起来了,突然很想跟七王爷说——

王爷,你快把魏小渺绑回去吧!

用软的用硬的用哄的用强的用啥不要脸的手段都没关系,赶紧的再把人推倒,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彻底的吃乾抹净,他如果还要纠结磨叽,你就压着人一直做做做,做到他没多馀的心思力气可以胡思乱想,只想着怎么样才能不让你一直做做做!

礼部侍郎想是这么想,不过回头看看自己的皇帝情人,再看看处处留情的宋老五和自家妹婿宋老六,宋老大他虽然不熟,可与清歌相处的样子不像霸王硬上弓,更别说三弟媳倒追三弟的那股劲儿。

综观下来,宋家人似乎不兴“得不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人”这套强词歪理。

他们是拥有无上权力的天潢贵胄,如果想强取豪夺,谁能违抗得了,然而他们对感情却讲求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慢橹摇船抓醉鱼的好耐性叫人佩服佩服。

再想想,宋家人最后总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时间早晚的问题,礼部侍郎念头一转,就不替七王爷干着急了。

爱玩欲擒故纵就多纵几次,喜欢好事多磨就磨吧磨吧,看你们还能磨到地老天荒不成?

这位大人心里说着风凉太平话儿,还傻傻的没发现,喜欢好事多磨的不只宋老七,那位高高在上的宋老三可不遑多让了——

关于君臣绯闻的流言蜚语,此时已流窜大江南北,传遍大街小巷,振奋人心,举国哗然。

******

贪懒怕麻烦的礼部侍郎躲起来了,躲在二河总督府的后厢小苑,化身成一只缩头乌龟,成日窝在房中足不出户,。

他本是凉凉的看七王爷和魏小渺的笑话,如今自个儿也成了笑话,更且是举国上下全民皆知的超级大笑话。

呜……皇上一定是故意的!

魏小渺神情担忧的站在一扇房门前,抬手叩了叩门说:“李大人,该用午膳了。”

房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应话:“拿进来。”

“驸马吩咐,要您至前厅与大家一起吃。”

“不去!”

“今日外头天气挺好,大人出来晒晒太阳吧。”

“不要!”

魏小渺拿他没法,长长叹口气,这位大人的年纪都已老大不小了,可一旦耍起牛脾气,简直比小孩子还要任性。

直到某天,太上皇亲临大驾,礼部侍郎不得不踏出屋子,蔫头蔫脑的去见“公公”。

而魏小渺一得到太上皇来此的消息,立刻前去迎接,陪他在庭院的凉亭中说话。

“听说你们刚从小七那儿过来,小七可好?”太上皇问。

“回陛下,七王爷将楚南治理得很好。”魏小渺恭谨应答。

“朕问的是小七,不是楚南。”

“王爷也很好。”

“是吗?可朕怎么听说情伤甚苦,成日成日的操兵练将,把他自个儿和将士们都累得像条牛似的。”太上皇意有所指,由话中可知,他对儿子的情况了若指掌,对魏小渺是明知故问了。

魏小渺微乎其微的一顿,仍从容回道:“小人不敢僭越过问王爷的私事。”

“以一个父亲的立场来说,儿子想要什么,不论好的坏的,做爹的都会想给他,朕若知令他情伤之人为谁,必叫人绑了送去给他,随他意思处置。”

“陛下爱子甚深。”魏小渺恭敬打着最适宜的官话,心中苦苦一笑,太上皇哪里会不知那人为谁,这话明显是冲着他说。

唉,世上任何一个父亲,都不会乐意见到儿子同男人在一起,更别提那个男人还是个阉人,太上皇见着他没直接叫人或打或杀了,算十分仁慈了。

“魏小渺。”

“小人在。”

“七王爷向皇上要去楚南,不正是因为你吗?”

