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梁晓声【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吴振庆说:“这幢房子,本来我们敢死队早就看好了,准备以革命的名义征用的。既然你们在不了解情况之下占了,也就占了。但是,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可能就来收复。收复时如果发现哪一件家具损坏了,唯你是问!”

  那男人说:“我们一定爱护,一定爱护。”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从郝梅的小房间探出头,不安地窥望。

  徐克对他作了个恶相,把他吓哭了——那男人赶紧把他拉走。

  电话响了——王小嵩走过去接电话,对吴振庆毕恭毕敬地:“吴大队长,副司令的电话。”

  吴振庆接电话:“嗯,是我。这家人家还算识趣儿。我看,就让他先替咱们看守着这幢房子吧。”他一手卡腰,将电话朝那男人一递:“我们副头儿要指示你几句。”

  “副头”就是韩德宝,他在学校里打电话。他说:“你老老实实听着,如果胆敢对我的部下稍有不恭,稍有违抗,我五千‘鬼见愁’战士,将对你们那个组织,予以毁灭性打击!包括对你本人!我们的革命宗旨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抗者,严剿不怠。”

  那个男人连声说:“不敢,不敢!红色恐怖万岁,万岁!”他彻底被威慑住了。放下电话后惴惴地望着吴振庆他们。

  吴振庆对徐克指示:“你们该拿什么,就拿什么吧。”

  于是徐克和王小嵩走入郝梅的小屋——王小嵩熟悉地从chuáng下拖出一只旧皮箱,两人将有用的没用的,能塞入皮箱的东西,尽量塞进去。

  在客厅——吴振庆此时已换了副嘴脸,在作手指游戏,逗那男人怀中的孩子:“老头儿老头儿出来!老头儿老头儿没了,老头儿老头儿又有了……”

  那孩子笑了。

  吴振庆说:“叔叔并不那么可怕吧?叔叔们今天‘造反有理’是为了你们这一代,以及下一代,将来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么。”又问那男人:“对不?”

  “对,对,咱们革命的大方向都是一致的。”

  徐克和王小嵩从郝梅的小屋出来了,一个拎着一只看去很重的大皮箱,一个肩上斜背着一个不小的用chuáng单扎成的包裹。

  王小嵩还拎着手风琴箱。

  那男人问:“你们这是……”

  吴振庆说:“我们要对这家的女儿实行监管。遵照毛主席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的教导,这些常用的东西由我们带给她。”

  王小嵩说:“我们走后,你要把这个房间封起来;不经我‘鬼见愁’联合行动总指挥部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

  “照办,照办……”

  三人携带着东西走在路上。

  韩德宝率十几人,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

  韩德宝刹住车,一脚踩在人行道沿上问:“这么快就办完了?我那个电话起到点儿威慑作用了么?”

  吴振庆说:“何止起到了点儿!我在旁边都听到了。你那几句话说的,那真叫……”——没形容词儿,他看王小嵩。

  王小嵩张口就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韩德宝得意地笑了:“这不,我还不放心,亲自带人来给你们助威的!”

  吴振庆感激地说:“一辈子不忘你的革命正义行动!”

  徐克问:“哪儿弄来这么多车辆啊?”

  六十

  韩德宝说:“向老师们征用的!给郝梅代个好!我忙,还得组织老师们学习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真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巩固政权比夺取政权难得多啊!”他调转自行车,率众而去。

  三个好朋友望着他们,似乎一时又都不无羡慕。

  徐克看着吴振庆说:“本来应当咱们掌握政权的。”

  吴振庆说:“算了,你没听他说巩固政权比夺取政权还要难么!”

  三个好朋友拥挤地躺在徐克家的“偏厦”中,里面有几块用木板临时搭的chuáng。

  王小嵩望着门,对徐克说:“你的木匠手艺还真行!”

  徐克说:“没有你给我那几块胶合板,这门我也做不成。”

  王小嵩说:“不是我妈,我也拣不到那几块胶合板。”

  通向里屋的门内,传出了徐母的呻吟声。

  徐克赶紧蹦下“chuáng”,顾不上穿鞋就奔入里屋。

  徐克问妈:“妈,妈你怎么了?你觉得哪不舒服?”

  徐母说:“快……水……心口堵得慌。”

  徐克端来水说:“妈,你慢点儿喝,别呛着。妈,等我把小屋彻底收拾好了,给您再盘一面火炕,您就再也不用整天躺在这间见不着阳光的屋里了……我盖那小屋可朝阳啦!我现在就背您到小屋看看?”

  一会儿徐克从里屋出来了。

  王小嵩说:“徐克真孝顺!”

  吴振庆说:“也就是最近吧。他惹他妈生气那些事你都忘了?”

  三人重新躺下后,吴振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很久没见到张萌了,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怎么样。”

  王小嵩说:“是啊。我们毕竟是‘红五类’。不过家里都穷点儿,政治上比她和郝梅却要乐观得多。”

  吴振庆说:“她处境还不如郝梅呢,郝梅还有咱们关心关心。”

  徐克说:“你们真多余,张萌根本用不着咱们去关心她!我看她活得挺不错,还和从前一样那么傲气!”

  吴振庆:“你怎么知道?”

  徐克:“我又见着她一次,和一个男的,手拉着手,慢悠悠地走着,还有说有笑的。”

  吴振庆问:“手拉着手?我不信!”

  徐克白了他一眼:“那男的,是市红代会的一个头儿。二中高一的。你们还记得那一次红卫兵誓师大会,有个小子带头喊‘踏平伦敦,解放巴黎,占领纽约,光复莫斯科’么?就是那小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张萌也看见了我,把头扬得老高,装没看见。”

  吴振庆说:“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张萌她心里对每一个戴红卫兵袖标的人都恨死了——我知道这一点!”

  徐克说:“我也没非bī着你相信不可啊!”

  王小嵩沉思着:“我看,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吴振庆烦了,说:“咱们说她gān什么?说点儿别的。”

  徐克说:“是你先提起她的么。”

  吴振庆说:“我……我不愿遭她恨。她家被抄那一天,我也围着看来着。她发现了我……其实我不是幸灾乐祸地去看热闹,是想偷偷找个机会,安慰安慰她。”

  徐克说:“那你还总对她那么凶!”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不那样对待她,就不知该怎么对待她似的。也许,我对她只能那样吧。”

  徐克问:“什么叫只能那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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