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上帝叫道:“要是女人也有卑污低劣的一面,那么肯定是被男人教唆的!”

  丘比特说:“否!老爷子,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你忘了你造女人之际,从狐、秃鹫和蛇身上各取了一部分糅合成的女人了吗?那就是女人的基因啊……”

  上帝怒发冲冠了,挥舞着神杖吼:“这是污蔑!这是地球上的男人们捏造的!信谣可耻,传谣有罪……”

  丘比特见上帝大动肝火起来,吓得一展翅膀,飞往太阳背面去了。

  人类的爱情质量不高了,乃因阳光晃丘比特的眼,使他不能准确地she出他的箭……

  14.七答人际关系学

  读者是你陌生而熟悉的朋友,你如何与他们jiāo往呢?

  我觉得,事实上,一个作家是很难与他或她的读者“们”jiāo往的。纵然作家极想,也不可能。一个相对于天南地北的许多读者,作家若受“jiāo往”之心左右,他就什么都不用gān了,那也肯定还是“jiāo往”不过来。所以,只有极少数的读者,非要和某作家jiāo往不可。更多的读者,是比作家本人还明白这一点的。其明白,证明大多数读者对作家这一种职业是体恤的。我相信大多数的作家皆和我一样,内心里最真实的愿望恰恰是拥有充分的独处的时间。究竟能拥有多少这样的时间,对作家是至关重要的。如果这种时间居然被情愿地或不情愿地压缩到了最少的程度,那么在我看来是值得同情的。

  我早就是一个拥有充分的写作时间的作家了,所以我对“社jiāo”二字是最不以为然的,如同一个常处在发烧感冒情况下的人对冬泳不以为然。我每个月的时间往往是这样“瓜分”的——三分之一划归在单位的本职工作和难以推托的活动;三分之一划归“哥们儿”们,他们既非作家、编辑、记者,亦非文学的或我自己的读者,仅仅是些与我有着脐带般的“古老”友情的人。时代剧变,他们的境况都不怎么好。从前他们希望从我这儿求得具体的帮助,从前他们想当然地将一个作家的社会“能量”高估了。现在他们明白了这是一个错误,所以也仅仅满足于从我这儿获得友情的安慰以及咨询。这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我这儿是必须优先确保,来者不拒的,否则我对我自己做人的感觉不好。最后的三分之一归于写作、家事、应酬来访的形形色色的不速之客。

  我目前“争取”时间的方式是——尽量推托掉几乎一切的活动,包括文学与影视活动。再从睡眠和吃饭时间内挤出一些“补贴”给写作。

  所以我对“社jiāo”二字无好感,想必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但是由此话题可引出另一话题——有次在某种文学场合,一名记者问我:一百个读者和一位卓越的评论家,你更看重哪一方对你的书的评价?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一百个读者。

  对方脸上呈现出了讥笑。

  我脸上也呈现出了讥笑。

  试问在中国,在目前,卓绝的评论家大名阿谁?差不多够个评论家的,我几乎都读过他们的文章,当场对面听过他们的发言。他们中有我极尊敬的人,但是我不觉得谁卓越。正如我看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当代作家,没谁担得起“卓越”二字一样。而给我来信的读者们中,有中学生、高中生、大学生、硕士、博士以及他们的老师、导师;有机关gān部甚至“高gān”;有工人、农民以及他们的儿女;有科技工作者、医务工作者、包括商人;还有身份各异的国外华侨……我当然要极其认真地读他们的信,极其认真地思考他们对我的某部书某篇作品“评论”。他们的“评论”直来直去,毫无暧昧之词违心之词。最主要的,那是“gāngān净净”的“评论”,不掺任何杂质。有的信写得很长。香港的周安达源先生是一位经商者,曾用毛笔给我写来十余页的信谈我作品的得失。他当年毕业于美国某大学,而且是文学硕士。评论和创作一样,在我看首先是职业。职业者,“啖饭道”。

  我写任何一篇作品时,头脑中从不曾有任何一位评论家的影子晃来晃去。

  我起码是为“一百个”读者而写作的,当然同时也为自己。

  我给读者回信,常常是在读者通过信向我求援,而我判断写信的人非是骗子,我又能够给予帮助的情况下。

  如果这也算“jiāo往”,那就算吧!

  而我认为其实不算的……

  有的作家善jiāo朋友,如毛姆的朋友圈颇为壮观,有的作家却落落寡合,如卡夫卡喜欢独步遐思,只与最亲近的朋友来往。你呢?

  我属于后一类。因为,不但如前所述,时间和jīng力有限,而且身体也不好。我想毛姆一定jīng力过剩吧?

  另外,从天性上,我喜欢静,喜欢独处。我父亲在世时如此,我高中的儿子亦如此。这是基因所决定的。我一直想弄明白某些人为什么热衷于社jiāo,一直还没太弄明白。

  我随团出访马来西亚,几天下来,终因无法独处片刻而不堪忍受,于是坚决请假两日,哪儿也不去,留在住所看看书,记点儿笔记。

  独处对我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时光。

  我是个低消费者。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比较粗糙。一整日无人来访,吸着烟,安安静静地看一本好书,或一部录像带,对我来说是最大享受。

  我极反感的事之一便是社jiāo性聚餐。

  我希望,一切够朋友的人,都能仁慈地照顾到——我也有享受人生最好时光的需要和权利……

  鲁迅先生说,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你最能原谅与最不能原谅的别人的缺点是什么?

  鲁迅在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位受伤颇多的作家,所以才说那样激烈的话。鲁迅还说过——跟死神走那一天,“一个也不宽容”。鲁迅的话常使我身冷。我能理解一个人不得不“横着站”内心里那种感觉。

  我基本上同意鲁迅的话。

  但仅限于相对鲁迅而言。

  正如“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句话,只有出自拿破仑之口才有深意。

  我也是被屡屡损伤“牙眼”的人,但早已习惯了。我认为中国的文坛,一向便充满了“江湖气”。人在江湖,不可太娇。何况,我的“牙眼”被损伤过的程度,大抵都在可以忘却的范围。我被袭击了,就像shòu那样,遁躲起来,用自己舌舔自己的伤。如果被小人布设的力紧齿锐的夹子夹住了,我想我会像熊或láng一样啃断自己的爪骨。残了也要好好活着,并且尤要好好写作。好好活着并不等于为了报复活着,不为了报复活着又并不就意味着宽容。

  人应该这样——第一不娇。你凭什么就不可以被伤害一次?你有什么特殊的?你有什么特别的?你是文坛王子或公主么?第二要吸取教训。即使你是一头熊,也只有四只爪子。如果被夹掉了一只又被夹掉了一只,报复和宽容实际上对你都没区别了。第三,对于小人的伤害伎俩也可以轻蔑置之。鲁迅先生又曾说过——最大的轻蔑,是连目光也不瞥过去,而轻蔑比实行报复好。文坛之上,没有杀父之仇,没有谁推谁孩子下井的故事,轻蔑也就足够了。第四,主张宽容的人有几种。倘矛盾原来可以化解,后果对其中一方并不关乎身败名裂,可能还有双方意气用事的成分,则主张宽容的人,定比主张报复的人居心良好。倘一方受着严重的伤害,另一方洋洋得意者,有第三者暧味于公理,暧昧于道义,半点儿正直也没有,只对受着严重伤害的一方尽说宽容——这样的“善良”的人,我也是不与接近的。我不见得会反其道而蓄谋报复,但会将他们列在不可做朋友的人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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