魏小渺一听,心知任何辩解皆是多馀,只能跪下伏身磕头。“陛下,请杀了小人吧。”

“朕为何要杀你?”太上皇冷冷俯视着他,虽神色严肃,却无杀意。“朕若杀了你,七王爷必会对朕心生怨恨,怕不搅得天下大乱。”

魏小渺伏在地上,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瑟瑟颤抖,非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太上皇的话重量太重,他承受不住,太上皇无疑怪罪他能让他们父子失合,引发朝野动荡,他宁愿一死求全,断不愿背此涛天罪孽。

“若真杀你,倒显得朕这做父亲的过于偏心了。”太上皇低低叹口气。“你好自为之,起来吧。”

“小人不敢。”

“礼部侍郎来了,你倒要挡了他的路。”

魏小渺赶忙爬起来,垂首躬身退到一边去,犹自手脚冰冷,惊惶不能自已。

不远的小径上,礼部侍郎正被李驸马硬拖过来,一把将他推进亭子里,只见他连忙诚惶诚恐的拜揖:“微臣见过……”

“都是自家人,毋需多礼。”太上皇截白,亲自伸手扶他起来,态度和蔼可亲的同他话家常,似乎也没打算要对另一个儿子的地下恋人先斩后奏,毁尸灭迹。

魏小渺默默侍立在旁,见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光景,与站在角落的自己相形对比,内心不由得更加悒郁黯然,加之方才听太上皇提起七王爷之事,更觉百般滋味酸涩复杂。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情伤甚苦,对此四字,魏小渺何偿不是苦不堪言。

对于七王爷的思念无时无刻,想得骨头都疼了。

好几次差点抑不住冲动,想不管不顾抛开一切的飞奔去楚南找他。

九公主对礼部侍郎说,咱们宋家人哪个不死心眼,一旦认定了,就是一辈子不离不弃,到死都不会改变。

这话,不仅对礼部侍郎说,似乎也是对魏小渺说。

礼部侍郎若有所思一阵,表情豁然开朗,决定立刻马上返回京城。

魏小渺自然得跟上去。

“魏小渺。”太上皇叫住他,严词道:“你若让七王爷为你因情伤而掀风作浪,朕必饶不得你,去吧。”

“小人谨遵圣意,小人告退。”

魏小渺跟着礼部侍郎匆匆离开后,九公主对太上皇不以为然的道:“父亲,您何必对小渺那样严厉,瞧他脸都吓白了,我听闻七哥非常喜欢他,您对李从青好,却对他不好,岂不是要叫七哥心生不平,说您大小眼呢。”

“丫头懂什么,李从青和魏小渺是能放一起比的吗?”太上皇轻斥。

“都是人,为何不能放一起比,您从小教导我们要平等对待每一个大绍子民,魏小渺不也是大绍子民,难道父亲瞧不起他是个太监?”

“哎,你这丫头错怪父亲了,不将他们放在一起比,并非父亲瞧不起他,而是他们的性子脾性截然不同。”太上皇解释道。“不说李从青,就说魏小渺,他是奴才性子,对他施恩用软,他只会感恩戴德,奴才那套规矩守得更死,还不如用威势吓他一吓,硬推他去给你七哥,否则恐怕他就跟着李从青回京城去了,到时你七哥说不准要弄出个么蛾子来。”

“能弄什么么蛾子?”

“例如带兵北上。”

“七哥对三哥忠心耿耿,不可能做出对三哥不利的事。”

“他不用真对你三哥做什么,他只要带兵北上,就足够让天下人以为,他想对你三哥做什么。”

九公主一怔。“七哥不会吧……”

太上皇哼笑了声。“怎么不会,别瞧他冰冻闷葫芦似的,葫芦里烧的那把火,比咱们家所有的人都要烈。”

“既然如此,您还吓小渺做什么,直接绑了送去给七哥不就得了?”

“这么做,会打坏王爷的主意。”本一直静默的驸马爷忽出声插话。

“还是朕的状元女婿聪明。”太上皇十分欣赏的拍拍驸马爷肩膀,对九公主说:“当初你怎么想着倒追从玄,你七哥差不多也是同样的。”

“这能一样吗?”九公主仍不甚理解,似懂非懂。

“从玄,来,陪岳父走几盘棋。”

“是。”

岳婿二人施然摆开棋盘,让九公主迳自抱着两个儿子苦思不解,心想,七哥要真喜欢魏小渺,直接困人在身边日日相对,日久生情,何必弄得这样弯弯绕绕,这不是穷折腾吗?

