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三千场 by 沿街卖字(上)【完结】(7)

2019-06-08  作者|标签:

  “哈啊?”

  “同一个小区,我住你隔壁那栋楼。”如果要说得更清楚,就是袁显奕每天出门上班的时候,出楼门左转前行五十米,刚好能路过袁显思现在居所的厨房窗户。

  还念叨着“青天白日不能乱做梦”的袁显奕一时消化不了这个比做梦还离奇的消息。

  中途离席的四人分三批陆续回来,任少昂摆着一张欠抽的脸大肆宣扬“你们以后都离我远点,瓜田李下难免有点嫌疑,我媳妇儿都吃醋了”,遭到大伙儿的扔瓶盖攻击。没媳妇儿的四个人一句接着一句损他,彻底把袁家兄弟俩关于住处的话题给岔了过去。

  为照顾刚吐完血的人,任少昂乔安方两个二世祖开始拉着俩医生拼酒。今天的主角儿苏语哲捧着一大壶红酒兑雪碧蹭到袁显思身边,一句接一句打听中科院空间中心如何如何。

  小孩儿今天刚结束研究生考试,考的就是中科院空间中心的空间物理专业,打定主意要是自己不能到地球外边飞一飞,就出点劳动力让别人到地球外边飞一飞。

  之前因为任少昂父亲去世时候的事情,苏语哲对袁显思还有点成见。这几天从里到外都重新认识一遍,小孩儿也懂事,立马把历史当做不存在,一口一个“显思哥”叫得亲近。俩人就着中科院空间中心这么个无聊的话题倒也还能相谈甚欢。

  袁显思还没正式去报到,所谓机密的事情自然也还接触不到,于是把自己知道的些许情况都跟苏语哲讲讲清楚,把小孩儿听得心花怒放恨不能明天就放榜后天就去上学。

  “你也能去酒泉那个火箭发射基地么?”苏语哲抱着壶,睁着大眼睛问得一脸向往。

  “一年得过去两趟,差不多四五个月都在那边。”

  “我也想去……”话还没说完,苏语哲被任少昂拎着领子揪到一边去。

  任大少脸色从他们说酒泉开始就不怎么好,这会儿青得发绿,“你以为你想去就能去啊?”

  袁显思刚打算替他帮腔一句“酒泉那边一般不让外部人员进入”,就听任少昂话锋一转,“你去了我怎么办?你就舍得把我一个人扔北京么?”

  于是众人再度捡起地下的各种酒瓶盖往任少昂身上砸。

  袁显奕的酒量本来就不是很好,再加上最近这些年为了养胃病很少沾酒,今天才被任少昂灌了两瓶科罗娜脑子就开始发晕。大概是酒壮怂人胆,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他借着酒劲往袁显思身上蹭,哥长哥短地胡话连篇,谁也听不懂他自己嘟嘟囔囔在说什么。

  那边四个人回到正题开始庆祝苏语哲考研结束,除了那一壶红酒兑雪碧,乔安方还给他开了瓶酩悦的甜香槟。苏语哲趁着高兴,一杯一杯仰脖往肚子里头灌。林凡最开始还能劝两句喝慢点少喝点,后来任少昂不停给小孩儿续杯,笑得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便再没人管他。

  袁家兄弟俩坐着的沙发这边就这样安静下来,只有袁显奕还断断续续念叨些根本听不清楚的句子。袁显思也不理他说的是什么,只负责在袁显奕狗皮膏药一样往身上粘的时候端住了肩膀让他不至于因为没有倚靠支撑就这么从沙发上摔下去。

  腻歪了一会儿,大概也是自己觉得没趣,袁显奕干脆扒着兄长肩膀说话,这次的吐字倒是清楚了不少,“今年过年回家么?”

  “爸妈不把我扫地出门,我就回去。”

  “……那……这回能在北京待几年?”

