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白天的事如烟云,飘来飘去,脏兮兮的,惨兮兮的,既唐突怪诞又触目惊心。世上有个发暗的区域,我却闯了进去;待我走出那里时,也许也暗淡了……

  chuáng咯吱咯吱响,突然听吴国斌问:“家里有消息吗?”

  “女的没来信。”吴国平说,“男的来信,没好事,说是缺钱用。”

  “是从监狱寄来的?”

  “废话!那男的还能插翅飞出提篮桥?”

  当初我以为她们在谈论一个外人,事后吴国斌曾说起,她们自幼就称父亲为“那男的”,称母亲为“那女的”。女的慓qiáng凶悍,男的不堪忍受,在外头找了情人,并养了私生子。女的拒绝离婚,多少年来使男的在忐忑不安中度日。她四十岁生日时,去法院控告男的重婚罪,以此作为对自己的庆嘉。于是,男的身陷囹圄,那私生子十岁,正是个小láng一样贪食的年纪。她就是长在这个充满杀气的家庭,脸上的疤就是那女的用破碗砸的。破相了!她那么惨然地一笑,催人泪下。

  “加qiáng连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叫老枪……”

  “跟男人jiāo往你别太痴情。”吴国平说,“没有点手腕不行。拿出你的本事!男人跟女人,哪怕夫妻间也有奴隶和主子之分。你爱他,想捆住他,首先就得把他降为奴隶!”

  “奴隶?”

  “要摧毁他的自信,让他变成忠实的狗,顺从的奴隶,你的每一点恩赐的温柔才能让他感恩戴德;否则,他就会反过来压迫你、欺压你,让你当女仆。”

  那个月夜,我蜷伏在毛乎乎的脏毯子上,脚趾终夜冷僵僵地萎缩着。舅公曾提醒我防人的戒心不可少,尽管他已命归huáng泉,那番话却活下来。世上有些人是防人的,有些人是攻人的。既不会攻又不会守的我只是命大,没遇上攻人的恶人。从此,我不敢再以貌取人,碰到生人,目光犹疑。

  老枪清晨就跑来大敲其门,神态像个过“六一”的小队长,“我的天,你们快点!搭运材车下去,已和司机说好!”

  我们跑出会计室。吴国平跨上一步,递过豆腐粉,动作果断得如掐断某种瓜葛,不容任何人推却。

  “你就管好自己吧!”吴国平对她妹妹说。

  吴国斌狠狠地转过脸来,发出个含混的鼻音。一把夺过我的方包,泄愤般地狠塞一阵。她的眼睑上有根神经跳了跳,像条细虫腿踢了踢脚。天一侧那发红的朝霞映照她半边脸。一半艳丽,另一半苍白如纸。

  那两包豆腐粉就永久地装在那个方包里,没人再让它们重见天日,直到它们跟着帐篷一道付之一炬。那熊熊的烈焰中,我违背常情地惦念起它们,它们也许颗粒松软,也许绿毛遍布。在它们被装入方包的那天起,方包就注定是它们的骨灰盒。

  那个早晨,太阳出得过早,总让人不相信会长久。老枪果然已拦下两辆头班运村车,正向司机敬烟。

  “我们四个得分两个驾驶室坐。”老枪招呼我,“来,你过来。”

  从驾驶室门关上那刻起,老枪就局促起来,拼命往车窗靠。问他,他说:“别挤痛你。”

  “怎么会呢?”我笑笑,“你力大无比?”

  “你像个瓷娃娃,我像个大笨熊……”

  车向前驶,一路上坡,道路不平,司机不住地骂娘。老枪的头在车窗上一碰一碰敲出节奏,一面唱起来:插队的人归来,上海变了样,柏油马路多宽敞,灯光刺眼睛。走在路上没人理我,感到多悲伤,我的上海哟……

  他唱忧伤的歌也像刮大风似的,能chuī走迷雾见艳阳,那是老枪本色。跟他在一块令人愉悦、松弛、像泡在温热的水中。

  “喂,”他用肩轻碰我,“想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快乐。”

  “告诉我结论。”

  我摇摇头:“没想出来。”

  “你故意为难我!”他搓搓手,固执地说,“是我鲁莽。你们女孩就是景德镇出的瓷器,碰不得,以前别人说我还听不进去!”

  “老枪,我不懂你的话。”

  老枪挪了挪,一下子佝下腰,双肘撑在膝上,大手gān抹着颜面:“就当我没说。”他像矮下去半截,问了半天。

  山峦群林纷纷退后,车过峡口时前面道路堵塞。下车去看,那喉咙般的峡口让几块巨大尖利的岩石挡住,呈齿状;抬头上望,只见上颚般突兀着的石山上,留着两个巨大的新缺口。

  “好险!”司机说,“要是它们砸在车顶上,我们就全成肉饼了。”

  老枪忽而沉闷地叹息道:“我这样的单身汉不怕死,无牵无挂!”

  “老枪!”我说,“好人应该活得长久。”

  “你说我是好人?”他眼里倏地一亮,粗大的五官洋溢着喜气,但他却硬要顺口来一句,“别是给我一颗定心丸!”

  后来司机进驾驶室消耗烟草,只剩我们两个坐在拦路石上。远远地,后面的一辆运村车传过机器的啸音。我向后张望,“他们快到了。”

  老枪用脚尖碰碰我:“喂,可以问个事吗?”

  “你好像很苦恼。”

  “别打岔!”他霍地站起,脸朝山壁,“我想知道,你gān嘛要为我操心呢?”

  我僵住了,忽觉有口难辩,因为问话中已有了说也说不清的含义。老枪是个绝好的人,磊落坦dàng。才一天的工夫,我们就相处得像中间无障碍的朋友。但是,爱情不会这样的,我爱过人,体会到爱情恰恰是一种对障碍的冲击,激情也由此得来;我不期望畅通无阻的爱情。

  “老枪,我们做个好朋友。”

  “那是远远不够的!见到你我就觉得有缘!”他说,“不管你怎么推托、拒绝,到最后你会答应的,我敢肯定!”

  钱小曼她们已近在飓尺,剥夺了我的解释机会。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伤他。可是这初次的犹豫已造成今后的一系列犹豫。

  车到大树屯车站天已huáng昏。老枪慷慨解囊,请我们在小饭铺吃饭。

  “要些什么?”掌柜的问。

  “挑贵的上,”老枪把一叠纸币放在桌子中央,“尽这些钱用!”

  他显得沮丧,然而他还竭力加剧它,用脚踹开多余的凳子,吼着嗓音催菜,或是抽出烟来狠狠地在桌面上顿。故意做出男人受挫后的放dàng不羁。

  “他妈的,快点上菜。”他焦躁地站起身,一路向灶伙房嚷去,“不知道火车快进站了?”

  钱小曼哭丧着脸说:“车票钱还没着落呢!”

  “别bī我。”吴国斌说着,眼珠一转,“你这个笨蛋!”

  饭桌上,老枪仍是闷闷不乐。我心里想,与我无关,然而却十分忐忑不安。他的痛苦失态传导给我,止不住让我惆怅,让我若有所失。我看看天色,说不上是盼望天快黑还是盼望别黑得太快,整个心境纷乱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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