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三千场 by 沿街卖字(上)【完结】(8)

2019-06-08  作者|标签:

  再看袁安,老头撇撇嘴,朝儿子使劲挤眼睛,一直把袁显思从案板边挤到卫生间洗手去。

  热水器加温过的自来水慢慢冲掉粘在手上的面粉,袁显思抬头看看镜子,明显刚被擦干净的镜面光洁无比,映着卫生间里白炽灯橙色的光晃得人眼晕。他想起不是很久之前袁安说的那句“你妈就是爱面子,这毛病这辈子算是治不好了”,又想袁显奕还在门外等着,匆匆擦了擦手穿上衣服出去。

  这一片老式居民楼中间的空地上有一套很新的健身器材是最近几年才安置进来的,距离这些器材不远处是一架明显老旧到格格不入的单杠。袁显思还记得小时候他们三个人曾经调皮爬上去之后下不来,结果是任少昂松了手掉下去一瘸一拐跑回家搬救兵。

  现在这个高度他只要稍稍抬着手就能把长长的挂鞭绕在已经脱漆的横杠上。

  这边还住着的年轻人已经很少,在他们把鞭炮挂好之后才逐渐有与他们父母同辈的人拿着整盘的鞭炮出来。看见他们俩,上了年纪的人也不着急,打声招呼说你们先点,年轻人得红火些才好。

  袁显奕摸出打火机就要去点引线,被袁显思一把拉回来,“你作妖呢,炸着手怎么办?”

  “那你点,我看着。”袁显奕把打火机往他面前一递,很是期待。

  除了子弹炮弹炸弹闪光弹,袁显思这十年基本没接触过别的会炸会响的玩意,下意识的有点恐惧。此时又退无可退,只好接了打火机先摸出一支烟来点燃,之后用烟远远地去燎燃那根长长的引线。

  引线才“嗤”的一声烧起来,他已经反射性拉着袁显奕冲出去十几米远。

  而后身后鞭炮噼啪炸裂的声音响起,他拉着弟弟站在那里,远远的看着那串长长的大地红从一端热热闹闹的炸开,带着橘色的火光清脆的声响还有稍稍刺鼻的火药气味散落成一地通红的碎片。炸到高处的时候,炸裂的红色纸片从高处飘落,仿佛一场除夕红雪。

  袁显思慢慢呼出一口气,整个身体都突然放松下来的感觉。

  过年了……

  只有四个人的年夜饭菜色并不很丰富,这种年代稍微富庶些的家庭几乎每顿都能大鱼大肉,吃到什么都不稀罕。但是袁安很高兴,平常滴酒不沾的他居然也拉着袁显思跟他开了一口杯的蒙古酒。鱼虾之类都是杨慧敏对着饭桌边上的小落地灯一点一点剥出肉来给两个儿子分食,袁安举着小酒盅抗议这是差别对待,杨慧敏只瞟他一眼:“等你过敏起了满头包,肿的像释迦摩尼一样再来跟我抗议也不迟。”

  袁显奕捧着饭碗嘿嘿笑,趁机从盘子里抢了最多肉的一块排骨塞进袁显思碗里。

  薄薄的骨瓷碗里还留有吃了一半的米饭,上面堆满了杨慧敏剥好放进来的鱼虾肉还有袁显奕抓住各种机会塞给他的排骨鸡翅之类,袁显思用手里的筷子用力拨了拨那堆成小山的鸡鸭鱼肉,还是没能看见底下米饭的影子。一顿饭下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什么,只记得母亲弟弟不停把东西塞到他碗里,一口一口吃下去都是带着亲情味道的满足感。

  好像他之前二十几年缺失了的东西,都要在这一夜之间补偿回来。

  “我吃不下了……”他无奈捧着碗,杨慧敏还打算把那剥完都足有半尺长的虾搁进他的碗里。

  “吃这么一点就吃不下?别跟显奕学,你看他瘦得像条龙似的……”杨慧敏低声念叨起来,念叨半晌又突然醒悟一般把虾夹出来丢进袁显奕碗里,“少吃点也行,这种东西什么时候想吃都有,年三十的饺子可不能少吃。”

  袁显奕盯着碗里的虾,“妈,合着我就是专门处理我哥吃不下的东西的垃圾桶啊?”

