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梁晓声【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那我对她还能哪样?”

  “也可以像小嵩对待郝梅那样嘛!”

  吴振庆叹了口气:“她小时候,我妈要是也看过她就好了。”

  徐克欠身,研究吴振庆的脸。

  “看我gān什么?”

  “得,我全明白了。”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能明白什么?”

  王小嵩说:“这些天,我总想唱歌。”

  徐克说:“男愁唱,女愁哭。”

  吴振庆说:“唱郝梅总爱唱的那首歌吧!”

  王小嵩问:“那首苏联的‘三套车’?”

  “别唱。‘老修’的歌有什么好听的!”徐克说。

  吴振庆说:“唱!”

  王小嵩来了个调和:“我用口哨chuī吧!”

  于是他chuī起了《三套车》。

  于是吴振庆和徐克也随着哼了起来。

  吴振庆眼角渐渐淌出了眼泪。

  六十一

  几个月后,他们都不得不报名下乡了。包括郝梅。连在学校里掌握了一阵子“政权”的韩德宝,也没能侥幸例外。

  快走了,三个好朋友和郝梅、韩德宝,分上下两排坐在江堤的台阶上,望着在月光下悠悠流去的松花江水。

  徐克忽然站起,欲脱背心。

  吴振庆问:“你gān什么?”

  “两天后就北大荒gān活了,再痛痛快快游一次!”

  吴振庆严厉制止说:“就你那两下子狗刨,逞什么能?沉底了我都看不清你在哪沉底的,救不了你。坐下!”

  徐克倒也听话,乖乖坐下了。

  韩德宝说:“早知道都一样对待,我还满腔热忱地掌什么权啊!”

  一对情侣的身影从他们面前经过。

  他们的头一致转动,随望着……

  徐克看着吴振庆问:“是张萌吧?”

  韩德宝说:“像她的背影。”

  郝梅试探地喊:“张萌!”

  苗条的身影站住,扭头朝他们望来——两个身影分开了。

  徐克忙说:“挽着她的,就是‘红代会’那个头儿。”

  两个身影又往前走去,重新互挽着。

  徐克说:“我看她明明是认出了我们。”

  韩德宝说:“他们倒他妈的怪有情调的!”

  郝梅站起跑下了台阶。

  王小嵩叫:“郝梅!”

  郝梅追上了两个身影,拦在他们面前。

  张萌抬头:“郝梅?”然后对她的伴侣说,“我小学同学,你在前面等我。”

  他打量了郝梅一眼,只好独自往前走。

  郝梅问:“我叫你,你没听出我的声音?”

  “听出了。”

  “听出了,却不愿理我?”

  “不愿理他们几个。”

  “他们怎么了?却愿和那家伙像一对恋人似的?”

  张萌说:“不是像。”

  郝梅惊道:“你!……在全区的批斗大会上,他用皮带抽过我父亲,也抽过你父亲!”

  “但也正是他,打算进行说服工作,早日‘解放’我父亲,并且争取早日将我父亲结合进‘革委会’。”

  郝梅说:“可我父亲因为不愿昧着良心揭发你父亲,和我母亲双双被发配到农场改造去了!”

  “我父亲过去重用过你父亲,你父亲现在为我父亲受点委屈,你有什么可气愤的?”

  郝梅说:“可耻!”

  台阶上,王小嵩欲站起来。

  吴振庆抓住了他的膀子:“你别去!咱们男生不要介入她们两个女生之间的事!”

  张萌说:“我可耻?可是我将继续留在城市。你们光荣,可是你们将在广阔天地里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磨两手老茧……而且——永远……”

  郝梅气得说不出话。

  张萌又说:“恕不奉陪!”双手拎了一下裙裾,作了一下“屈膝礼”,扬长而去。

  郝梅气得流泪了……

  六十二

  台阶上,徐克猛地站了起来,大喊:“张萌!你勾搭的那小子是我gān儿子!”

  张萌的伴侣摔开张萌的手臂一往无前地朝徐克们大步走来。

  吴振庆站了起来,从容踏下台阶。

  徐克、韩德宝、王小嵩都随后踏下台阶。

  对方不由得站住了。

  吴振庆他们却还在往台阶下走。

  张萌见势不妙,跑过来将她的伴侣拽走了。

  王小嵩家。三个好朋友加上郝梅各自背着行李捆,拎着网兜、提包什么的,在和大人们告别。王小嵩的母亲、吴振庆的父亲、徐克的父亲,在一起送他们。

  郝梅望着王小嵩的母亲说:“大婶,麻烦您想办法,告诉我爸爸妈妈。”

  母亲说:“我会的。你放心去吧!……”又对王小嵩说,“要好好照顾小梅,啊?”

  王小嵩依恋地看着母亲,默默点头。

  吴振庆的母亲说:“你们一定要求分在一块儿,千万别分开,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吴振庆的父亲对吴振庆说:“你给我听着,你最大,你他妈的最有主意,你就是他们大哥。他们哪一个出了差错,或者不学好,你别打算再回来见我!”

  吴振庆说:“爸,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徐克对父亲说:“爸,你……给我妈……在我新盖那小屋里盘个火炕吧!她都多少年没见阳光了。”

  徐克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徐克父亲也落泪了,情不自禁地搂抱住儿子。

  吴振庆说:“爸,你有空儿,帮我徐叔,给他们家那小屋再抹一层墙泥,要不冬天会冷的。”

  “这还用你嘱咐嘛!”

  家长们久久地目送着儿女们——当父亲的当母亲的,全都流下了眼泪……

  经过在火车站几乎像是诀别的告别场面后,火车缓缓开动了。车轮一动,车厢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同学失控的哭声——哭得那般绝望,那般失落。

  韩德宝站起朝哭声传来处看了看,坐下后说:“是张萌……”

  吴振庆等面面相觑——看来她究竟没有留下来。

  火车、汽车、马车……最后是靠着一双双在草甸子中吃力行走的脚,他们终于来到了北大荒。

  一片齐腰高的荒蒿野草——它的纵深处传来拖拉机被陷住时发出的闷吼。隐约可见拖拉机的烟筒顶端,喷吐出时浓时淡的烟缕。一面旗帜在更远处飘扬,仿佛没有旗杆,旗杆被荒蒿草遮蔽了。

  拖拉机的闷吼声变得畅快了——它终于摆脱了淤陷。

  荒蒿野草向两旁倾倒,如被巨蟒的身躯轧过。

  一台泥头泥脸的拖拉机突然出现在蒿草地域的边际,履带糊满泥巴,绞着花草。

  一位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拨开蒿草——他是连长。他衣上溅了不少泥浆点子,挽着裤腿儿。看不出他脚上穿的究竟是一双什么鞋,因为那已经是一双泥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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