想了许久,九公主一拍桌子,做下结论——

“七哥根本吃饱太闲!”

不满三岁的娃娃也学母亲拍桌子,奶声奶气的叫:“吃饱太闲!七锅吃饱太闲!”

“哈哈,吃了七锅还能不太饱太闲?”太上皇大笑,驸马爷微哂。

母子拍翻棋盘,打乱满桌白的黑的棋子,娃娃还嫌不够乱的顽皮伸手去搅和,将它们全混成了一气。

太上皇指着棋子笑道:“感情不正如这些棋子,颜色虽是简单的黑白分明,但走在棋盘上却你来我往,费尽心机。”

驸马爷淡淡接道:“一场尔虞我诈之后,一局江山始定。”

“可不是吗?”太上皇点点头。“当然,如果像这样打乱了,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这都能拿来说道理,我看你们也跟七哥一样,都是吃饱太闲。”

“吃饱太闲!”

嗳,是说天底下的感情,哪一段不是吃饱太闲谈出来的?

那厢是欢声笑语,这厢却愁风苦雨,可怜魏小渺被太上皇狠狠吓着,一颗心极端的忐忑不安。

太上皇与九公主后来的一番对话,他当然没听见,只不停惶恐想着太上皇的话,心里不能说不骇怕,他很怕,怕宋炜真如太上皇所说的,会为他父子失和,挑起无谓风波。

怒发冲冠为红颜这种事,叫他万死不足惜!

看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回楚南一趟,至少得跟七王爷说清楚一些事,厘清二人之间的缠乱纠结。

他的干爹曾叫他好自为之,如今,太上皇也叫他好自为之。

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他的每一步莫不谨小慎微,如临深渊,难道还不够好自为之吗?

王爷……七王爷……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魏小渺思绪乱成一团,回到礼部侍郎的小苑整理行李。

礼部侍郎动作匆忙,归心似箭的心情全表露在脸上,却含着一抹甜丝丝的笑意,想必是想起皇帝了吧。

临走前,他忽阻挡住魏小渺,不让他一起坐上马车,说:“小渺,虽然我不大晓得你和七王爷之间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多嘴劝你一句,不要像我一样逃避退缩。”

“李大人……”

“该把握的就该好好把握住,想追求什么就勇敢去追求,不要因为害怕与自卑而裹足不前,你和别人一样,都值得拥有尊严,更值得获得幸福。”

我真的值得拥有尊严吗?我有资格获得幸福吗?魏小渺扪心自问,多年以来,依旧不断在同样的问题中迷惘打转,心底深处忽生起另一个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对他说——

小渺,我要的是你,一个叫做魏小渺的人,不是一个自称小人的奴才。

这就是那些问题的唯一答案,不是吗?

沉默一会儿,心思在这极短的片刻间百转千回一遍,眼中闪过一道决心的光芒,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回去楚南,但不是因为太上皇的那些话。

只因为自己。

只因为宋炜。

“李大人,请您自己回京城,小人想往楚南去。”

“嗯,去吧。”

“请您路上小心,一切多保重。”

“你也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无声给予彼此诚心的祝福,各自去追求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

魏小渺向总督府借了一匹马,以自我最大的能力,快马往楚南的方向奔驰,恨不能不要吃不要睡,只要赶路就够了。

短短数天路途,却遥遥若远在天涯,每一日都有如千日,每天睁开眼醒过来时,都恨不能插翅飞过去。

回想二年前,宋炜是否就是怀着这样的急迫的心情,从楚南飞奔回京城,只为带给他新鲜的蛇藤莓。

口中宛如还残留一丝当时的蛇藤莓的滋味,又酸又甜又涩,如同他现下的心情。

他毕竟不是武人,用六天回到楚南已是体力极限。

回到楚南王府大门前下马时,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守门待卫连忙上前扶他,恭敬小心的将他扶进王府中。

“魏大人。”一门房小厮上前打揖迎接他。

“王爷可在府内?”魏小渺问。

“在,请大人先入内休息,小的立刻去向王爷禀报,说您已经回来了。”

“不用了,我直接去找他,他在哪里?”

