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作者:向小舜(下)【完结】(49)

2019-05-23  作者|标签:向小舜 灵魂转换 幻想空间

  所以,我担心他们将从我的作文中发现的,也时刻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我如等待末日般地等待它,也高度平静地等待它,把它看成我的宿命,看成一切都不可能违背的“普遍必然规律”的必然,没有也不会为避免它的到来而做点什么,比方说改变自己不再那样写作文。结果,这一天它就终于到来了。所以,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冤。

  我知道我一点也不冤。我知道历次考试,在总体上,我仍然遵循着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数学竞赛那套模式。这是我没有办法的事情。看起来,我在和一般考生一样地答题,试卷被批改,得分数,还常常是好分数,从分数上看,我的学习成绩在全公社也名列前茅,多数时候是名列第一。但是,对于我,我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也不可能有这些东西,我答的题,我得的分数,看上去都是鬼,是y-in间的东西,不是也不可能是人间的东西。

  我无限羡慕任何一个学生,在哪一个学生面前,包括那注定考不上大学只有回家当他们所说的农民的学生面前,我都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这就因为他们纵然每次考试都得零分,他们也在人间,他们得的分数也是人间的分数,他们就算每次得零分也还在人间,和其他学生同在一片蓝天下,而且也还有希望。而我就算每一次都得满分也是无意义的,因为它是鬼得的分数,是y-in间的东西,它在人间绝对没有立足之地,更没有未来,没有明天。这是我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我是我而非他人,我就因为我是我就只能活在y-in间而非人间,活世界之外、宇宙之外,做鬼而无法做人。

  不过,如果说是客观事实使我只有做鬼而无法做人,那也得说我是自主自决选择和决定了不做人而做鬼,活在世界之外的黑暗、寒冷、孤立、危险,没有前途没有未来之中,不活在温暖的,有希望有未来,如果努力还能脱掉“农皮”的人间。我一直不含糊地遵循着自己这个选择。所以,我的答题看上去不是人做的而是鬼做的,是y-in间的东西,翻译成他们的语言那就是“反社会”之类,是我调动自己整个身心,投入了自己的一切,可以说甚至于投入进了自己的生命进行有意识有目的地“创造”的结果。

  有一次考试,那是我最精心,用意最深远的“作品”之一。我把它做得各方面都那样符合他们的标准,绝对无可挑剔,连最微小的细枝末节也不放过,却又在他们一定能够发现的深处置入了一双嘲弄地看着他们的眼睛。

  我知道对这一次考试他们一定会给我满分,也一定还会对我如此这般。他们果然如此。我又一次去中心校参加考试时,他们拿出我这次考试的这张卷子,在场的老师竟有七八位,严阵以待。对他们这样,我感到怎样的厌倦,又怎样发怵啊。在极度的厌倦中是双腿抖得筛糠似的。

  “总负责老师”钟老师先让我把我试卷过目了一遍之后说:

  “从你到我们这里参加考试以来,这次做得最好。从纯粹考试这个角度看,简直做得无可挑剔。所以,我们给了你这次考试一个满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你这次考试应该得到的分数。当然,这不是说你这份试卷上就没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不过,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世界上就不存在绝对的事物。这是马克思主义早就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在原则上不能更没有计较你这份试卷答题中还存在的这样那样的问题,还是依一般的标准给你了一个满分。再说了,满分也同样不是绝对的,并不能说明所有问题,只能说明某一方面,就算是很重要的方面,也还是只是一方面。

  “不过,我们这次找你来并不是要谈这些。我们要告诉你,要让你心里有底的是,你自从在我们这里参加考试以来,每次考试,更确切地说是从你第一次来这里考试到今天的整体的那个过程,你都目空一切,心中并无什么读书和学习,更没有好好做一个人一个学生的观念,绝对把自己凌驾于学校、老师、社会之上,更有一种稳定的反社会的特x_ing。

  “事实上,我们对这些或当面对你,或通过你父亲转告,已多次严肃地告诉过你了。它们是我们在你身上所发现的最需要改正的,也可以说是唯一必需改正的,但你并没有作任何改正,而且还在稳定地向前,向更恶劣、严重的方向发展。这还仅仅是通过你的考卷上的答题让我们看到并形成的一致的共识。

  “就是你这次考试,试卷上的答题在哪个阅卷老师眼中都会是无可挑剔,但同样,你把自己凌驾于一切之上,你更有一种稳定的反社会特x_ing,也更突出地表现出来了。我们关心也观察了你这么久,已不能不把你从当初到现在作为一个整体看待,而对这个整体,我也不能不看到它不是任何其他东西,就是,就只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个东西。

  “我们这次找你来就是要对你说,我们已不能不以我刚才所说的你这个整体而作出结论,这个结论就是你这个人是一贯如此的,从小到现在的所有一切方面,包括你的考试、学习、读书在内的所有一切,还包括你考试、学习、读书之外的所有一切,你生活和人生的其他方面,你都是如此,也就是你都是把自己绝对凌驾于整个世界、整个社会之上,并且始终具有一种稳定的反社会特x_ing。这一点我们已认为是毫无疑问的。

  “你把自己绝对凌驾于学校、老师、我们之上,已经是很严重的、x_ing质上的问题了。你有反社会的特x_ing,把自己凌驾于全社会之上,并且从小就是如此,一直在所有方面都是如此,它就再也不是我刚才所说的你把自己凌驾于我们学校和老师之上那种x_ing质了。虽然两者有联系,甚至于必然的联系,但说到x_ing质,站到原则的高度看,那差别就大了。我还不能确切地知道你能否知道这种差别有多大,在我们社会里面,一个人具有反社会的特x_ing那会是一种什么x_ing质。

  “我们已打算把你这一问题向学校领导做个专题汇报,并且是今天下去后就会做。我本人已经准备了一份材料。当然,学校领导虽然日理万机,却也早已对你的情况有所耳闻,甚至于有所了解。我们的李主任昨天都还向我问过你的情况!