  袁显思静默片刻才答道:“少说五年,可能回头直接转业进中科院,然后就不走了。”

  这个答案让袁显奕很是意外,瞬间清醒了不少——袁显思现在仍旧是军籍在身,虽然被借调出来,但是如果军区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把他调回去。这会儿给的这个答案居然这么肯定完全没有犹豫的余地,他不由要多花几分心思掂量掂量这句话的份量。

  “这五年肯定……不走了?”

  “该去酒泉还是要去,其余的时间就在北京。”比起他的迟疑,袁显思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完全没有迟疑的余地,“要是不为中科院这边的事情,我明年就转业了。”自从去了部队,他就被迫把很多事情安排得很细致,一步一步走过来,没有什么转寰的余地。

  大概是这个消息过于震撼,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袁显奕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他被任少昂拖到已经杯盘狼藉的地方去。那边苏语哲明显已经喝高了,小脸通红挂沙发靠背上怂恿任少昂把袁显奕拖过去灌酒。

  “我媳妇儿有令,今儿你逃不过这顿酒。我喝白的你喝啤的,咱俩一杯顶一瓶,成吧?”

  既然是苏语哲的要求,任少昂来执行,袁显奕哪有机会说一个“不”字。袁显思也只能远远叮嘱两句:“都少喝点。少昂你晚上还得开车回家,快过年了别因为喝酒出事。”

  任少昂大手一挥叫进来一打科罗娜,他眼前的几个杯子里头早就倒满了透明冰凉的液体。苏语哲小脸通红吃吃笑着往袁显思身边滚,最后赖在袁显思身上看那俩人一杯顶一瓶的拼酒。

  又是三瓶下肚,袁显奕整个人都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一边摇手一边往袁显思身边退。趁着现在还能有点理智,他赶在把自己喝吐之前认输告负——本来他也没有赢的机会,完全是看在苏语哲高兴的面子上意思一下就算了。哄小孩儿嘛,也用不着拼命。

  任少昂把眼前的杯子都喝空,一把搂住笑得几乎要满地打滚的苏语哲。

  袁显奕靠在袁显思身上,觉得太阳穴一涨一涨地发热,眼前的人影都摇摇晃晃,一时间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任少昂在晃还是他自己在晃。幸亏来之前吃了不少东西,不然他的胃估计又要出事。

  迷蒙中就听任少昂问:“知道我媳妇儿为啥这么高兴么?”

  他晃晃脑袋,没力气回答。

  任少昂又问:“你知道我刚才喝的是什么么?”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好不容易从大笑中缓和过来的苏语哲又是一通爆笑,笑到口水呛进气管里咳得小脸红到发紫。

  看着任少昂给他媳妇儿拍后背顺气,袁显奕因为酒精作用而不怎么灵光的脑子终于运转了一下,有种自己被耍了的危机感。

  这时候林凡扔给他一个瓶子,通体透亮,里面还有少半瓶没喝完的纯净晶亮的液体。瓶子上面红色的商标还有红色的瓶盖都是袁显奕见过八百多遍的熟悉。

  盯着瓶子看了半天,袁显奕爆出一声骂:“任少昂你大爷的,你们两口子拿农夫山泉糊弄我!”

  折腾到后半夜,主角儿苏语哲终于彻底被酒精撂倒了。小孩儿把衣服扯得乱七八糟躺沙发上一会儿喊我热一会儿喊任少昂你大爷一会儿喊我还要喝拿酒来。相比之下喝高了倒头就睡的袁显奕酒品好得跟模范标兵似的。

  几个人结了帐散伙儿各自回家,任少昂抱着那半瓶农夫山泉把苏语哲背起来特别大方的表示因为顺路,可以送袁家这兄弟俩回住处,并说:“你看,我又得送你们俩,又得送我媳妇儿回家,这一路上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多不好,所以我不能喝酒,矿泉水喝多了都不行。”

  袁显思把弟弟架扶起来,“你等明天他酒醒了再跟他说这话。”

  “他不会表示什么意见的。”

  “你又知道了?”