  “有得吃还这么多废话,你看你爸想吃还没有他的份呢。”

  此言一出,被列为训斥对象还有反面典型的袁显奕与袁安一声不响埋头吃饭。这个家里阶级等级金字塔的结构依旧是杨慧敏站在最高处,其余都是二等公民。

  饭后休息不过一个小时,杨慧敏就招呼袁显奕跟她一起厨房里煮饺子去。此时电视里春晚已经开演,袁安脸上带着点酒后的红晕兴致颇高地坐在沙发里,趁着节目间隙的时候朝陪坐一旁的长子招手,“显思,你过来,咱们爷俩说会儿话。”

  袁显思坐过去,柔软的沙发随着他的身体下沉深深地陷进去。等到坐直身体他才发现,身边的父亲居然已经比他矮了一截。记忆里曾经一直高大挺拔的袁安,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佝偻苍老了下去。

  “这次回了北京,还走么?”袁安仍旧盯着电视,问得心不在焉。

  “……不走了。”

  “考虑考虑回家来住?”说这句的时候,袁安才把头转过来看着长子。他已经不再年轻,岁月的痕迹涂抹在他的额间鬓角,即使带着酒后洇开的红晕,也还是让人觉得沧桑到心酸,“外边终究不如家里舒服,你又不像显奕,他住狗窝里跟住总统套房都是一个感觉。”

  “他这个本事我领教过了。”能在医院里呼呼大睡一觉到下午三点多,这种事也就只有袁显奕才干得出来。

  “其实那孩子也挺可怜。”说了这么半句,袁安突然小心翼翼凑过来,把声音压得极低,“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显奕轮住院总的时候赶上一个实验病例的尸体病理解剖,之前是一场车祸三个重伤员,手术室解剖台上连着轮了三天两夜,最后累得他趴尸体边上就睡过去。你妈从门外路过以为他累死了,回家还偷偷哭了一场。”

  “怎么能让他熬这么长时间?”这不是要命么。

  袁安叹气,“他中间请了半个晚上的假,别人都趁着后半夜睡觉的时候他不知道跑哪去了,回来还跟他们科室主任死犟着不肯说。韩老头那臭脾气一上来,还管得了他熬了几天几夜?”

  韩雷一怒发冲冠下手就没轻没重的传统已经延续了三十多年,身为韩雷入室弟子的袁显奕只是不幸地经常被这个台风尾扫到后脑勺。

  只要稍微回忆一下那个时间段,袁显思就明白那半个晚上他弟弟跑去哪里——去派出所领人,给警察塞烟鞠躬赔礼道歉,然后路边随便吃点什么,三人在天亮之前分道扬镳,这种事情在那段时间发生得过于频繁以至于他几乎忘了袁显奕还是个在医院实习的新手。

  那时候他对袁显奕的赍恨太重,根本也不去考虑弟弟每次都是怎么应对那些警察。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他还是军校的学生,又是正统的军籍,惹了那么多次事身上居然半点处分都没有背过,大抵都是袁显奕的功劳。

  静默片刻,袁安又蹭得近了些,语气里带了些诱拐的味道,“怎么样?回家来住吧……”

  袁显思迟疑片刻,“军区好不容易跟空间中心给我磨下来的住处,刚住进去就搬出来不太好。”

  虽然没有明说,袁安也能听出这话里的拒绝——北京再怎么寸土寸金,也不过一套房子的事情,袁显思如果打算从那边搬回家住,于情于理都不会有人说什么,与其说什么搬出来不太好,不如干脆说他不想回家住。

