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下)【完结】(17)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不过,这块麦地所属的生产队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们立刻就告到生产队长那儿去了。这块麦地在山上,平时少有人来,这么迟才被发现在情理之中。告到生产队长那儿去了,生产队长亲自来看了,这就成了一件大事了。生产队长扬言要告到大队去,告到张书记那里去。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找到爹这里来了。这事情就是爹班上的学生干的,这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爹在班上制造出一种虚张声势的气氛,追问是谁干的。没有一个同学吭声,但通过他们的眼神他明白了是我干的。和可以预想到的一样,他立即就爆炸了,我连他爆炸的模样都还没有看清楚就已经被他拖到桌子上脱了裤子在打了。

  打了,他就像我们通常在急风暴雨的发作发泄之后一样,灰冷而沮丧,也不打算再追究我这事情了。但是,放学了,他不走,要等我和他一起走。他还认为我“赖”着不走是因为我刻苦学习的精神,亲切而慈爱地、但也不知何故语气很伤感地说:

  “禹娃,和我同路走哇,别学习了,回家去再学,锁门的同学都在等着锁门了。”

  似乎是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不会走那块麦地了。可是,我收拾好书本后,照样是飞快地爬上桌子,一下跳到教室外去,因为着急和需要双脚都要正好落在纸屑上,我摔了个狗抢屎,双膝都磕破了,双手着地那一刹那,我的双手的感觉就像遭到了十万伏高压电击,因为双手全挨着了土,下面没有垫有不是土的东西!我一下就起来了,冲上那排一半埋在地里一半露在外面的砖头,从它们上面进入了麦地,又从一行麦子上一路踩过去,直到上了大路才小心地开始寻找路上“不是土的东西”。

  照理,我每次都踩同一行麦子,这样就可以使损失少一些。但是,这是不允许的,同一行麦子被踩上两三次后,再踩在上面,我就会感到全是踩在土上面了。所以,一行麦子被踩过两三次后,把麦穗上的麦粒子都踩出了白色的浆汁后,我就会去踩另一行没踩过的麦子。我感受到的痛苦没人能体会,倒伏下去的麦杆渗出的绿色汁液、麦粒被踩出的白色的汁液,在我眼中都是地地道道的人血,不知多少被踩死的无辜婴儿的鲜血,我正在成为全人类和全世界的罪人,但我别无选择。

  这一次,都以为我不会再踩这块麦地的麦子了,但我又踩倒了一行没有踩过的麦子。

  我在路上样子无疑是极别扭极丑陋地,也是忘我地东窜西跳地走着,那种已经是病态的投入和认真,也只有没有被他家里人的扁担砍上身,而在专心致志做他那些他认为非那样做不可的事情的黑娃可以相比。

  回到家里,我坐在屋外的一个凳子上,双脚如萎缩了似的高蜷着,不敢挨着地。这是我第一次放学回到家后没有进学习屋里学习。我又看见了那个神怪。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去公社中心校参加了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数学竞赛后回家的路上,以后我就时常看见它。这次它离我很近,就在一根柱子旁边,把大半个身子现给了我。它的面目既像人又像动物。它无限冷漠、庄严和目空一切,包括目空它自己地注视着一切。一看看见它,我就更不敢和不可能改变自己,更不敢和不可能不把已经开始进行的它命令做的事情进行到底。它就是神的绝对命令的具象化。只要它出现,就只有它在,其余一切,包括我自己,都是虚无。只要它出现一次,就会使我有把它命令的事件做到底的全部意志、信念和力量,我想不要这些都不行。当然,它又只不过是我的幻象而已。

  爹回来了,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把我怎么样。不管是因为什么,他这一次没有按常规来处理和对待我。

第135章 第 1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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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我把不能,一下子也不能站在、坐在、走在、卧在不是土的东西上这一设定,这一绝对命令,全面铺排、扩大、发展开去。

  根据“普遍必然规律”,事物总是通过“否定”、“否定之否定”走向更高级阶段(爹当年给我讲的,他声称这是全世界人民都信奉的终极真理),所以,原先那些“不是土的东西”经过“否定”、“否定之否定”,现在已经算不上“不是土的东西”了,结果是,我不能再走在路上了,上学放学路上都只能走庄稼地和私人的菜地,每脚都要踩在一棵庄稼或蔬菜上。这是我没办法的事情,不然,我就只有“完了”。我所做只是尽量减少庄稼和蔬菜的损失。