  “我还要说,你可能会说,我们出示不了太多、太充分的证据,凭什么就对你整个人下这么一个结论。虽然事实是,这种证据只需要有一条就够了。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只需要有一条就够了。但我要说的是,通过我对你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的接触和观察,我也觉得对你下这个结论是负责任的。我们对一个人具体的接触,往往比他的任何间接证据更能说明问题。就我个人来说,我已经对你有几个月的接触和观察了,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了。不只是我,我们中心校的所有老师都有一个共识,不看你在你的试卷上反映出来的问题,只看你出现在我们中心校后的最一般的、我们r_ou_眼看得见的言行举止,如果出现了你在试卷上的答题反映出你有稳定的反社会特x_ing的证据,那实在是不会太出人意料。

  “今天我找你来只是要对你作一个透彻、全面的说明,不是想教训你,也不是要对你马上就作什么处理。再说了,对你作出处理,现在看,在某些方面都有点越出我的权限了,我还得向上级领导汇报,听上级领导的意见。我现在,眼前还只是想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仍然是本x_ing不改,仍然是连如此严重的本x_ing都不改,不仅你个人的所谓前程将完全谈不上,还会把你的家庭毁了。我们都不想看到这一天。

  “当然,你就是要诚心改正,那也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今天回去后,把你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所作的所有作业,考过的试,都拿来认真研究一遍,甚至几遍,从中去发现你身上这种反社会、绝对把自己凌驾于社会之上的特x_ing以及它那种一贯x_ing、稳定x_ing、全面x_ing和愈来愈在发展和变本加厉的特x_ing。至于你其他方面,比如说生活方面,要你去反思,你现在还远远做不到。

  “我想你历年来的作业、试卷,你父亲一定还替你保存着,至少大部分保存完好。这样,你也就有了一种具体地可以摆在面前的研究材料。这件事不能让别人替你作。你是什么,你怎样,别人都已经相当清楚了,只需进一步的发现、进一步的结论了。我们希望你在研究你这些历年来的作业、试卷,也包括在我们中心校考试的试卷时,能换一种角度,仅仅是换一种角度,不是以你个人向来的那种眼光,而是以我们的眼光,我们这个世界认为正确和应该的那种眼光,哪怕多少如此去看你那些作业和考试,你就一定会得到一个全新的结果,一定会发现你身上那种不是一般的严重,而是极端严重和恶劣的东西,或者说极端严重和恶劣的本质特x_ing。

  “这虽只是一个建议,但我认为它对你的确很重要:换一个角度、换一种立场,换一个角度、换一个立场看你那些作业、考试,不论是数学方面的还是语文方面的作业和考试,有些本身就特别能够反映一个人的本x_ing的东西,你还要多下些功夫,比方说你的作文。

  “我想,你如果能够真做到换一个角度、换一个立场看你的作业和考试,你就一定会有所发现和反省,改正起来就会较容易些。而改正,全面、彻底的改正则是你的必由之路。”

  “总负责老师”说得句句那么稳当,绝对,客观,冷静,甚至于不失为温和。但是,对我来说,句句都是森然y-in恶的地狱冷箭s_h_è 向我,我的身心上c-h-a满了这些冷箭,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和我对我的发抖一样,我早就练就了一种功夫,那就是如果我不得不因为寒怵而大量出冷汗时,身上被衣服遮住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大量出冷汗,而显在外部的别人看得见的地方,比方说面部,却最多只出一点毛毛汗而已。

  这次就是这样,在听“总负责老师”这么滔滔不绝地宣说时,我不时打一个剧烈的寒噤,伴随着这种寒噤冷汗出来了,但我不能允许冷汗让他人看见了,没有什么比这更是我的耻辱了,所以,我用上了我已经百炼成钢、百炼成精、百炼成绝的那种功夫,让我冷汗在我身体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出,他人看得见的地方则只出一点毛毛汗。

  我因为同样的理由也要在他们面前控制和主宰我的发抖。我并不可能不发抖,也不可能不抖得那么剧烈,如果我居然能够不发抖,或不抖得那么剧烈,他们就不是他们,我也就不是我了。但是,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在发抖,只有一种耻辱,那就是让他们看到我在发抖。所以,我这种控制和主宰的结果是,虽然我会长时间如岩石般动也不动,却突然间无端剧烈地一抖,抖得就像要离地飞起来。在场的老师们都已发现了我这一现象,无法言喻其轻蔑、嘲弄地看着我,但我仍然面若岩石,如果说挂着那种微笑,那也是刻在石头上的而不是笑在脸上的。我就这样牢牢控制着自己的发抖,只让它过一阵才爆发似的发s_h_è 出去,让我抖得就像要飞起来,跟着又如岩石,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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