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枕大被/应长好 作者:池问水【完结】(12)

2019-06-28  作者|标签:池问水

  文寿和她一同上了台阶,也不作什么承诺:“说不准,或许明年,或许很多年,总会回来的。”

  何妈妈站在关鸿名门外,握着文寿的手,停滞了许久,忽然就有些哽咽:“大少爷手脚笨,遇事总是闷着,自个儿照顾不好自个儿,文少爷,我拜托您,他是关太太唯一留下的……关太太还在的时候……托我,我……”话音未竟,何妈妈一抹眼睛,已是落下了泪来。

  文寿听了,心里也有些酸,他搂着何妈妈,拍着她的背,声音轻缓:“何妈妈,我绝不会让大哥受什么委屈,放心吧。”

  关家兄弟二人没有想到,顾管家带他们做的崭新西服,竟是在告别的时候派上用场。说是告别,场面实则惨淡,天雨大雪,关老爷拒不见关鸿名,只有仆人们围了一圈儿,冷得瑟缩在门内,低头送他们走。倒是何妈妈,她切切地送了几步到门外,寒风一吹,不得不又回去了。

  关鸿名回头看了一眼关家的门脸,在大雪之中,关家的外表终于显出了一些萧条颜色。关鸿名的伤春悲秋,背井离乡之意还没开头,忽听得文寿在前头喊他。他扭头定睛一看,文寿站在几米外,站在漫天飞絮中,头发和肩上落了些雪花。他脸冻得发白,嘴唇却还红着,架着金丝眼镜,细长的眼睛盯着关鸿名,显出了一些未经修饰的冶丽来。关鸿名看着他,却没有开口。这场景里的文寿让他感觉熟悉,却又十分新鲜,有些朦胧而古怪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在两人之间翻腾了一会儿。

  文寿丝毫未察,只催促他道:“大哥,上车了,走吧,走吧。”

  见关鸿名走得近了,文寿便向他伸出了手,用冻僵了的脸挤出笑道:“大哥,冷不冷?手给我,我帮你捂捂。”

  关鸿名壮实耐寒,并不觉冷,却还是不自觉地把手伸给了弟弟:“我看你更冷些——走吧。”

  ——

  一连串的事情生得太快,以至于到了文寿和关鸿名安放完了行李,并肩站在甲板上,吹着寒风眺望六平城时,他才想起来问一句:“大哥,你去美国,银行那边……”

  关鸿名裹紧了衣服,立起了大衣的领,并没有看文寿:“你现在才想起来——早就打点好了,电报也发出去了。”

  文寿这才放下心来,脸上一笑,心里暗自道:不愧是大哥,自己还差那么一点儿火候。

  六平城被一浪接一浪地拍得远了,关鸿名才收回了目光,语气有些茫然:“到了那边,万事重头……”

  文寿知道大哥头一次出国,到底是有些紧张,又看他情绪低落,干脆一搂关鸿名的肩膀,调笑他道:“大哥放心,还怕弟弟我养不活你吗?”

  这话一出,将关鸿名也逗笑了:“文少爷好志气。”

  船行二十日,抵达西海岸时已然是隆冬深夜。二人下得船来,无暇欣赏异国景色风光,急急忙忙就要去找旅馆安顿下来。谁知找了几家皆是碰壁,最后一家的旅馆老板cao着极重的口音,告诉他们独剩一间,爱住不住。

  关鸿名看文寿的眼眶都冻得红了,立即道:“就这儿了,”话出口才想起得改说洋文,又重申了一遍,这才定下地来。

  文寿拖着行李上楼,还跟关鸿名抱怨:“大哥,这老板够黑心的,冲咱狮子大开口来了……”

  然而推开了房门,文寿放眼一看,立刻在心中就收回了对老板的咒骂:这房间就一张床。

  关鸿名看着这张床,倒是没有什么想法:“挤一挤,将就一晚上。”

  文寿太愿意将就了,要不是这个房间漏风,他愿意再多将就几日。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才刚想到这儿,关鸿名便道:“收拾收拾就睡吧,明天去租个房子。”

  二人冲完了热水澡,正是困意渐浓,关了灯,各捡了一边儿,准备上床睡觉了。

  关鸿名方才翻找了半天,发现只有这么一床被子,又想起文寿是最怕冷的,于是此刻他侧着身子,伸手将文寿捞了过来,和自己挨在了一起:“靠近点儿,热些。”

  文寿本来还在盘算怎么着才能拱进大哥怀里去,谁料想大哥竟然主动投怀送抱了!文寿堪称是受宠若惊,跟着关鸿名的力道凑了过去,蜷起身子,将脸靠在了关鸿名的胸口,顺手将胳膊搭在了关鸿名的腰上。这个动作流畅自然得让文寿甚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刚把头又探出被子,却听关鸿名在他头顶上开了口,声音还带些笑:“你小时候就爱这样,长大了竟然还没忘。”

  文寿在黑暗中红了脸,他也是头一次知道自己“爱这样”,只好手足无措地解释:“我、我怕大哥不舒服,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关鸿名没说什么,只将他的手重又牵过来,才开了口。他声音低而平稳,带些柔和气息:“你小时候好哭,哭得何妈妈都烦了,她就打发我来——你还记不记得?”