  从我们家到学校的一路上都庄稼地连着庄稼地,没有庄稼地的地方也有私人的菜地,一般称之为自留地,上学放学一路上我每一脚都得踩在一棵庄稼或蔬菜上并不困难。

  只是,奇怪而又不奇怪的是,几天下来,我已经踩坏很多庄稼和私人的蔬菜了,整个山沟却风平浪静,没有一个人找我理论,没有一个人骂我,没有一个人找我爹我妈,连议论的声音也没有。爹也不管我,就好像他们完全没有看见我干的事,更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天天该上学时走在上学的路上,该放学时走在放学的路上,可怕的一天天过去,我怵目惊心地看到,我走过的庄稼地和菜地已经形成了一条首尾相连从我们家门口到学校那个地方的“壕沟”,“壕沟”里全是我踩倒、踩坏、踩死、踩烂的庄稼和蔬菜,有麦子、油菜、胡豆、卷心菜等等,都是人们用来裹腹活命的东西。我先看到它们是被我踩死的成千上万条蛇,后又看到它们是被我踩死的成千上万条龙,连龙之王和龙之神都被我踩死了。我们被称为“龙的民族”,龙是我们的图腾和象征,这从我们懂事那天起人们就在对我们讲,讲得神乎其神。龙是我们的神物,我们的崇拜,我们的偶像,我们因它而荣,因它而幸,因它而有活力和生命,因它而是人,我们为它劳动,为它创造,为它生和为它死。我看到我杀死的就是我们的这条龙,还有它所有龙子龙孙。我的冷汗如雨下,我感到冷汗已经让我成了一个冰条。我听见白衣衫红领章的公安战士整齐有力得可以叫桥梁、楼房、山峰都倒塌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他们就是来将我捉拿归案的。

  但是,没有什么能够改变我。我的心已经散了,原先它是一个整体的、有机的活物,现在,它已经成为一堆离散的沙子。这是因为有巨大的恐惧,但不管多么大的恐惧,我也不动摇,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也什么都不是。这更是因为我放弃,放弃、放弃、再放弃,就是我始终在做的一切。所谓放弃,就是不管经验到什么,都把它放下,不当它为一回事,也是完全当自己和世界上的所有一切为虚无。就像所有一切都被清掉和消除了一样清空、寂静、纹丝不动,所有一切都不在了,连世界、宇宙、时空都不在了,只有这个清空、寂静、纹丝不动在那里,这个理想始终也在我心头。我已经放弃对一切的支配,一切也不可能支配我了。

  踩出那条“壕沟”之后,我常常动也不动地站立在厚厚的庄稼上。这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只有这样站着,直到永远,直到真正无限长的时间。我在一个地方站着动也不动,脚下踩着厚厚的庄稼的时间越来越长。到这时候,我发现就是庄稼和蔬菜也都是“土”了,我必须每一步都踩在房顶上,继而我发现我每一步都必须踩小孩子的身体上,每一步都必须踩死一个小孩,要不然,我就坠入那万丈深渊,就“完了”。但要这样做是无法实现的,所以,我只有站在一个地方动也不动。有一次,我从伸手就可以把他们抓过来的两个正在玩耍的五六岁的小孩子身边走过,更是那样强烈地意识到我这一生一世的每一步都要活活踩死一个小孩子我才能够活下去,不然就“完了”,说“完了”就“完了”。我再一次看到这一欲望,或内容不同实质却是完全一样的欲望,实在是生命深处的一个欲望,是每一个人的生命深处的如火海一般的欲望,不管我们意识到没有。我也看到我这么做,就是要通过象征的方式把这个欲望揭示出来加以面对。我看到要真正战胜这个欲望,将它连根拔起,只有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永远,直到真正的神的降临。

  我上学到学校的时间越来越迟,放学回家也越来越迟,开始出现人们出工了、爹都出门往学校去了,我都还在放学回家路上的某处庄稼地里踩着一片庄稼动也不动的情况。家里把饭给我留着的,但是没人来管我,过问我。

  既然爹已经到学校去了,估摸着他已开始上课了,人们下地干活也好一阵子了,我都还没有走回家,不如就这样干脆站一上午时间如何——一次,我站在地头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真的一中午时间就像一根木头桩子一样垂头站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脸上的肌r_ou_都没有抽动一下。我感到自己已经接近完全散掉了,细胞和细胞之间的连接已经十分松散了,细胞内部各部分之间的连接也已经十分松散了,就快完全分散开来让我形同一堆沙子,风一吹,就宇宙各处都是了。

  在有几天时间里,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有几处那些在我看来都是“土”的东西全都在视觉上流动起来,真的就像洪水那样流动,只是其原有的轮廓不发生变化。它们也全都除了还有原来的轮廓以外,其余的所有特征都消失了,变成一团团烟雾状的东西,极像多年后我在图片上看到的电子云。“无限小”,是我始终也在思考和为之苦恼的一个东西。这些烟雾状之物看上去就像无数“无限小”以无限快的速度运转而形成的。我感觉到它们还就是一种云雾而已,我把手指伸过去都能伸进去了。我还在一块石头上尝试着这样做过,只是还是摸到了冰冷的石头。

第136章 第 1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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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所有是“土”的东西成了流体状和烟雾状的情形没两天就消失了,一切看上去又恢复正常。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事件出现了。

  这天,我吃过饭,踩着蔬菜和庄稼走到外边,看见高观山后边出现了一种微光,透亮,清冷。我一看见它就知道它是什么了,也像是我一直就等着它而它终于出现了。我浑身一怵,对自己轻轻地、清楚地、一字一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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