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对。”

  我心里开始对他起敬意了。

  他说他一拖,就将所长拖来气了。有一天所长没鼻子没脸地当众训他,他一拍桌子与所长大吵起来。他说他当时也知道,自己快被提拔为副所长了。结果那一吵,副所长没当成。

  我问:“后悔不?”

  他说:“有什么可后悔的呀!不就是副科级嘛,一半芝麻粒似的个官儿!吵了还痛快了呢!谁图一时痛快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叫事理,这点儿事理我是懂得的。当年不后悔,如今更看得开了。神马不是浮云?都是浮云!该来的好事儿,谁都挡不住。像是就要落在自己头上,最终落在别人头上了,那是别人的造化,是自己的机缘还没真的到来。比如现在,要直接提我当所长了,我一个劲儿声明自己能力不行。可上级说,你行!有什么不行的?考察来考察去,没人说你不行,非你莫属了……”

  他笑了,满脸呈现大自信。

  而我,由衷地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不仅对他起敬意,还觉得他特可爱了。有时,我们对别人的第一感觉是可爱,以后才渐觉可敬。这个过程往往很长。往往,别人在我们心目中的印象始终是可爱,至于可敬,猫在哪儿似的就是不出现。而另外一些时候,我们对别人的第一感觉如果是可敬,那么也许他的三言两语,一个小动作,或一种表情,忽然地就会使我们觉得一个人也可爱了。

  我对他的感觉便是如此。

  由可爱到可敬,似铁树开花;由可敬到可爱,却似华丽转身。

  “身为税收员,我这人也不是惯于送顺水人情,不讲原则。以前税收制度和条例都不太严,确实存在送顺水人情的空间。现在不同了,严多了,谁想送那也不太容易送成,除非互相勾结,以身试法。大的问题上,我比谁都讲原则,谁想阻挡都不行。我碰到过这么一件事——前年,一个搞房地产的老板,盖好了一幢楼,我耐心等着他把楼卖完好收税。不料有天他说,他不卖楼了,他要将楼作为股份,与别人合伙搞什么会所。以物代资与别人合伙搞项目,这当然是合法的,不属于销售,当然也就不必纳税了。我一听就明白了,他是在搞鬼。他说会所开张后需要服务员,你有什么三亲六戚尽管介绍来吧。你介绍的人我保证不会亏待了。我又明白了,这是在拉拢我呀!我说谢了,我的三亲六戚不劳您费心了。二百几十万的税呢!想逃避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让你心想事成了?美的你!跟我来这套?那我就替国家盯死你了!半年后,他又对我说合作不愉快,他已经撤股了。入股时是一幢楼,撤股时是现金转账。行,算你高,这是合伙人之间两厢情愿的事,我也gān涉不着。但别当我是傻瓜,我没闲着呀,我暗中调查过了,那合伙人是他小舅子,是个影子合伙人,真实身份是某县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在职公务员不得以任何方式经商,这是党纪!你小舅子犯了党纪了,你们的合伙不合法!税的事儿以后再说,先罚!重罚!那么多人说情,我一律不给面子。一份报告打到市纪委,纪委一调查,情况属实,把他小舅子给撤职了。什么会所,不存在了。你贷款了,卖不卖?卖我就照章收税!不卖你就扛着贷款利息!你拖得起,我也等得起……”

  他说时,杂志卷在手中,一下下拍向小茶案。

  看来,他这人脾气还不小。

  我说了我的这一种感觉。

  他却否认,说他基本上是个没脾气的人。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单位,一向讲和谐。偶尔露峥嵘,兴许一两年才露一次。但那通常是三五分钟的事,脾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消就是消了,绝不久搁在心里。

  “以后当所长了,更不能轻易发脾气了。当领导要有领导的涵养,是吧?我认为,有一种中国现象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在中国,当法官的,往往摇身一变成律师了。当官的,往往退休以后成私企顾问了。如今呢,税务师所也顺势而生,渐成雨后chūn笋了。又往往呢,老税务员、税务gān部,退休后被税务所聘去当高级税务师、当顾问了。好的一面是,有他们这种高级的专业的人士顾着问着,能增qiáng企业和商家的纳税意识,我们省心了。不好的一面是,他们要是出高级的点子专教企业和商家怎么样钻税法的空子‘合理避税’,那我们的工作难度以后就大了,收税像是棋逢对手的赛事了。你认为哪种可能大些?”

  我沉吟半晌,老实承认,自己所知有限,实在是不敢妄下断言。

  他将脸转向了窗外,自言自语:“唉,中国特色,中国特色,许多事,要特色到哪一天为止呢?”

  这时,列车为了抢回在始发站误点的时间,分明提速了。

  4.玉顺嫂的股

  九月出头,北方已有些凉。

  我在村外的河边散步时,晨雾从对岸铺过来。庄稼地里,割倒的苞谷秸不见了,一节卡车的挂斗车厢也被隐去了轮,像江面上的一条船。

  这边的河岸蕤生着狗尾草,草穗的长绒毛吸着显而易见的露珠,刚浇过水似的。四五只红色或huáng色的蜻蜓落在上边,翅子低垂,有一只的翅膀几乎是在搂抱着草穗。它们肯定昨晚就那么落着了,一夜的霜露弄湿了翅膀,分明也冻得够呛。不等到太阳出来晒gān双翅,大约是飞不起来的。我竟信手捏住了一只的翅膀,指尖感觉到了微微的水湿。可怜的小东西们接近着麻木了,由麻木而极其麻痹。那一只在我手中听天由命地缓缓地转动着玻璃球似的头,我看着这种世界上眼睛最大的昆虫因为秋寒到来而丧失了起码的警觉,一时心生出忧伤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的季节过去了,它们的好日子已然不多,这是确定无疑的。它们不变得那样还能怎样呢?我轻轻将那只蜻蜓放在草穗上,而小东西随即又垂拢翅膀搂抱着草穗了。河边土地肥沃且水分充足,狗尾草占尽生长优势,草穗粗长,草籽饱满,看去更像狗尾巴了。

  “梁先生……”

  我一转身,见是个少年。雾已漫过河来,他如在云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见到过他。

  我问:“有事?”

  他说:“我gān妈派我,请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问:“你gān妈是谁?”

  他腼腆了,讷讷地说:“就是……就是……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顺嫂那个……我gān妈说您认识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gān妈是谁了。

  这是个极寻常的小村,才三十几户人家,不起眼。除了村外这条河算是特点,此外再没什么吸引人的方面。我来到这里,是由于盛情难却。我的一位朋友在此出生,他的老父母还生活在村里。村里有一位民间医生善推拿,朋友说治颈椎病是他的“绝招”。我每次回哈尔滨,那朋友是必定得见的。而每次见后,他总是极其热情地陪我回来治疗颈椎病。效果姑且不谈,其盛情却是只有服从的。算这一次,我已来过三次,已认识不少村人了。玉顺嫂是我第二次来时认识的——那是冬季,也在河边。我要过河那边去,她要过河这边来,我俩相遇在桥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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