  文寿心里暗暗地感谢了何妈妈,将手再次搭在了关鸿名的腰上。他听着关鸿名的话,朦胧地觉出大哥在夜里仿佛会卸去盔甲,比平日里温柔得多。文寿竭力地在黑暗中平复了下来,放松了语气:“是吗?我真是不记得了……我那时才几岁?”

  关鸿名认真想了想,回忆道:“是很小。我躺在你旁边看书,怕你有什么动静,我又不及看到,就把你的手放在我自己身上。”

  文寿将额头抵在关鸿名的温热胸口,大哥的身材管理得当,胸口上的肌r_ou_有种柔软的触感。文寿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现在就这么死了倒是值得了。于是他这语气就好似冰山融雪般地惬意舒缓:“我原来有这么烦人吗?”

  关鸿名下意识地摸着文寿的细软头发,异国他乡流动的寒冷空气让他一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是时光倒转了十八年,在他怀里的依然是那个苍白弱小,只会絮絮地缠着他,腼腆微笑的文寿弟弟。

  “我一来,你就不会哭。”关鸿名拍拍他的背,下了定论:“是个好弟弟。”

  文寿在关鸿名的怀里闷闷地一笑,不说话了。

  这话他在心里回环了无数次,望着关鸿名,就想起来无数次:他不止想做个好弟弟。若是说起来,他想做的这个弟弟其实很坏,坏极了,坏到想把自己的哥哥拴在身边,据为己有。

  “大哥……”文寿喃喃地喊道,又将自己贴近了关鸿名。

  关鸿名摸了摸他的后背,对文寿暗地里转的心思毫无知觉。他呼吸绵长,声音轻缓:“睡吧。”

  ——

  翌日清晨,文寿被这房子里呼啸漏风的声音吹醒了。醒是醒了,他却不睁眼,伸手摸了摸身边,发现大哥起得更早。他这才抬头一瞧,见大哥正在盥洗室内,对着镜子打领带。

  “起来了?”关鸿名余光瞟到了他,并没有偏头。

  文寿迷迷蒙蒙地应了一声,在床上打了个滚,当做是热身运动,而后才捡过一旁的衣服,开始往身上套。其动作散漫,歪歪倒倒,若不是寒风吹拂,恐怕又要再睡过去。待他磨蹭了七八分钟的功夫,总算是穿妥当了,扭头又去看关鸿名,当即一愣:大哥还在系领带。

  文寿猛然想起了临行前何妈妈的殷殷叮嘱,心下一转,立刻迈步走到了关鸿名跟前,望着大哥胸前的死结,试探着问道:“大哥,你不会系领带吗?”这话一问,他就回想起大哥在船上时,除了第一日脖子上系了个漂亮的马车夫结,便再也没有打过了。

  关鸿名手上的动作一僵,咽了口唾沫,没想到还是被文寿发现了。他当即有些不好意思,还想开口挽回些颜面,不料文寿的手已经伸了过来,一边研究那个死结的解法儿,一边笑话他道:“大哥,你今年贵庚啊?”

  关鸿名有些挂不住,面上微微发红,干脆别开了脸,嘴上依然在辩驳:“往前有何妈妈,往后有太太,我不学它也无妨。”

  文寿刚把死结解开,重新挽了个花式,这么一听,当即将领带结用力地往上一推:“大哥哪里来的太太?!”

  关鸿名被他勒得一咳嗽,脱口道:“这不是有你吗?”

  文寿的手一顿,抬起眼,眼神闪烁地看关鸿名,眼底是一出春池微澜。大哥总是这样,他心想,以大哥的脑袋,多半是有口无心罢了。可他就是禁不住大哥的这种话,脑子里浮想联翩,倒是自己先害臊了。文寿干脆一低头,将结拖了些下来,顺着大哥,假作不经心道:“那么……大哥,我问你,是弟弟好,还是太太好?”

  关鸿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问题,他灰白的眼睛眨了眨,继而愣愣地一笑,拍了拍文寿的手背,最终却并不言语。他隐隐地觉察这答案对于文寿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但至于是什么意味,他却想得不太明白。

  倒是文寿,见他不说话,觉得空气僵硬,于是佯装了生气道:“大哥要是觉得太太好,那么以后我就不给你打领带了!”

  关鸿名轻轻地推他一把,笑了开来:“小兔崽子,刷牙!”

第十二章

  一刻后,二人打点行装,梳洗完毕,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出了门,预备去外头找间像样住处。

  这是关鸿名头一次打量这个异乡城市。道两旁种植的与六平城不同,是一些高大而光秃的棕榈,间或有些人家,围墙栏杆里爬了藤蔓出来,看上去热闹一些。这里的房子大多矮胖,路过个下坡,一眼望下去,仿佛能直望见太平洋似的。来往的行人也比六平城少得多,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形色懒散,见了两个陌生的黄种人面孔,有的也会多看几眼。

  文寿走在关鸿名身边,穿着一件深灰的呢风衣,围着短围巾,蹬了靴子,一蹦一跳地:“大哥,我知道前边有个租房子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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