  “他哄我媳妇儿都成习惯了,今儿就算他喝二锅头我喝西北风,明天他都一句怨言也没有。”以前一直都是一群大老爷们自己胡喝一通,这两年突然塞进来苏语哲这么个二十刚出头的大学生。一帮人都把他当小孩儿看,能哄则哄,看小孩儿高兴了他们这帮人就算喝吐血都不当回事儿。任少昂看袁显思一眼,“也就是看你刚胃出血没几天,我媳妇儿心疼了死活不让拉你进来一块儿骗,不然今天这顿你也跑不了……哎,媳妇儿轻点,我内伤了都。”

  袁显思转头,正好瞧见被任少昂驼在背上的苏语哲。小孩儿还耍着酒疯,把任少昂后背当战鼓那么捶,袁显思一时有点担心:再这么捶下去任少昂非吐血不可。

  上了车苏语哲才算消停下来,躺副驾驶座上让任少昂给他系安全带,间或冒两句听不清明的胡话。袁显思把袁显奕往后座里扔,幸亏任少昂的车里空间大,不然这么大个人他自己要是往小出租里塞,还真不一定塞得进去。刚把袁显奕安置好了给他整理整理衣服,就看任少昂拉开后座另一边的车门,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就往袁显奕脖子上挂。

  “差点儿忘了这玩意了。”那一串叶子似的东西拴在红色绳子上,在只有小灯的车里看起来乌突突的一团。任少昂把绳子抖开,圈在袁显奕脖子上打了个结。

  “什么玩意?”这么一串破叶子挂的郑重其事。

  “什么树的叶子……我媳妇儿嫂子给的,他早上跟我说过来着,我忘了。年关底下医院死人多,每年都给他弄这么一串戴着去去晦气。”医院那种地方,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

  收拾停当开车走人,趁着任少昂倒车的功夫,袁显思把那串叶子往袁显奕衣领里严严实实地掖进去再拿围巾盖上。车子退出停车位一个转弯,袁显奕顺着惯性作用直接倒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被眼镜硌了鼻梁,袁显奕咕哝两声,一把把鼻梁上的眼镜揪下来闭着眼睛往身边根本不存在的包里塞。

  眼看眼镜就要被他扔前后座中间的空当里,袁显思伸手给救回来,“你睡蒙了吧?”

  袁显奕咕哝两声,没什么反应,完全是睡得昏昏沉沉的状态。袁显思无奈,帮他收好了眼镜仍旧安稳坐在后座,看着车窗外景物飞驰而过。临近新年街边的装饰灯映在车窗上有几分光怪陆离的违和感,他在山东时候过年的街边装饰远没有北京的花哨,一时之间居然有点搞不清楚过年的意义所在。

  前面是红灯,任少昂停了车侧身亲一口熟睡中的苏语哲,拉着小孩儿的手突然冒出来一句:“喝酒好,喝多了好办事。”

  袁显思斜视着他,“你脑子里就没装点别的?”他回北京这段时间,净看着任少昂围着他这小媳妇儿转悠,半点有创意的事儿都没干过。

  任少昂笑笑,反问他:“显奕就没趁着他喝了两瓶酒半醒不醒的时候跟你说说私房话?”

  “他跟我有什么私房话好说……”

  “他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呢。”眼看变灯,任少昂松开苏语哲的手安分开车,嘴里却没停下,“你这次回来态度也变太多了。别说他受不了,我看着都觉得你是吃错药了。才一年多没见,你是突然学会兄友弟恭了还是怎么?以前冷冰冰的还好,现在忽冷忽热,这么折腾下去显奕非神经衰弱不可。”

  袁显思沉吟片刻,“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的榆木脑袋怎么突然开窍了。”

  又是沉默片刻,袁显思扶了扶倚在他肩膀上已经有滑下去趋势的袁显奕,“去年的时候有个人跟我说,这个计划生育横行的年代能有个弟弟不容易,更何况是同卵双生。兄弟感情好与不好还在其次,父母差别对待在血缘面前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哥哥的要喜欢疼爱弟弟,就好像疼爱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任少昂从后视镜偷偷瞄着他,心说你这是认识了一个哲学家啊还是认识了一个诗人……