  这种事情也不能急于一时,袁安点点头就转回去继续看他的春晚。

  不多时杨慧敏端着煮好的饺子出来,三种馅料的饺子混在一起让人完全没有挑拣的余地。动作麻利地布置了碗筷,便催这父子俩趁热吃,边说边在桌子中央撂下一个白瓷镶金的小碟。

  那厢就听袁显奕一路嚷着让一让冲过来,手里端着的漏勺有惊无险地擦过杨慧敏的衣袖。杨慧敏反手给他一巴掌,他缩缩脖子,把漏勺里仅有的一个饺子放进袁显思碗里。

  “沉锅底的,里头肯定有猪。”趁着杨慧敏转身回厨房的功夫,袁显奕在袁显思耳边悄悄撂下这句话,转身又一路小跑冲回厨房。厨房里旋即响起杨慧敏呵斥他的声音,怒责他没有乖乖盯着灶台,万一饺子汤扑锅煤气失火怎么办。

  袁显思觉得自己这时候的笑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咳嗽两声埋头开始跟碗里的饺子奋战。不知不觉的时候他的碗里已经被袁安堆满了饺子,最上面的一个是刚才袁显奕放进来的。他想了想弟弟方才的发言,夹起饺子站了酱料之后小心翼翼咬下去。

  他自己动手擀的皮实在算不上精致,总是带点军营里才有的粗糙。颜色晶莹的饺子皮咬开之后露出来的是青黄分明的馅料,一片青黄中间,隐隐约约的透出跟食物格格不入的金黄色。

  是包饺子的时候裹进去的金猪。

  从杨慧敏嫁到袁家,过年就多了这么一条传统:大年三十的饺子里面要裹金猪,类似大多地方裹铜钱硬币的传统,代表的不过是个好兆头。

  袁显思的记忆里,但凡是他在家里过年的时候总能吃到这个金猪,反倒是袁显奕经常因为吃不到而唧唧歪歪的。这会儿袁显奕把这饺子送来明显是想讨好他,袁显思有些哭笑不得,静静把那只还带着食物热度的小金猪摘出来放到桌子中间的小碟里。

  哪知道这一只还没吃完,杨慧敏已经带着袁显奕把余下的那些全部起锅端上桌来,最后一只捞起的单独盛在汤勺里最后搁进袁显思的碗。

  这个场景和情节都相当熟悉。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袁显奕敲着筷子高喊的是“我刚才给过他一个了,这个应该给我”而不是“我要吃锅底捞”。

  所谓的“锅底捞”只是指除夕夜锅里的最后一个饺子,按照杨慧敏定下的规矩,这个饺子只能给长子吃。因为这件事情袁显奕小时候曾经愤恨叽歪过无数次,还曾经抱着袁显思央求“让我当哥哥吧”,只不过这一切一切的努力全都无疾而终。

  在袁显奕近乎愤恨的眼神盯视下,袁显思沉默着咬开那只已经被人惦记了二十几年的“锅底捞”,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地看到被馅料包裹的另外一只小金猪。

  他记忆中那么多次吃到金猪,都是因为这个“锅底捞”的传统。

  袁显奕恶狠狠盯着在盘子里重逢的两只金猪,“我明明给过你一个了……”

  杨慧敏一筷子敲上他的额头,“别嚎了,明年给你锅底捞,现在赶紧趁热吃。”

  “明年你又要说只能给长子。”大约是一家人围桌的气氛太好,袁显奕居然也理直气壮起来。

  杨慧敏翻他一眼,“你妈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想了想,还真的没想出可以拿来反驳的例子,袁显奕复埋头大吃起来。刚才年夜饭的时候只记得给兄长添菜,完全忘了自己早饭午饭都没吃,这会儿才发觉已经饿得不行。

