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女人气得一下子坐起来,在黑暗中瞪着翟老栓叫嚷:“你做的什么妖呀你!不就是骗回村来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两口子,外带三个傻兮兮的孩子吗?你以为你就是为翟村立了大功了呀?……”

  翟老栓又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说:“第一,不是骗。我翟老栓这一辈子,从不骗人。我告诉他们了翟村有多么穷,他们还跟来,证明是情愿的。第二,我也不敢有什么立功的感觉,但如果能为翟村解决了子孙后代的上学问题,我死也乐呵呵地死……”

  “那就是那两口子骗你!有自己家乡的人,会跟你到咱们翟村这么个鬼地方来?来了一看还不转身就走,还千恩万谢地住下?反正我越琢磨越觉得他们不对劲儿……”

  女人的手掌,啪啪地拍在破炕席上。

  “你住口吧你!什么事儿让你这种女人一想,就邪了!再也不许你说刚才那种话!”

  翟老栓火了。

  “你窝藏超生游击队!”

  啪——黑暗中,女人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就在这当儿,窗外传进来本村男人翟广和的声音:“老村长,老村长,不好了……他们……他们不知什么时候从我家跑了……”

  翟老栓这一惊非同小可,竟将颗头一下子从那个撕大了的纸dòng拱了出去,望着翟广和的身影问:“那那那,那……那三个孩子呢?……”

  由于喝多了几口兑水的酒,也由于急,他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孩子也……也也也……也……”

  翟广和也被翟老栓影响得结巴起来了。这四十多岁老实巴jiāo的光棍,因为瘸,成了本村惟一不曾到外地打工过的男人。但他只瘸,以前从没结巴过。

  “你你你……你结巴什,什……么?你倒是说……那……那个孩……孩子……呢?”

  翟老栓越急,越结巴得凶。他恨不得从窗子跃到外边去,但窗棂卡住了他双肩。

  “孩子也……也不……见了……肯定……领……领……领……”

  翟广和竟不能说完整一句话了。老村长那么地信赖于他,将那两口子和那三个孩子安排在他一个光棍男人家里住,反复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结果他们偷偷跑了,他觉得自己责任大了。算上那三个孩子,翟村就能凑够三十个孩子人头数了,也就意味着县里将会为翟村盖一所小学校了。那可是翟村人几辈子的梦想啊!老村长眼看就要使那梦想变成现实了呀……他担不起如此之大的一份儿责任啊……

  翟老栓的头立刻缩回屋里去了。

  转眼,翟老栓已光着脊梁站在翟广和面前。

  “估计他们溜走多久了?”

  翟老栓已急出了一背的汗,酒jīng散发,不再结巴了。

  “我……我……说……不大准……我起来解手……才……才发……现……”

  翟广和的舌头却仍在嘴里捣蒜。

  “我去追!六十多里,谅他们带着三个孩子也走不出多远去!我就不信凭我一片真心劝不转他们!只要他们回来,咱们翟村宁可将他们一家当从前的五保户养着……”

  翟老栓一边说,一边提鞋跟。

  “我……我……也……”

  翟老栓摇头道:“你那腿,一块儿去追只能耽误时间,你给我免了吧……”

  等他的女人拎着他的破褂子也从屋里出来,五十六七岁的翟村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已经光着脊梁跑远了。他女人和瘸子翟广和看见他被绊倒了一下,爬起来紧接着又跑。皎洁的月辉下,那脊梁看去特别古怪,像用一块褐色的旧纸糊的风筝,而月辉使之泛青,还仿佛湿漉漉的,所以根本飞不起来,却又怎么也不肯落地,晃晃悠悠地向前移动,移动……

  天亮了。

  翟老栓没回村。

  快中午了,翟老栓还没回村。自然,那一对外地夫妇和三个孩子,也没再出现在翟村里。

  他女人开始惴惴不安,翟广和也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翟村能到山外挣点儿现钱的男女,都四面八方闯dàng去了,村里只剩下了些老幼之人和翟广和这样的残疾。于是那女人和瘸子翟广和动员了村里几位走得长路的老汉,和些个十几岁的半大男孩前去寻找他们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这么一队人,即使都想走快,又能快到哪儿去呢?

  下午四点来钟,已是太阳偏西时分,再走一小半路,他们就出山了。在那儿,在山路旁的一个水坑里,他们发现了翟老栓。翟老栓光着的上身挨了四五刀,血已凝痂,头上还砸着一块大石头……

  两天后,省电视台的新闻中报道——本省公安部门,破获了一起重大拐卖孩童儿案。一gān犯罪嫌疑人,已悉数缉拿在押。案情牵涉A县翟村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后者被杀身亡。而翟村是A县靠近县界的一个山沟村,可以说至今仍是A县最穷的村。详细案情待审……

  再说那位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他当时正与老伴一边吃饭一边看晚间新闻。

  他放下碗筷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老伴儿说:“你血压高,别那么激动。现在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啊。兴许入伙了,分赃不均引起内讧才被杀的……”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涨红了脸生气地一拍桌子,说:“我指的是我受骗了这么多年……”

  他老伴儿不由得一愕:“你受骗了这么多年?这桩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又敢骗你?”

  他将桌上的瓷汤盆移开,指着下边的桌面说:“你看你看!电视里刚才报道的那个翟村就应该在这儿!这棵树这儿本应该有一个代表它的小黑点儿的!可当年一些人骗我说那儿根本就没有一个村,只有一棵树……”

  他越说越气,猛一下将那印有A县地图的小餐桌掀翻了……

  又过了几天,省里的一份法制报,以整个版面全文披露了案情始末——原来,那一犯罪团伙的作案行迹跨越数省,拐卖儿童二十余起,而且拐、卖、接迎、掩护、转移有分工,作案步骤相当严密。那一日,负责“拐走”的一男一女,带着三个孩子下郊区公共汽车后,发现自己们在车上被扒了。扒手哪管你是什么人啊,得下手就下手呗。何况混迹在郊区公共汽车上的扒手,只要有机会,连穷人兜里的几元钱也是不放过的。他们身上的钱一被扒光,他们就慌了。他们还要转车往前赶很远一段路,才能与负责转移的同伙接上头。正在他们相互埋怨的当儿,翟老栓从县里回来了。翟老栓又到县里去请求为翟村盖一所小学校,没见到县委书记和县长,却获得了县委即将下发的文件的内容,内心里正为翟村才二十七个孩子而发愁,那一男一女却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与他搭讪,向他讨钱。翟老栓一见他们带着的三个孩子,眼睛刹时间炯亮了起来。问他们,他们说孩子都是自己的,超生了,不敢回家乡,所以落到四处流làng的地步。翟老栓就再问他们,如果有一个村子肯收留他们,还不过问他们超生的事,他们愿不愿意在那么一个村子暂时落户?而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万一被公安人员嗅到什么气味追来呢?有个地方先躲躲难道不是上策吗?于是他们就跟着翟老栓来到了翟村。而那三个孩子是被灌了迷魂药的,很听那一对yīn险男女的话,致使翟村的老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对他们那种家长和子女的假托关系深信不疑,还一路上将孩子们背着抱着的,惟恐一对“家长”嫌路远,不继续跟他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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