小厮指向一个方向,说:“往那儿走,如果没瞧见王爷,您就再问问其他人。”

魏小渺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经过一个穿堂,没看见七王爷,便询问一个恰好在穿堂中的下人。

下人笑了笑,指向一个方向,和门房小厮说同样的话。

魏小渺朝那个方向再走,然后,经由一个又一个的下人指路,他走过三条回廊,穿过两处庭园,绕过一个水塘,几乎快走了半个王府,仍然没见到要找的人,最后再穿过一小片竹林,走到一道白色围墙前。

魏小渺有种直觉,只要沿着这道围墙走,就能找到宋炜。

急迫的心情忽缓和下来,悠悠的沿围墙行走,走到围墙尽头蓦然看见墙中的院子时,陡地当场怔住。

他绝对不会看错,院子里的那栋房子,是他幼年住过的老屋宅,连墙壁一角的破损形状都一样。

走进院子里,走向老屋宅,望进大门中的前厅,见到熟悉的背影背对着门外,盘腿坐在地上。

不禁再一愣,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跨过门槛走进去,一入眼便是前厅靠墙的供桌上的两座木牌。

一座是何氏祖宗牌位,一座是……外婆的牌位……

外婆……是外婆……

所有想对宋炜说的话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全在一瞬间忘了、抛开了。

不再想太上皇怎么说,不再想天下人会怎么看他,不再想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奴性卑贱。

眼中只看得见那小小一块木牌。

他一生的起点就在那里。

双膝落下,伏跪在地叩头,肩膀因强自忍耐而颤抖着,一时终于压抑不住,先是低低呜咽几声,继而放声嚎啕大哭出来。

“啊——啊——啊——”

大声的哭,声嘶力竭的哭,撕心裂肺的哭,一声高过一声,彷佛要把自出生起所受到的每一分委屈、每一分疼痛、每一分压抑,全在此刻用哭声从骨中肉中剜出来。

“外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彷佛拚尽一生力量的哭号,一遍一遍又一遍的重覆嘶叫,仿若泣血的哀鸣。

附近有些人听到了这极悲极恸的声音,无不目眶泛红,举袖擦拭眼角。

宋炜第一次看见他情绪失控至此,向来冷峻的人竟感到自己眼眶微微发酸,为他的伤而伤,为他的恸而恸。

只因这些伤、这些恸是魏小渺的。

号哭声哀厉悲凄,声声入耳,每一声都是穿心穿肺的痛。

听他哭得像要呕出心肺来,宋炜将他抱来怀中,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与背脊,不停温柔安抚,担心他哭岔了气,更怕他不小心哭出个好歹。

感觉胸口湿了一片,那泪水像渗进宋炜的心脏里,将他一并淹没了。

直到哭声嘶哑如乾嚎,不由开口软声劝慰道:“别哭了,当心哭坏身子。”

哭声渐渐缓成哽咽,魏小渺整身子无力偎着宋炜,连日急切奔波加上心绪过于激动,耗尽体力虚脱了。

宋炜低头查看,见他闭着双眼累极晕睡过去,一张苍白的小脸全爬满泪痕,直叫他心疼得不得了,用袖子轻拭他的脸颊,低头亲吻仍断续沁出水珠的眼睛,为他吮去咸得发苦的泪水。

“小渺,乖,别再哭了好吗?”

魏小渺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幼年时的房间床上幽幽醒来。

身上十分清爽,换了干净的衣物,想来是昏睡过去后,宋炜替他清洗更衣,他对此竟然毫无感觉,果真累坏了。

他的身子仍有些虚乏,但心情极为轻松,打从有记忆以来,似乎从没这么轻松过,彷佛长久压在胸口的一颗大石头挖出来丢掉了,整个人轻得好像要飘起来了,而内心只想再问自己最后一句话——

魏小渺,你还要自怨自伤多久呢?

宋炜走进来,见到他双眼微睁,瞧着床顶出神,走到床边低声问:“醒了吗?”

“王爷……”因先前哭倒了嗓子,喉咙仍有点乾哑不适,坐起身问:“小人睡多久了?”

“快六个时辰了。”

“这么久?”