  取“新年旧年交在子时”含义的饺子一直吃到电视里春晚开始作新年倒计时,钟敲过最后一下袁显奕就猛地蹿起来,嘴里还叼着没吃完的饺子含含糊糊给父母拜年。

  兄弟俩一齐站起来鞠躬下去的画面看在父母眼中就是莫大的成就感,袁安赶忙招呼妻子给两个孩子拿新年红包。用利是封裹起来的红包相当厚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然而这还不算完,杨慧敏又摸了厚厚一摞的购物卡出来,分开塞给他们叮嘱道:“现在逢年过节送礼不流行给东西了,这个方便一点。尤其显思你那硬邦邦的臭脾气得改一改,为了办事能事半功倍,私底下给领导上司送点东西不丢人……唉,你要这么快能明白这道理你也就不是我儿子了。”

  “妈,您这意思是,我不是您儿子是吧?”

  袁显奕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慧敏拎着耳朵拽到厨房去,“哪那么多废话,过来跟我洗碗。”

  “凭什么煮饺子是我,洗碗还是我……您这是柿子捡软的捏,就不能支使一下我爸我哥……”

  “就他们爷俩那当兵的粗手笨脚,弄碎我的碗你赔啊?我那是两万多一套的骨瓷餐具。”

  “我赔不起……要是我碎碎平安了,您就把我卖了吧……”

  老人很难熬夜,帮父母把屋子收拾停当兄弟俩便道了别离开,让父母早些休息。

  或许是今晚吃了太多东西,晚饭时喝下去那半杯蒙古酒的劲力一直到他们出门的时候才发作起来。袁显思倚在楼梯扶手上才稍稍扯开领口准备出了楼门好好透口气,袁显奕的围巾便裹了过来,还带着点点体温。

  “喝完酒吹夜风要偏头疼的,明天还要降温,别感冒了。”没在父母眼前,袁显奕突然又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萎蔫下去,眼神躲躲闪闪给兄长裹好围巾便抢先两步冲出楼门。

  这个时间在外面放鞭炮的孩子还有很多,家长们大概是不堪折腾都已经回屋子里面去了。军区大院里长大的孩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群小霸王,看见袁家兄弟俩出来便“呼啦”围过来,又是鞠躬又是拜年,一直缠到袁显奕摸出钱包里早就准备好的整摞十块钱每人分得两三张才陆陆续续散去。

  因为袁显思太久没回来过,孩子们并不认得,虽然长相熟悉却不敢造次,他才逃过这一劫。

  袁显奕哭丧着脸把钱包收好,“半个月的工资,就这么打水漂了……”

  话还没说完,一叠崭新的粉红色钞票就递到他眼前。袁显思随手从钱包里抽了一些出来给他,“舍不得就别给,给了人家压岁钱就别哭丧着脸心疼。”

  袁显奕痛痛快快接过来揣进兜里,连点推拒的意思都没有。

  “这帮小兔崽子特别亲人,我舍不得不给。”

  “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爱心。”

  “我哪来的爱心,我就是喜欢小孩。”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袁显奕看了看表,掏出遥控锁按下,袁显奕催促兄长赶快上车,“时间还够我送你回去,一会儿我还得去赶夜班。”

  车子停了大半天,车厢里都是冷冰冰的,即使开了空调一时之间也暖和不起来。看着袁显奕一边挂档一边搓手,袁显思想了想,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围在他身上。袁显奕还想推拒,被他一巴掌拍回去。

  “就你那小体格在我面前逞什么能,看你冻得跟猴儿似的。”

  “……你这是人身攻击。”抱怨一声,袁显奕裹紧围巾,缩了缩脖子老实开车。大红的车身在除夕夜的万家灯火和爆竹声中滑出空军大院。

  离开居民区的路面上杳无人烟,装扮得灯火辉煌的街面看起来仍旧是有些孤零零的感伤。袁显思靠在副驾驶座里,脑子因为酒精作用一阵一阵的发胀,连带着耳边响起的问话也听不太清楚。

  “你说什么?”