  “然后呢?该疼该爱你就好好爱,忽冷忽热跟耍人似的。”

  “我恨他十好几年了,一时拐不过来,你们凑合忍着吧。”

  车子驶进小区,进小区门等着拿出入卡的时候任少昂偷空转头看着袁显思,“一句话能让你记一年多,十好几年的恨这就跟着沙尘暴跑了,那人是何方神圣啊?”

  袁显思回看他,没有正面答复的意思,只说:“在部队认识的,说了你也不知道。”

  拿了卡车子慢慢滑进小区,轻车熟路一直开到袁显奕住所的楼下。

  “我就不跟你们俩上去了,哲哲自己跟车里我不放心,有事再给我打电话吧。”放兄弟俩下车,任少昂这么简单交待过,便打满方向盘挑动车头离开小区。

  袁显思架着弟弟上楼,楼层和门牌号码是之前任少昂已经交待过很多次的。他从袁显奕身上翻出钥匙便开门,门里面没有点灯的屋子一片漆黑。刚刚拖着已经彻底不省人事的袁显奕走进去关上大门,他就险些被脚下不知名的障碍物绊倒。

  幸而两人住处的格局是完全一样的,家具摆放的习惯也大致相同,袁显思摸着黑先把袁显奕弄到床上去让他脱了衣服鞋袜盖着棉被躺好,才转回客厅方向摸到点灯的开关。

  灯亮起来的那一刹那,他就后悔开了灯。

  屋子里乱七八糟跟震灾现场一样,衣服书本食物包装和各种其他的生活用品散落一地,如果不是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而且这种散落囤积明显还带着生活痕迹,袁显思几乎要怀疑他弟弟家里曾经遭人洗劫了。

  “这日子怎么过的……”虽然从小就知道他被人照顾习惯了,生活自理能力确实有点问题,但是袁显思实在没想到这个问题体现到现实中的时候会这么可怕。

  地上东西的囤积看起来并不是很长时间造成的,大概是会有小时工每隔一段日子过来清洁一次。不过年关在即,这个时候小时工也大多回家过年去了,袁显思想,袁显奕总不会打算把地上这些东西一直留到过年以后小时工开始上工才收拾吧?

  想到之前袁显奕在医院里那个懒散的样子,袁显思就觉得,这简直就是必然的。

  无奈弯下腰开始清捡地上的东西,袁显思默念:真不是我不愿意把他当成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来疼爱,而是如果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懒散邋遢成这个样子,我宁可死了算了。

  把屋子全都收拾利落已经是早晨五点多,窗外仍旧没有曙光的迹象,还飘了点雪。薄雪反射着路灯橘色的光,映出淡淡橙黄的天空。袁显思坐在客厅沙发里,揉着太阳穴考虑他到底是回家去睡还是干脆在这边沙发上凑合一天算了。

  屋子里没有任何响动,静得睡在床上的袁显奕忽然翻身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扰人清梦。想想自己被紧急集合折腾出来的浅眠的习惯,再想想袁显奕那七点准时响的闹钟还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的夺命连环CALL,袁显思从沙发上起身,决定还是回去补眠。

  他正举步准备离开,就听身后卧室里悉悉索索一阵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转头回去看,就见袁显奕还是虾米状抱着枕头趴在床上,但是棉被已经在床下的地板上铺着。

  “……一会儿天亮降温的时候冻死你算了……”

