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闲说_阿城【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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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前的小说,“鸳鸯蝴蝶派”可以说是这一时期的一大流派。

像我这样的人,几乎不了解“鸳鸯蝴蝶派”。我是个一九四九年以后在中国内地长大的人,知道中国近现代的文学上有过“鸳鸯蝴蝶派”,是因为看鲁迅的杂文里提到,语稍讥讽,想来是几个无聊文人在大时代里做无聊事吧。

又见过文学史里略提到“鸳鸯蝴蝶派”,比如郑振铎诸先生,都斥它为“逆流”。我因为好奇这逆流,倒特别去寻看。一九六四年以前,北京的旧书店里还常常可以翻检到“鸳鸯蝴蝶派”的东西。

“鸳鸯蝴蝶派”据文学史说兴起于一九零八年左右。为什么这时会世俗小说成为主流,我猜与一九零五年清廷正式废除科举制度有关联。

此前元代的不准汉人科举做官,造成汉族读书人转而去写戏曲,结果元杂剧元曲奇盛。

清末废科举,难免读过书的人转而写写小说。

另一个原因我想是西方的机器印刷术传进来,有点像宋时世俗间有条件大量使用纸。

五十多年间“鸳鸯蝴蝶派”大约有五百多个作者,我一提你们就知道的有周瘦鹃,包天笑,张恨水等等。当时几乎所有的刊物或报纸的副刊,例如《小说月报》、《申报》的“自由谈”等等,都是“鸳鸯蝴蝶派”的天下。“五四”之前,包括像戴望舒、叶圣陶、老舍、刘半农、施蜇存这些后来成为新文学作家的大家,都在“鸳鸯蝴蝶派”的领地写过东西。

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六的十年间,亦是写小说的人无数,亦是读过书的人业余无事可做,于是写写小说吧,倒不一定与热爱文学有关。jīng力总要有地方释放。

你们只要想想有数百家文学刊物,其他报刊还备有文学专栏,光是每个月填满这些空儿,就要发出多少文字量!更不要说还有数倍于此的退稿。粗估估,这十年的小说文字量相当于十年文化大革命写jiāo代检查和揭发声讨的文字量。

八四年后,世俗间自为的余地渐渐出现,私人做生意就好像官家恢复科举,有能力的人当然要去试一试。写小说的人少了,正是自为的世俗空间开始出现,从世俗的角度看就是中国开始移向正常。

反而前面提到的那十年那么多人要搞那么多“纯”小说,很是不祥。我自己的看法是纯小说,先锋小说,处于三五知音小众文化生态比较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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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蝴蝶派”的门类又非常多:言情,这不必说;社会,也不必说;武侠,例如向恺然也就是“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也叫《火烧红莲寺》;李寿民也就是“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狭邪色情,像张chūn帆的《九尾guī》、《摩登yín女》,王小逸的《夜来香》;滑稽,像徐卓呆的《何必当初》;历史演义,像蔡东藩的十一部如《前汉通俗演义》到《民国通俗演义》;宫闱,像许啸天的《清宫十三朝演义》,秦瘦鸥译自英文,德龄女士的《御香缥缈录》;侦探,像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等等等等。又文言白话翻译杂陈,长篇短篇插图纷披,足以满足世俗需要,这股“逆流”,实在也是浩浩dàngdàng了些。

这些门类里,又多有掺混,像张恨水的《啼笑姻缘》,就有言情、社会、武侠。

我小的时候大约六十年代初,住家附近的西单剧场,就上演过改编为曲剧的《啼笑姻缘》。当时正是“大跃进”之后的天灾人祸,为了转移焦点,于是放松世俗空间,《啼笑姻缘》得以冒头,嚷动四城,可惜我家那时穷得可以,终于看不成。

这样说起来,你们大概会说“这哪里只是什么鸳鸯蝴蝶派”?我也是这样认为,所谓“鸳鸯蝴蝶派”,不要被鸳鸯与蝴蝶迷了眼睛,应该大而言之为世俗小说。

你们若有兴趣,不妨看看魏绍昌先生编辑的《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当时的名家都有选篇。不要不好意思,张爱玲也是看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的。

我这几年给意大利的《共和报》和一份杂志写东西,有一次分别写了两篇关于中国电影的文字,其中主要的意思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电影,无一不是世俗电影,中国电影的性格,就是世俗,而且产生了一种世俗jīng神。

中国电影的发生,是在中国近当代世俗小说成了气象后,因此中国电影亦可说是“鸳鸯蝴蝶派”的影像版。这是题外话,提它是因为它有题内意。

清末至民国的世俗小说,在“五四”前进入鼎盛。二十年代,新文学开始了。

下部

这就说到“五四”。

我一九八六年去美国漪色佳的康奈尔大学,因那里有个很美的湖,所以这音译名实在是恰当。另一个译得好的是意大利的翡冷翠,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佛罗伦斯。我去这个名城,看到宫邸教堂用绿纹大理石,原来这种颜色的大理石是这个城市的专用,再听它的意大利语发音,就是翡冷翠,真是佩服徐志摩。

当年胡适之先生在漪色佳的湖边坐卧,提出“文学革命”,而文学革命的其中之一项是“白话文运动”。

立在这湖边,不禁想起自己心中长久的一个疑问:中国古典世俗小说基本上是白话,例如《红楼梦》,就是大白话,为什么还要在文学革命里提倡白话文?

我的十年学校教育,都是白话文,小学五年级在课堂上看《水浒》入迷,书被老师没收,还要家长去谈话。《水浒》若是文言,我怎么看得懂而入迷?

原来这白话文,是为了革命宣传,例如标语,就要用民众都懂的大白话。胡适之先生后来说“共产党里白话文做得好的,还是毛泽东”就讲到点子上了。

初期的新文学白话文学语言,多是半文半白或翻译体或学生腔。例如郭沫若的文字,一直是学生腔。

我想对于白话文一直有个误会,就是以为将白话用文字记录下来就成白话文了。其实成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白话文白话文,白话要成为“文”才是白话文。

“五四”时期做白话文的三四流者的颠倒处在于小看了文,大看了白话文艺腔。

举例来说,电影《孩子王》的一大失误就是对话采用原小说中的对话,殊不知小说是将白话改造成文,电影对白应该将文还原为白话,也就是口语才像人说话。北京人见面说“吃了吗您?”写为“您吃饭了?”是入文的结果。你们再去读老舍的小说,其实是将北京的白话处理过入文的。

我看电影《孩子王》,如坐针毡,后来想想算它是制作中无意得之的风格,倒也统一。

推而广之,“五四”时期的白话文亦可视为一种时代的风格。

再大而视之,当今有不少作家拿捏住口语中的节奏,贯串成文,文也就有另外的姿式了,北京的刘索拉写《你别无选择》、《蓝天绿海》得此先机。

转回原来的意思,单从白话的角度来说,我看新文学不如同时的世俗文学,直要到张爱玲才起死回生。先前的鲁迅则是个特例。

说鲁迅是个特例,在于鲁迅的白话小说可不是一般人能读懂的。这个懂有两种意思,一是能否懂文字后面的意思,白话白话,直白的话,“打倒某某某”,就是字表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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