  没有考虑过他是因为酒精作用而听不清楚,全当他对这个问题非常不满的袁显奕又缩了缩脖子,小声重新问道:“爸是不是让你回家住了?”袁安跟袁显思说话的时候他虽然在厨房,但多少还能听到两句,抓个重点不是问题。

  “嗯。”冷冷应了一声,袁显思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空旷的路面,“不过我没答应。”

  “为什么……”突然觉得问这句是废话,袁显奕咳嗽两声强行扭开话题,“别回家住……”

  袁显思转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你回了家就在咱妈眼皮底下,到时候我想打你的主意根本半点可能都没有了,更别说咱妈现在整天惦记让我接个婚生个孩子。袁显奕想,他要是这么说出来,他哥能直接把他从车上踹下去。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万一妈逼你结婚生孩子呢。”

  这种事情袁显思想都没想过,被他这么提起来顿时有些尴尬,于是反问:“你被逼过了?”

  “岂止是逼过了,全北京城但凡靠谱一点的单身的医生护士我都相亲相了个遍。”袁显奕此时的语气简直已经悲愤。之前他一事无成的时候还好,杨慧敏会让他专心于工作,自从他副主任医师的职称被父母知道,母子两人就开始了一场关于相亲的攻防战。

  只要他有休假,只要他有超过一顿饭的闲暇时间,杨慧敏的电话就会像催命似的打过来,报出安排好的见面时间地点还有对方女孩子的身份之类便勒令他按时赴约。偏偏他又不敢反抗杨慧敏的任何安排,于是这么一年多过来他倒是被操练出了一身抵御相亲的好本事。

  最近杨慧敏大概是厌烦了次子长久的油头滑脑,没再提起这件事情。

  如今袁显思回来了,难保她不会把这个脑筋动到长子身上去。

  “就没有哪个小姑娘看上你?”袁显思转头看他,这个弟弟客观来说其实非同一般的优秀,抛开某些小毛病不说,大体上看来该是能让各年龄段的女性都产生些好感的。最起码第一印象应该是非常好的,总不可能相亲之后连一个能够后续交往的都找不出来。

  “你希望她们看上我么?”

  “她们看不上你才奇怪。”

  “……你这是夸我?”

  “你模样本事都摆在那,难道还需要我夸?”

  思量片刻,袁显奕嘿嘿嘿笑起来,得得瑟瑟踩一脚油门猛冲过绿灯的十字路口,一记漂亮的甩尾把车横在小区门口。这边的小区大多住的是老家在外地的北漂族,到了年关底下基本就没什么人了。门口的保安看着这车一屁股甩过来,差点从门卫室蹿出去。

  袁显思差点被他这一甩尾顺着车窗甩出去,“你发疯呢?越野车当跑车开。”

  “我高兴。”袁显奕依旧嘿嘿笑,像个小傻子似的,“我就送你到小区门口吧,一会儿你自己进去。三点之前我得到医院,不然韩老爷子能弄死我,过年这两天肯定特别忙。”

  “没事瞎乐什么,赶紧上班去。”袁显思转身开门下车,又叮嘱:“你白天没睡觉,值夜班小心点,别出什么差错。”

  “我模样本事都摆在这,哪能出差错呢。”袁显奕仍旧一径傻乐,目送兄长无奈转身朝小区大门走去,静默良久才朝着几乎淹没在夜色中的袁显思的背影大喊一声:“哥,新年快乐!”