  返回去给他把被裹好,起身的时候脑子一阵眩晕眼前发黑,等到重新能够清楚视物的时候,袁显思慢慢松开按在弟弟肩膀上用以支撑自己的手。

  之后,又慢慢把手按回同一个位置,感受手掌下面传来的热度,然后弯下身,慢慢吻上熟睡中的袁显奕因为酒后脱水而略显干燥的唇角。

  大年三十一大早袁显思就被弟弟一连串的电话叫住,说是已经跟父母说好了今天兄弟俩一起回家过年,让袁显思在家等着他轮完大夜班过去接。

  这两天的医院算是一年中最清闲的,所有人都在家里忙着准备过年。即便有挨不过冬天的患者,也大多腊月二十八之前就过世了。

  年二十九的夜班并不很忙,大多数时间都在来回被各个仍旧住院中的病人招叫——三级医院里收治的疑难患者很多,一个腊月里他们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年关在即心里难免紧张。这个当口,当医生的与其说是治病,不如说是治心。韩雷带着整个普外科的医生护士在医院守了二十四个小时,一间病房一间病房、一张床位一张床位的探视劝慰过去。其实不过说些安慰人的话,诸如明天就过年了你现在状况挺好的只要过了明天等开春就能出院之类。

  事情简单但是明显是重复劳动,不过想到这些患者还有陪床的那些家属得在冷冰冰的医院里过年,同情心自然就盖过了不耐烦。

  交班时候韩雷叫住袁显奕,“我知道今天你们家难得一家人团聚,但是你后半夜三点之前也得给我到岗,晚一分钟明年你就别想轮休!”

  “是是是,我三点之前一定到……”一路点头哈腰拜谢着韩雷允许他大夜班后半夜到岗的大恩大德,袁显奕动作麻利换了衣服飞奔出去。

  还是上午,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想要拦到出租也是不容易的事情,袁显奕开着车在心底赞叹自己提前跟任少昂借车是多么明智的决定。四下都是过年前后火红欢动的节日景象,连带得人的心情也莫名飞扬起来,袁显奕溜达到袁显思楼下时甚至还哼着歌,车钥匙在手指上打着转随着他踏上一层那三级台阶的动作寸寸升高。

  早接到他电话的袁显思这会儿已经收拾好屋子穿戴整齐走出门口,看见他心情不错地溜达过来,直接大步流星跨过去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往他脖子上一挂。

  “今年没有压岁钱,这玩意你凑合着戴吧。”

  他对家里过年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八岁,那时候家里的规矩还很传统,每年拜年时候都能从亲戚朋友那里收到不少的压岁钱。杨慧敏和袁安夫妇虽然待他冷淡,但是这份钱绝对不会少了他的,未成年时候他出去闯祸败坏人生的花销也大多从这里来。

  很小很小的时候袁显奕曾经恬着脸跑来拉他的衣袖说:我是你弟弟我给你拜年了你得给我压岁钱。于是惦记上他小金库的袁显奕被他暴打一顿,哭得嗓子哑了足有半个月。后来袁显奕再没开过这个口,再后来他就当兵离开了家里……

  袁显奕早不记得因为要压岁钱挨打的事情。他把垂在胸前的坠子拎起来看看,是个做工不怎么精美用料大概也就是边角料的玉观音像,边边角角都没打磨平整,摸上去像砂纸似的,一看就知道这是哪家庙拿出来捞钱专门给人“请”的玉观音。

  “怎么想起来给我买这个?”他们家从来没人信观音信菩萨。

  “戴着玩,医院里头总死人,肯定也不干净,戴着总比不戴好。”没有多说些什么的意思,袁显思把那东西给他挂上之后就大步往外走,“少昂给你那叶子根本用不了几天吧?”

  稍微联想一下前因后果,袁显奕就觉得脸上发烫,把玉观音塞到领子里面去,刚刚暴露在寒冷空气里的粗糙玉料带进去一股寒意激得他一哆嗦,“少昂给我那个戴到初五就得扔了,不能老在脖子上挂着……你怎么信起这些玩意来了?”

