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笔记——艾奥莉拉【完结】(24)

2019-06-09  作者|标签:艾奥莉拉

“和当时一样,你另有一把枪。”身后的人有一口汉诺威的小舌音,我的朋友喊出我的名字,“海因茨加兰!单对单。”我猝然转身,小口径的警用手枪指向我的眉心,而这个狡猾的特工也举枪相向,八发子弹宣泄我们的决绝。

我身携一份秘信赶回柏林,准备谋划阿登反击战,我的朋友不知其内容,但猜准了我们立场相左。他扣下扳机前先示意我拔枪,我们了解彼此的信任,但绝不回头。

现在三年过去,“令我们对立的世界已经不在”,我的朋友,我们会有一番怎样的交谈。

1947年12月21日

【编者注】

1944年11月下旬法军攻打阿尔萨斯,马尔罗率领的阿尔萨斯—洛林独立旅参加作战。这支游击队虽然武器装备不全,但作为法军的增援参与了多场战斗。其后驻守斯特拉斯堡,并于次年1月与阿登反击战的德军对峙,最终守城成功。

这段小插曲注定要被诺曼底登陆或攻克柏林一类更具战略意义的历史淹没,但并没有逃出文人的笔墨。参与其中的许多人本身就是作家、小说家、记者或其他文字工作者,马尔罗更是一位撰写传奇的好手,早年曾以一部真实性堪忧的亚洲革命纪行扬名文坛。后来解放斯特拉斯堡成为法国光复的经典战例,阿尔萨斯—洛林旅名噪一时。

加兰先生的挚友伊萨·罗森斯坦因也参与了马尔罗的战斗。这位前党卫队成员在1941年被发现犹太血统,他们再次在德法边境相遇时已各为其主。“我们了解彼此的信任,但绝不回头”,身为法国游击队员、斯特拉斯堡守军的罗森斯坦因对加兰举枪相向,后者还以同样的决绝。

多年后我把这则日记放在罗森斯坦因面前时,他说,“真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一名剧作家,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我们谈论这件事时加兰先生已经去世,罗森斯坦因则在法国监狱里,但看上去一派优容。他把一只胳膊搭在沙发背上,收紧下颌以使自己不那么像在吹牛。“他可是个职业军人,而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补充道,“御用文人不也是文人的一种嘛?”

那天他把雪铁龙开到阿尔萨斯一处无名荒地上,试图说服加兰与之合作。“这显然不符合他的性格,而我也没有制服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的打算,”罗森斯坦因望着前方略高的地方,人们在陷入回忆时是很难撒谎的,“所以我踩下油门,准备把车开到十米外的河里去,反正我们都不太会游泳,如果老天站在我这边,兴许结局会令我满意。”

“不,这跟大义凛然丝毫不沾边,我只是信任老天会眷顾我,”他摆摆手,“可是那小子差点把我手腕都拧脱臼了。结果我们只是在车里打了一架。”

“但愿您这位文人没有被揍得很惨。”我同情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旋即笑了起来,“实际上是你爹被搞得很窘。噢不,我不能对我的教子说这些,我改变主意了。”

不得不重申我没有什么教父,虽然这会遭来“一个男孩怎么也那么看重名分”一类的调侃。我那一星半点的贫嘴大概都是跟这位大叔练的,现在我好奇他到底对我老爹耍了什么滑头。

“你知道,即使打架也有一些禁忌部位,”他停顿了一下,看见我皱眉后更加好整以暇,“所以我就——噢,当然不会违背骑士精神,事实上我正要发扬骑士精神,像浪漫小说里那样。”

我真的后悔自己的好奇心了,为什么我的父辈从来没给我树立一点正面的榜样。

据称老爹在盛怒之下,给了他的好友一记头槌。所以当他逃出雪铁龙时,两个人都眼冒金星。他们各自拔出枪,“八发子弹宣泄我们的决绝”,上帝知道他们都在瞄准哪里。

一切细节都是信仰的绞刑师,还是来讲述更为宏大的历史吧。他们骑士般的友谊并未因此破裂,但两人之间仍然横亘着一条血河。一个月后阿登反击战爆发,德军重新攻打该地。阿尔萨斯—洛林旅奉命死守斯特拉斯堡,这支传奇般的游击队抵挡住了德国人的背水一战,最终让战争惨淡收场。

这是史实还是史诗?二者正如这对挚友对他们相遇的说法那样各执一端。在本文作者看来,阿尔萨斯的解放仅仅是德军的战略性撤退的结果,而阿登反击战是由于燃油等后勤补给的沉疴而崩殂。似乎只要给坦克灌满汽油,德军就能再次越过斯特拉斯堡,直抵巴黎。

【一九四八】

24.新年

死囚们筹办在监狱里的第三个新年,圣歌在火鸡肉的香气里飘来,不同的教派向同一个上帝祈祷。我拿着一只未发酵的面包,看着桌子对面与我一样年轻的笑脸,大口咬下去。

景象和在警卫旗时一般无二,只是这里有一道高墙阻隔了外界,但那时我们也没想过兵营外的世界。1938年的圣诞礼物用普通军袜包裹着的酒芯糖,缩微的巧克力酒瓶就像玩具。塞普老爹反对年轻人吸烟喝酒,这癖好后来沿袭到党卫军青年师的配给上。

那时人们成长得更快。战争末期我们还不满三十,已经在比我们年幼的人身上唏嘘自己的过往。我们这些一零年后出生的人有幸遵循自己的意愿,走上如今的道路。1933年纳粹上台时我十八岁,选票上写着希特勒的名字。生于二十年代的人自幼便在纳粹笼罩下,尚未懂得人生的正道,就被狂热宣言驱使到战场上。这些仅比我们年幼十年的后辈自来被灌输一整套纳粹理念,我们便身负指引他们避开毁灭的责任。

而我们看到的是这些少年的死亡,很多人死在战场上,现在由于不堪忍受刑讯,十八岁的孩子死在监狱里:几位党卫军士兵的尊严破损,几个人用裤子挂在窗上结束生命。活着的人无法为之鸣枪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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