  袁显思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摇了摇,而后被淹没在深沉夜色中。

  过年之后曾经有无数次任少昂苦口婆心地规劝袁显奕加紧速度追人,连“你再不追我就下手了”的话都放了出来。可是袁大夫始终秉持“反正他不会离开北京,我要追有的是机会”的原则三番两次拖来拖去,拖到任大少爷完全没了耐性不再管他。

  直到三月份,袁显思跟着空间中心的大部队奔赴酒泉,顺便带走了美得脸上开花的苏语哲。

  他们是上午的飞机飞兰州,中午时候任少昂已经半死不活的赖在酒吧包间的沙发里,一口一个“我媳妇儿”,把苏语哲从头到脚都惦记个遍。

  “挺大一老爷们你至于这样吗,你媳妇儿就是去实习俩月,又不是跟人跑了。”

  任少昂半死不活转头看着义正词严的袁显奕,突然悲愤起来,“俩月!你知道俩月什么概念么,打从我认识他我们俩都没分开过俩礼拜!他一个人跑那么老远的地方去,万一水土不服怎么办,你忘了你去西安头两个月趟医院里差点把小命都交待了……啊呸,乌鸦嘴。”

  “就好像我哥没去似的……苏语哲也那么大的人了,不至于料理不好自己。”

  “你指望一个从小被伺候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孩能料理自己什么啊?”任少昂继续盯着他,满脸悲愤。愤慨片刻又变成不解,“显思自己跑酒泉去了,你就不着急不担心?”

  袁显奕捧着苏打水有些讪讪的,“我担心他什么?他一个人在山东十年都过去了,就去这么一趟酒泉我要是急得跟你似的,假不假啊……”

  任少昂盯着他半天,猛地抄起眼前一只空易拉罐就砸过去,“你他妈脑袋让门挤了?他在北京的时候你不紧不慢我懒得说你什么,现在人走了你还这么不紧不慢的,你想等他从酒泉回来的时候带一人跟你介绍说那是你嫂子是吧?”

  侧头堪堪避开飞过来的空罐子,袁显奕皱着眉,“怎么可能,你瞎想什么呢。”他哥回来这段时间除了到空间中心报到基本都跟他们几个混在一起,要是能有“嫂子”这回事早该看出苗头来了。

  这几个月他看得清清楚楚,袁显思不是没有女朋友,是干脆就没打过这个主意。

  以至于后来他连杨慧敏要给他们兄弟俩安排相亲这一茬都不紧张了——皇帝不着急,太监就算急死也没用。

  “我瞎想?袁显奕你这人到底有谱没谱啊?”任少昂干脆坐起来,满脸都是替他发愁的表情,“你哥那破脾气又臭又硬的,他对你冷冰冰的都快二十年了,这次回来突然变了样,你就没想过原因?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我想了。”而且考虑过不止一次,“可是想不出来有个屁用。”

  说是杨慧敏不喜欢袁显思,但是天底下脾气跟她最像的大概就是这个儿子。脑子是一根筋通到底的,不管什么事只要他认定了,天塌下来都改不了他脑袋里的想法。

  也就因为这样,袁显奕曾经是费尽心思讨好兄长的,但是从来不敢打让兄长改变对他的看法的主意。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而是干脆就不可能。

  这次袁显思回来态度变得离奇,他从头到尾根本就只有高兴和受宠若惊的份,还得随时提心吊胆免得踩了兄长的雷区。即使想探究一下这前后差别的原因,他也完全无处下手,更别提对方是袁显思,他即使有地方下手也未必敢下手。

  听见这答案,任少昂只能叹气,“我估计你也没胆子往不沾边的地方猜。我这么跟你说,你哥在军区的时候绝对认识了个什么人,说不定就是他相好的,只不过是他现在脑子里塞的全是回北京的事。万一那人追北京来,显思一动心,你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一番话直接把袁显奕炸得愣在当场,半天缓不过神来。

  任少昂清清嗓子,把之前袁显思曾经跟他说过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袁显奕听。

  袁显思的脾气再易懂不过,就因为那么两句像哲学教材似的说辞,能让他整个人都对自己的弟弟改观,可见说这句话的人对他的影响力相当大。

  能让他改变心思去喜欢他本来那么讨厌的弟弟,自然也能让他改变主意去喜欢另一个什么人。如果那个人有这份心思,只要不忤逆大孝子袁显思回北京照料父母的念头,想把袁显思追到手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顿时袁显奕胸中激荡的危机感扶摇直上。他甚至开始祈祷这人千万是个男的。