  “谁信了?要真出点什么事,它还能救你不成?老实戴着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走出楼门,远远就看见任少昂那台红得扎眼的路虎停在小区停车场,袁显思回头瞄一眼慢吞吞走在后边的袁显奕,“少昂把车借你了?”难怪下班跑来的那么快。

  袁显奕正在后边低着头红着脸捂着胸口那慢慢被体温浸润的观音像偷偷乐,听见他这么一问赶紧承认:“少昂跟苏语哲他们家跑杭州过年去了,车先扔我这,过年我上班不好打车……”

  一直沉默到拉开车门坐进去,袁显思才又交待了一句:“要开车,晚上吃饭你别喝酒。”

  连声答应着,袁显奕站在车外边揉了自己通红的脸足有一分钟才猫腰坐进去。这时候路上的车辆行人都几乎已经绝迹了,他扶着方向盘盯紧前面的路,只觉得胸前被藏在衣服里面的观音像紧贴着的那片皮肤上有隐约的烧灼感,随着里程表数字一点一点地跳动,让他整个人都焦灼起来。

  热得实在不像是寒冬腊月天。

  杨慧敏和袁安夫妇还住在空军大院的老房子里,周边的街坊都是几十年的战友和邻居,到了过年的时候便挨家挨户的互相串门,经常是不大的房子里挤了十几口子热闹非凡。再加上杨慧敏从前在医院里带过的许多护士也会趁这时候来凑个热闹,赶上人群还未散去的时候,小房子里真的是多一个人都挤不进去了。

  兄弟俩到家门口的时候屋里正塞得满满登登,多亏杨慧敏身材保持的依旧苗条才能在屋里来去自如给客人递送些吃喝零食。袁安自从上了年纪心脏就不是很好,这种时候只能老实坐在个方便招呼所有人的位置上跟老战友搭话。

  袁显奕在门口喊了几声才有人发现他们的存在,本就热闹的屋子里瞬间炸了锅。除了只与袁显奕熟识的一些年轻的护士,大多的人还是瞄着他身后大声招呼“显思回家过年了啊,部队那边终于肯放人了”。

  袁家的长子因为军务十年都没能回家过年,这是所有街坊听到的说法。

  这么高兴的时候,袁显思也不打算纠正他们,只是笑着点头凭借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印象分辨向自己打招呼的人的身份,而后一一问好。

  “还是我们袁嫂子教育有方,俩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还懂事……一转眼十年没见了还能认识我。显奕这点你得跟你哥学学,仨月不见转眼就忘了我姓什么……”

  面对各种热情的发言兄弟俩根本无力招架,终于熬到街坊们自觉打扰了这一家四口难得的相聚纷纷离去,袁显奕才松了一口气把他们路上买的许多饮料水果之类搬进屋去。

  “不是说了不让你买嘛,怎么还买?每年他们送的这些我跟你爸都得囤到三月份才能吃完。”送走客人,素来爱干净的杨慧敏又屋里屋外的收拾起来,中间还抓紧时间训斥不听话的次子。

  “不差多囤这一个礼拜。”袁显奕应着声一箱一箱往屋里搬,这种戏码每年上演一次都成了习惯。只剩最后一箱的时候袁显思过来搭了把手,兄弟俩进门之后才轻轻关了大门,带着寒意的外衣脱下来就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

  这时杨慧敏恰好从房间里转出来,手里还端着方才客人遗留下的瓜果零食残渣。她站在小门厅边盯了袁显思半晌,听他喊了一声“妈”,才面无表情款款走进厨房去,只留下一句“你们好好玩吧,我做饭,晚点咱们包饺子”。

  袁显奕壮壮胆子,喊:“妈,我把我哥带回来了你也不说表示表示。”

  杨慧敏在厨房里冷冰冰答道:“他本来就该回来。你什么时候给我带个媳妇儿回来再让我表示,现在赶紧伺候你爸去。”直说得袁显奕碰了一鼻子的灰,闷闷进屋去。

  杨慧敏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袁安则不然,看见两个儿子进门赶忙招呼起来,饮料零食瓜果瞬间又堆满了小茶几。袁显奕才准备挑个好位置坐下吃东西看电视,却被袁安一巴掌拍开。

