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闲说_阿城【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金瓶梅词话》就是个典型。《肉蒲团》也是,它还有一个名字《觉后禅》,简直就是虚晃一招。“三言”“二拍”则篇篇有劝,篇篇是劝后才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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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是明代世俗小说中最自觉的一部。按说它由《水浒》里武松的故事中导引出来,会发展英雄杀美的路子,其实那是个话引子。

我以前与朋友夜谈,后来朋友在画中题记“色不可无情,情亦不可无色。或曰美人不yín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痛语”,这类似金圣叹的意思。兰陵笑笑生大概是不喜欢武松的不邪,笔头一转,直入邪男yín女的世俗庭院。

《金瓶梅词话》历代被禁,是因为其中的性行为描写,可我们若仔细看,就知道如果将小说里所有的性行为段落摘掉,小说竟毫发无伤。

你们只要找来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的《金瓶梅词话》洁本看看,自有体会。后来香港的一份杂志将洁本删的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个字排印成册,你们也可找来看,因为看了才能体会出所删段落的文笔逊于未删的文笔,而且动作重复。

《金瓶梅词话》全书一百回,五十二回无性行为描写,又有将近三十回的程度等同明代其他小说的惯常描写,因此我怀疑大部分性行为的段落是另外的人所加,大概是书商考虑到销路,捉人代笔,插在书中,很像现在的电视插播广告。

“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应该是兰陵笑笑生的,写的环境有作用,人物有情绪变化过程,是发展合理的邪性事儿,所以是小说笔法。

说《金瓶梅词话》是最自觉的世俗小说,就在于它将英雄传奇的话头撇开后,不以奇异勾人,不打诳语,只写人情世态,三姑六婆,争风吃醋,jian是小jian,坏亦不大,平和时期的世俗,正是这样。它的性行为段落,竞争不过类似《肉蒲团》这类的小说。

《肉蒲团》出不来洁本,在于它骨头和肉长在一起了,剔分不开,这亦是它的成功之处。

我倒觉得志怪传奇到了明末清初,被性文字接过去了,你们看《灯草和尚》、《làng史》等等小说,真的是奇是怪。本来性幻想就是想象力,小说的想象性质则如火上泼油,色情得刁钻古怪,缺乏想象力的初读者读来不免目瞪口呆。

不过说起来这“色情”是只有人才有的,不同类的动物不会见到另类动物jiāo合而发情,人却会这样,因为人有想象力。人是因为“色情”而与动物有区别。

《金瓶梅词话》应该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如果不是满人入关后的清教意识与文字制度,由晚明小说直接一路发展下来,本世纪初的文学革命大概会是另外的提法。

历史当然不能假设,我只是这么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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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有个冯梦龙,独自编写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俗称“三言”的话本小说,又有话本讲史六种,是整理世俗小说的一个大工程。他还作有笔记小品五种,传奇十九种,散曲、诗集、曲谱等等等等差不多总有五十多种吧。

他辑的江南民歌集《山歌》,据实以录,等同史笔,三百年后“五四”时的北京大学受西方民俗学、人类学影响开始收集民歌,尚有所不录,这冯梦龙可说是个超时代的人。

晚明还有个怪才徐文长,就是写过《四声猿》的那个徐渭,记载中说他长得“修伟肥白”,大个子,肥而且白,现在在街上不难见到这样形貌的人,难得的是“修”,“修”不妨解为风度。他还写过个剧本《歌代啸》,你们若有兴趣不妨找来看看,不难读的,多是口语俗语,妙趣横生,荒诞透顶,大诚恳埋得很深,令人惊讶。我现在每看荒诞戏,常常想到《歌代啸》,奇怪。

晚明的金圣叹,批过六部“才子书”,选的却是雅至《离骚》、《庄子》,俗到《西厢》、《水浒》,这种批评意识,也只有晚明才出得来。

晚明实在是个要研究的时期,郡县专制之下,却思想活跃多锋芒,又自觉于资料辑录,当时西方最高的科学文明已借了耶稣会士传入中国,若不是明亡,天晓得要出什么局面。你们看我忍不住又来假设历史,不过“假设”和“色情”一样,亦是只有人才有的。

我无非是具体想到晚明不妨是个意识的接启点,因为它开始有敏锐合理的思想发生,对传统及外来采改良渐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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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代,当然就是《红楼梦》。

倡导“五四”新文学的胡适之先生做过曹家的考证,但我看李辰冬先生在《科学方法与文学研究》里记述胡先生说《红楼梦》这部小说没有价值。胡先生认为没有价值的小说还有《三国演义》、《西游记》等等。

我在前面说到中国小说地位的高涨,是“五四”开始的,那时的新文学被认为是可以改造国民性,可以引起革命,是有价值的。鲁迅就是中断了学医改做文学,由《狂人日记》开始,到了《酒楼上》就失望怀疑了,终于完全转入杂文,匕首投枪。

胡先生对《红楼梦》的看法,我想正是所谓“时代jīng神”,反世俗的时代jīng神。

《红楼梦》,说平实了,就是世俗小说。

小的时候,我家住的大杂院里的妇女们无事时会聚到一起听《红楼梦》,我家阿姨叫做周玉洁的,识字,她念,大家插嘴,所以常常停下来,我还记得有人说林姑娘就是命苦,可是这样的人也是娶不得,老是话里藏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怎么过?我长大后却发现读书人都欣赏林黛玉。

不少朋友对我说过《红楼梦》太琐碎,姑嫂婆媳男男女女,读不下去,言下之意是,既然文学史将它提得那么伟大,我们为何读不出?我惯常的说法是读不下去就不要读,红烧肉炖粉条子,你忌油腻就不必qiáng吃。

评论中常常赞美《红楼梦》的诗词高雅,我看是有点瞎起劲。曹雪芹的功力,在于将小说中诗词的水平吻合小说中角色的水平。

以红学家考证的曹雪芹的生平来看,他在小说中借题发挥几首大开大合的诗或词,不应该是难事,但他感叹的是俗世的变换,大观园中的人物有何等见识,曹雪芹就替他们写何等境界的诗或词,这才是真正成熟的小说家的观照。小说中讲“批阅十载”,一定包括为角色调整诗词,以至有替薛蟠写的“xx巴”诗。

曹雪芹替宝玉、黛玉和薛蟠写诗,比只写高雅诗要难多了!而且曹雪芹还要为胡庸医开出虎láng药方,你总不能说曹先生开的药方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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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说《红楼梦》是世俗小说,但《红楼梦》另有因素使它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顶峰,这因素竟然也是诗,但不是小说中角色的诗,而是曹雪芹将中国诗的意识引入小说。

七十年代初去世的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的陈世骧先生对中国诗的研究评价,你们都知道,不必我来罗嗦。陈世骧先生对张爱玲说过,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

我来发挥的是,《红楼梦》是世俗小说,它的好处在诗的意识。

除了当代,诗在中国的地位一直最高,次之文章。小说地位低,这也是原因。要想在中国的这样一种情况下将小说做好,运用诗的意识是一种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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