“你太累了,以后别那么伤心了。”宋炜倒来一杯水,喂到他嘴边。“喝点水。”

“谢王爷。”魏小渺直接就着他的手啜饮,慢慢喝着,慢慢想着,一杯水喝完了,心里也想完了,抬头望向宋炜。“王爷……”

“还渴?”

“不会,小人……不,是我想说,以后你别让我伤心,好吗?”他说“你”与“我”,心境显然已经不同,眼神清明如雨后天空,干净晴朗。

“不会了,我若让你伤心,你就打我,要杀我也可以。”宋炜放下杯子,捧起他脸轻轻的亲吻,充满怜爱与珍惜。

魏小渺重合双眼,感觉到温热的唇落在自己唇上,飘忽不定的心随着每一下亲吻,缓缓落下一分,落到一个安稳的踏实处了。

积蓄十多年的泪水宛如一碗孟婆汤,喝下了,将前尘旧事洗涤一空。

像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重新活过一个新的魏小渺。

“王爷,谢谢你。”喃喃自语般,很轻很轻的低语。

宋炜状似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没多说什么,将他拥入怀里。

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说几句话便各自安静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只静静的相拥,这样也很好。

他们之间不需太多言语,便已道不尽情意绵绵。

魏小渺此刻心里只想着一句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静拥半刻,他心中忽生起一个疑问,轻轻推开宋炜,问:“如果我没回来呢?”

“带兵北上,逼皇上把你交出来。”宋炜简洁有力的回答,短短一句话,却能叫人惊心动魄。

魏小渺自当大惊,深感惶恐。“你根本毋须如此,你只要向皇上说一声,皇上就会把我给你了。”

“不,我要天下人看见我为你北上逼宫,让天人下说你是红颜祸水,到时天下再大也无你容身之处,你只能死心塌地的待在我身边了。”

宋炜的表情认真俨然,绝非戏言,他确实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狠绝人物,不得不说,太上皇对这个儿子的性情想法果真了解得很透澈。

“我不是红颜,而且你不是说过,不逼迫我吗?”魏小渺听了他的话,背脊不禁一阵拔凉,冷汗直流。

“所以我逼迫皇上。”宋炜语调如常,没什么太大的抑扬顿挫,与“找天和那个谁吃顿饭”一样。

魏小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庆幸自己听从侍郎大人的话,主动回来找他,否则真不知怎么折腾个人仰马翻了。

哎,想不到七王爷竟是这么会闹乱子的人?

他没仔细深思宋炜说的是“带”兵北上,而非“挥”兵北上,二字有异,可解读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思。

然而全都无所谓了,宋炜想,魏小渺肯主动回到他身边,真心实意的与他相随相守,比坐拥天下更能让他心满意足。

魏小渺心里悻悻然的,有那么一点哭笑不得,想了想,坦率道:“王爷,其实你不需为我大费周折,我一样会对你死心塌地。”

宋炜目光深邃的凝视他,说:“我喜欢为你大费周折。”

平时寡言的人说起情话也是简明扼要,但却更动人心弦。

魏小渺心窝子全被他的话塞满了,感动无以复加,主动握住他的手,笑微微看着他。

“王爷,以后我们简简单单的过日子就好。”

他说“我们”,两个字让宋炜的心头一热,嘴角微微扬起,也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执起他的手拿到嘴边亲了亲。

“好,我们过你想过的日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魏小渺不问你为何对我这么好之类的话,因为他晓得答案。

爱一个人,会想把全世间的好都给他。

宋炜是,他亦是。

人生在世至多短短数十载,生若无欢,死又何惧。

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罢。

“王爷,我想跟你说句话……”魏小渺欲语还休,眼睛有一点水水的,脸颊有一点红红的,耳朵有一点热热的。

“任何话你都可对我直言无妨。”宋炜表情正经,眼神严肃。

“我……”

“嗯?”

“我喜欢你。”

“……”

“王爷,你的脸是不是红了?”

“没有。”

“转过来让我看看嘛,呵,真的红了。”

“……”

“王爷,你脸红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

“王爷,我喜欢你。”

“嗯。”

“你也说过这句话,不觉得现在才害羞太迟了吗?”

“魏小渺。”

“嗳。”

“你自找苦吃。”

“啊?唔……王爷……我喜欢你……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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