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台湾这些年_廖信忠【完结】(71)

2019-03-10  作者|标签:廖信忠

  我记得我的外公,以前在我小的时候,接起电话一听到是他打来的,我就特别尴尬,因为又会被他骂“草地仔”——就是乡下人的意思。因为当时我很习惯用国语讲话,但是外公又讨厌讲国语的,觉得非台湾本地人的外省人才讲国语。我问我母亲为什么他那么讨厌外省人,妈妈也只跟我说要体谅他,他以前也算被当局迫害牵连到的那一群人,他们那一辈人亲眼见过太多不幸的事,因此会那么讨厌外省人。

  又以我父亲这边来说,以前我祖父是在糖厂上班。台湾云嘉南一带的平原种了大量的甘蔗,是台湾糖业的主要生产地,因此有为数众多的糖厂分布其中,这都是日本人走后改组的台糖公司所有。许多史料也显示,光复之初的台湾,在基础建设上是胜过大陆许多地方的。日本人走后,国民党当局马上调来一批官员进驻糖厂,并开始掠夺式地接收。祖父在糖厂工作一辈子,再怎么做也只做到一个中低层人员而已,如同有个玻璃天花板一般再也升不上去。原来,糖厂也只是大环境的一个小缩影,当时所有的“国营单位”,高层几乎都是国民党籍的外省人直接空降下来,也不管他是不是这个专业。过去“公务员”任用也差不多,虽然说有考试,但依照“省籍比例”的原则,外省人当然占尽极大优势,几乎都被垄断,台湾本地人当然不慡。

  另外,国民党当局几十年来的语言政策也是省籍隔阂形成的原因之一。当然,有一个官定语言是很正常的,有更多方言也是很正常的事。但在当局过去国语政策推行的过程中,却用刻意的方法抑制其他语言的使用。比如说,学生在学校里讲闽南话就要受罚,广播及电视闽南语节目有时间及时段限制等,国民党当局不但已走火入魔,所引起的qiáng烈不满更是演变为民众因其自然语言习惯所带来的轻视与耻笑。而就我的认知,当时的外省籍人士,不论是自觉或是在不知不觉中,挟着当局压抑台湾本地语言的规定,展现出有形无形的优越感,更使台湾同胞将所有外省人与被仇视的统治阶级一并归类。在后来有一段时间里,我们看到电视的节目或广告里,常常会看到一种形象:讲国语的中产阶级是知识分子,充满正气,对比之下讲闽南语的就是粗夫鄙妇的乡下人,甚至是流氓。其实在台湾的社会,谁比谁更高明都还不一定。

  当然,不是所有1949年以后来台的外省人都是当官的,大部分都还是军方人员及其眷属,有一大部分都住进所谓的“眷村”。眷村是台湾社会现象中相当特殊的族群与人文现象,因为在眷村里的“外省人”使用的语言、生活习惯、文化很少受眷村外“本省人”环境所影响。一方面眷村居民多安于封闭的生活领域,无法融入语言、文化十分不确定性的外遭环境,另一方面,眷村在整个台湾当代历史的社会文化氛围上又自成一格。

  所以也可以看到许多台湾“外省第二代”的作家,书写里面常常有他们的眷村经验。如张大chūn、朱天文、朱天心、苦苓等,他们在书里常常写到眷村的过年、大江南北的家常美食、眷村小孩的拉帮结党或者跟本省的小孩打架之类的故事。当年,眷村常常是以简陋的竹篱笆与外面隔开,因此有人曾以“竹篱笆”来形容居住于眷村的外省人的自我圈禁。在这种氛围下,上一代对神州故乡充满感性的描述让眷村里的下一代产生了美好的憧憬,像《龙的传人》里那句“虽不曾见那长江美,梦里常神游长江水”,就恰好反映了这种心态。

  但是一般台湾人会怎么觉得呢?日本投降之后就换国民党统治,然后国民党马上又丢了大陆,老实说,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又不知道大陆长什么样子,国民党一天到晚宣传神州之美、祖国故土之类的,对台湾人来说都很不实际。因此,眷村里或外省家庭里,在国家观念、家族意识、中国文化感受等方面,就跟台湾的社会有很大对比了。

  在过去的台湾,基本上是少数的外省人控制着绝大多数的行政资源,再加上外省官僚当时一心想要“反攻大陆”,觉得很快就会回去了,一副过客心态,且自觉高人一等,自然引起台湾本地人的反感。前面也说过,为什么台湾普遍会觉得当医生是受人尊重的职业,每年大学联考医科也是第一志愿。除了当初日本人不让台湾人受政法的高等教育,导致的台籍jīng英只好纷纷报考医科外,国民党来台后台籍政治jīng英被肃清,也是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算你的生活平淡无奇,在那种环境里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被牵连或被陷害到。再加上后来外省人垄断行政资源,台湾人觉得进官场出不了头,因此第一流人才还是继续读医科,久而久之就造成了医科一直都是台湾大学联考中第一志愿的现象。

  所以当后来越来越多以本省人为主的党外势力冒出来后,台湾人会有出一口气的感觉。尤其是李登辉,在党内爬到高位,更是让台湾人产生了情感上的认同与支持。所以李登辉上台之初国民党内部斗争的时候,会有“外省人欺负李登辉”的说法出现。

  我个人认为,整个20世纪90年代的台湾,省籍问题终于浮上台面,并不是说以前不存在,而是到了当时,大家才能公开而畅所欲言。而整个90年代,就是省籍问题不断被激化,但又被消弭的过程,其实也是台湾人一次次在学习互相包容的过程。比如说,有人在选举里面大喊“台湾人选台湾人”,另一边就会喊“新台湾人”化解掉,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出现。省籍诉求可能对一部分人有效,但大多数人并不在意。

  但是,看似所谓“台湾人出头天”的时代到了,一些比较偏激的本省政治人物可能就是忘不了过去的悲情,在取得“政治正确”后就开始想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外省人,造成不少外省人的疑虑,甚至危机感。从每次的民调分析数据上也许可以看出这一点:本省人大多数并不在意支持的候选人是本省或外省的,但外省人大多数都还是支持外省的。就像1998年选台北市长时,谢启大在电视上说,她觉得陈水扁市长做得很好,但是不会投票给他,因为对他不放心。

  就整个台湾几十年来的历史和大家养成的生活习惯来说,外省人和本省人同样敏感,同样需要尊严,同样要为自己的前途盘算,任何的行政措施或是群众运动,只要掺杂了些排斥贬抑的成分,就很容易会被感受到,然后省籍问题又再次被激化。

  1998年的台北市长世纪之战中,李登辉拉起马英九的手大喊“新台湾人”,成功地破解省籍魔咒。但到了2000年“总统大选”后,省籍问题又再度被激起。到了约2004年时,更到达了空前的高cháo,不只是台面上的政治人物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暗示,就连电视节目里也不断在讨论,尤其是政论性节目,不同立场的节目可能有截然不同的观点,给观众灌输他们所想传达的意识。其实在这个时候,大家都知道直接谈省籍不“政治正确”,所以这个问题用另一种形式出现,就是“爱台湾”——把这个问题简单地二分为爱台湾或不爱台湾。这个论述就如世界上所有操弄族群的政客语言,将人分为“我们”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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