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谷秸,望着我站住,一脸的虔敬。

  我说是。她说要向我请教问题。我说那您放下苞谷秸吧。她说背着没事儿,不太沉,就几句话。

  “你们北京人知道的情况多,据你看来,咱们国家的股市,前景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不由一愣,如同鲁迅在听祥林嫂问他:人死后究竟是有灵魂的吗?

  她问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从不炒股的。然每天不想听也会听到几耳,所以也算了解点儿情况。

  我说:“不怎么乐观。”

  “是么?”——她的双眉顿时紧皱起来了。同时,她的身子似乎顿时矮了,仿佛背着的苞谷秸一下子沉了几十斤。那不是由于弯腰所致,事实上她仍尽量在我面前挺直着腰。给我的感觉不是她的腰弯了,而是她的骨架转瞬间缩巴了。

  她又说:“是么?”——目光牢牢地锁定我,竟有些发直,我一时后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说不怎么乐观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还是很糟糕?就算暂时不好,以后必定又会好的吧?村里人都说会的。他们说专家们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话,使我不知该信谁了……只要沉住气,最终还是会好的吧?”

  她一连串的发问,使我根本无言以对。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仅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会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还是农妇!

  我明智地又说:“当然,别人们的看法肯定是对的……至于专家们,他们比我有眼光。我对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我不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要镇定,保持乐观的心态是正确的……”

  我敷衍了几句,匆匆走过桥去,接近着逃掉。

  在朋友家,他听我讲了经过,颇为不安地说:“肯定是玉顺嫂,你说了不该那么说的话……”

  朋友的老父母也不安了,都说那可咋办?那可咋办?

  朋友告诉我,村里人家多是王姓,如果从爷爷辈论,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也皆闯关东的山东人后代,祖父辈的人将五服内的亲戚关系带到了东北。排论起来,他得叫玉顺嫂姑。只不过,如今不那么细论了,概以近便的乡亲关系相处。三年前,玉顺嫂的丈夫王玉顺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时,一头栽倒死去了。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在上技校,他们夫妻已攒下了8万多元钱,是预备翻盖房子的钱。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翻盖过了,只她家和另外三四家住的还是从前的土坯房。丈夫一死,玉顺嫂没了翻盖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时,村里人家几乎都炒起股来。村里的炒股热,是由一个叫王仪的人煽乎起来的。那王仪曾是某大村里的中学的老师,教数学,且教得一向极有水平,培养出了不少尖子生,他们屡屡在全县甚至全省的数学竞赛中取得名次及获奖。他退休后,几名考上了大学的学生表达师恩,凑钱买了一台挺高级的笔记本电脑送给他。不知从何日起,他便靠那台电脑在家炒起股来,逢人每喜滋滋地说:赚了一笔又赚了一笔。村人们被他的话拨弄得眼红心动,于是有人就将存款委托给他代炒。他则一一慡诺,表示肯定会使乡亲们都富起来。委托之人渐多,玉顺嫂最终也把持不住欲望,将自家的8万多元钱悉数jiāo付给他全权代理了。起初人们还是相信他经常报告的好消息的。但消息再闭塞的一个小村,还是会有些外界的情况说法挤入的。于是有人起疑了,天天晚上也看起电视里的《财经频道》来。以前,人们是从不看那类频道的,每晚只选电视剧看。开始看那类频道了,疑心难免增大,有天晚上大家便相约了到王仪家郑重“咨询”。王仪倒也态度老实,坦率承认他代每一户人家买的股票全都损失惨重。还承认,其实他自己也将他们两口子多年辛苦挣下的十几万全赔进去了。他煽乎大家参与炒股,是想运用大家的钱将自家损失的钱捞回来……

  他这么替自己辩护:我真的赚过!一次没赚过我也不会有那种想法。我利用了大家的钱确实不对,但从理论上讲,我和大家双赢的可能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愤怒了的大家哪里还愿多听他“从理论上”讲什么呢?就在他家里,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委托给他的钱数大或较大的人,对他采取了bào烈的行动,把他揍得也挺惨。即使对于农民,当今也非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的时代,而同样是钱钞为王的时代了。他们是中国挣钱最不容易的人。明知钱钞天天在贬值已够忧心忡忡的,一听说各家的血汗钱几乎等于打了水漂儿,又怎么可能不急眼呢?兹事体大,什么“五服”内“五服”外的关系,当时对于拳脚丝毫不是障碍了。第二天王仪离家出走了,以后就再没在村里出现过。他的家人说,连他们也不知他的下落了。各家惶惶地将所剩无几的股渣清了仓。

  从此,这小村的农民们闻股变色,如同真实存在的股市是真真实实的蟒蛇jīng,专化形成性感异常的美女,生吞活咽幻想“共享富裕”的人。但人们转而一想,也就只有认命。可不嘛,些个农民炒的什么股呢?说到底自己被忽悠了也得怨自己,好比自己割肉喂猛shòu了,而且是猛shòu并没扑向自己,自己主动割上赶着喂的,疼得要哭叫起来也只能背着人哭到旷野上去叫呀!

  有的人,一见到或一想到玉顺嫂,心里还会倍受道义的拷问与折磨——大家是都认命清仓了,却唯独玉顺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着股票升值的美梦!仍整天沉浸于她当初那8万多元已经涨到了20多万的幸福感之中。告诉她8万多元已损失到1万多了也赶紧清仓吧,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话的沉重打击;不告诉呢,又都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了!我的朋友及他的老父母尤其受此折磨,因为他们家与玉顺嫂的关系真的在“五服”之内,是更亲近的。

  朋友正讲着,玉顺嫂来了。朋友一反常态,当着玉顺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数落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无非说我这个人一向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由于长期被严重的颈椎病所纠缠,看什么事都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云云。朋友的老父母也参与演戏,说我也曾炒过股,亏了几次,所以一谈到股市心里就没好气,自然念衰败经。我呢,只有嘿嘿讪笑,尽量表现出承认自己正是那样的。

  玉顺嫂是很容易骗的女人。她高兴了,劝我要多住几天。说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热乎乎的火炕,颈椎病会有减轻。

  我说是的是的,我感觉痛苦症状减轻多了,这个村简直是我的吉祥地……

  玉顺嫂走后,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无话。我想苦笑,却连一个苦的笑都没笑成。

  朋友的老父母则都喃喃自语。

  一个说:“这算gān什么?这算gān什么……”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5/8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