  袁安看着长子,满脸都是渴求:“显思,还会下象棋么?”小时候兄弟俩还有任少昂下象棋的本事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就是个象棋瘾君子,一天不下两盘全身都痒痒。

  袁显思这时还沉浸在杨慧敏那句“他本来就该回来”里面,听到袁安问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看见父亲急火火摆开棋盘棋子才明白,“这哪能忘……”军营里能斯文点的娱乐,也就只剩下下棋下棋跟下棋了。

  “正好,我们爷俩先来一盘。”明明袁显思还没进入状态,袁安已经开始摩拳擦掌,顺便还拍了次子一巴掌,满脸的恨铁不成钢,“这就是个臭棋篓子,跟他下棋能把我气死。”

  挨了一巴掌的袁显奕还挺委屈,“我早说我下棋不专业您非逼我跟您下……”

  战意正酣的时候杨慧敏在厨房里叫人过去帮忙,袁安想都没想一脚把袁显奕踹过去,手里的马就踩在了九宫边,“将军!”

  解无可解,袁显思只想了几秒便交棋认输,看着袁安兴致勃勃摆起下一局,忍不住提醒:“妈那边做饭要帮忙,我不用过去看看?”

  袁安转头扫了厨房门一眼,又转回来看着长子,低低念了一句:“你妈就是爱面子,这毛病这辈子算是治不好了。”静默片刻又接道:“该帮忙她早拿着菜刀出来砍我们了,厨房里根本没我们爷俩的事,待会儿等着包饺子就成了……这局你先,赶紧赶紧。”

  隐约明白袁安前面那一句说的是什么意思,袁显思笑笑没答话,抬手起了一个当头炮。

  更晚些时候杨慧敏果然拎着菜刀出来招呼下棋的父子俩帮忙,袁显奕跟在后边看着母亲秋风扫落叶似的让进行到一半的棋局化为乌有,顶着父亲杀人的目光把案板搁在刚才放置棋盘的位置。案板上是和好的面还有准备好的三样馅料,还有小碟子里洗得干干净净的两只半寸见方雕琢细致的小金猪。

  那是兄弟俩还没出生时便有的传统——过年的饺子里面裹金猪。两只金猪是杨慧敏出嫁时候的嫁妆,每年都要到饺子里面走一遭,平常收得好好的,只在大年三十这一天才拿出来。

  擀皮这样的力气活自然是交给儿子。袁显奕如往年一样摁着擀面杖,却不知是因为兄长在场想撒娇还是怎样,没擀几张就龇牙咧嘴抱怨面太硬、木头的擀面杖太硌手。袁显思想都没想就把擀面杖接下来让他跟着父母包饺子去,往年他在部队里偶尔也会跑到炊事班凑个热闹打打下手,现在干起活儿来倒也麻利。

  袁显奕在旁捏着面皮,一边往里塞馅一边张望窗外天色。冬日天黑得早,顺窗望出去早已是万家灯火,还有几户已经点起挂在窗边的灯笼和装饰的彩灯,闪亮得热闹。

  “妈,什么时候上菜啊……”他手里虽然捏着饺子,心思却早已经不在这边了。

  杨慧敏瞟他一眼,“上什么菜,惦记一会儿出去放炮你就直说,拐那么多花花肠子……你能看着手里的东西干活儿吗?韭菜都被你种桌子底下去了!”

  这种对话跟袁显思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只是站在边上干着手里的活儿默默听着,却有一种亲身参与这种嬉笑怒骂的满足感。处理完手上最后一点面,他接过袁显奕手里已经快变成韭菜鸡蛋面饼的饺子皮,三两下包好。

  “你先洗手穿衣服去吧,剩下这点我来。”

  他话还没说完,杨慧敏已经把案板上所有剩下的材料都拢到自己手边,“你跟他一块儿去吧。”见袁显思因为这句话一愣,才又补充道:“放炮多危险,他炸了手怎么办,赶紧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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