  如果是男的,杨慧敏还能出面反对一把,袁显思是个自己再怎么委屈也不可能真的跟父母对着干的人。万一是个女的……袁显奕磨着牙,突然想起来他自己其实也是个男的,而且很不凑巧还是袁显思他弟弟。

  “怎么着,这回有危机感了?后悔你哥在的时候你怎么没下手追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现在岂止是后悔,他后悔的肠子都快青了。

  “我真没想到你那么缺心眼,连你哥的事你都能想不明白权当天上掉馅饼。”任少昂毫不留情捅他两下,塞给他一瓶啤酒让他借酒浇愁用,“你说你傻到这种程度,天上真掉馅饼的时候万一正对着你后脑勺,还不一馅饼把你砸死?”

  袁显奕想了想,正打算跟他争辩“天上掉下来的东西顶多砸着脑瓜顶,砸不着后脑勺”,就听任少昂手机响起来,机器猫的铃声幼稚得跟初中生似的。

  任少昂抱着手机就蹿到角落去,接通之后一连串的话中间都不带换气:“媳妇儿你到兰州啦,飞机上难受了没有?西北干燥你得多喝水,记着抹防晒霜不然又晒脱皮了。什么时候从兰州往酒泉去?两个月真能回来么,不行我明天就订机票过去陪你。”

  “……你也就这点出息。”

  袁显奕还准备骂第二句,自己的手机也响起来。下意识就要抱怨怎么天天不得安生,却被彼端传来的声音把这一串抱怨都噎了回去。

  “显奕,是我。我们出兰州机场了,今天在兰州停一夜,明天一早跟车去酒泉。基地那边可能通讯不太方便,没法经常往家里打电话,你跟爸妈说一声别担心我。”

  挂掉给袁显奕的电话,袁显思就被同行的几个副教授拖去教训。他本来打算直接下了飞机就赶到基地去,为此还训了闹着要在兰州玩两天的学生一顿,哪知道几个副教授一出机场立刻赞同学生们的提议,本来傍晚之前赶到酒泉的行程计划变成了明天下午之前赶到酒泉。知道他训了学生们一顿,几个老头又联手把他训了一顿。

  这些副教授的年纪倒未必有多大,资历却高,连他们都做如此要求袁显思自然没话可说。

  于是今天下午和明天午饭之前都是自由活动时间,一帮学生都放了风,跑得满兰州城都是。

  这一次跟着他们到酒泉实习的大多是中科院还有其他几所学校研一研二的学生,本科在读中的之有苏语哲一个。还没出社会的学生心机自然有限,大两岁的师兄师姐们便很是照顾这小孩。连行李都没用他整理,最年长的男生指派下女孩子帮他收拾行李跟招待所的房间之后,带着他一溜烟的消失了。

  再回来时已经是晚饭后,小孩带了满满一大包的零食,看见袁显思就把手上吃到一半的杏干贡出来,“显思哥,这个特别好吃,你尝尝。”

  袁显思无奈接过,“少吃点这玩意,容易上火。你要有半点差错少昂能把我剁碎了包饺子。”

  苏语哲捏着杏干呆了半天,听见身后有学长喊,才扔下一句“他不敢”颠颠跑了。

  时是春末,西北的天色黑得又晚,接近八点的时候窗外还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灰色。没什么心思跟学生们一起去逛夜市,袁显思随手摸了本书靠在床头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不意身边的电话突然响起来。

  “袁团,找你的,说是姓姚,我给你转过来。”招待所总机的人如此说道。

  “啊?哦。”本来就心不在焉,袁显思也没听清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只等着电话慢慢接通。

  他们这次入住的还是兰州军区的招待所,图的就是同一系统能拿个便宜的价钱,有什么问题交涉起来也方便些。这个时候能打电话到他招待所房间里的,八成是从前认识过,现在留在兰州军区的故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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