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一个老农民了。

  然而他一辈子都没能好好种过几年地,尽管他曾是一个种地的好把式。

  解放前,是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可种。

  解放后,是因为明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却没有过几年在自己的土地上好好侍弄庄稼的时光。

  快七十岁的他,已在监狱里被关押得有点儿痴呆了。

  他经常独向一隅,喃喃自语地嘟哝同一句话:“老婆要是归自己好,那土地就归农民好。”

  至于那份地契,他不知把它藏于何处了,估计连他自己也忘了。

  一天夜里,他喉间发出一阵古怪的响声之后,双目不瞑地死了。

  也许,他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仍想说那句他百说不厌的话?

  那话,对于他,似乎成了一句经典的台词。

  想来,他也太是一个悲剧角色了。

  是否够得上是一个经典的悲剧角色呢?

  我没什么依据妄作评论。

  呜呼!

  除了呜呼,关于他,我不复有话要说。

  我替这一个农民的地下之灵感到安慰的是——如今,在中国,土地耕种权又完完全全地属于农民了,而且减免了一切农业方面的税……

  三、“贴树皮”是先富人群的捷径吗?

  榆树上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肉虫,我们北方人叫它“贴树皮”,又叫“洋瘌子”。寸余,黑色,有毛,腹沟两侧尽蜇足。落人衣上,便死死贴住,抖而不掉。落人皮肤上,非揪之拽之不能去。虽去,则皮肤红肿,似被蜂刺,二三日方可消肿止疼。这一点类同水蛭,样子却比水蛭更令人讨厌。而且它还会变色,在榆树上为黑色,在杨树上为白色,在槐树上为绿色。

  有些中国人,真像“贴树皮”。其所“贴”之目标,随时代进展而变化,而转移。研究其“贴”的层次,颇耐人寻思。先是贴“官”。

  “某某局长啊?我认识!”

  “某某司令员啊?他儿子和我哥儿们!”

  “某某领导啊?他女儿的同学的妹妹是我爱人的弟弟的小姨子!”

  七拐八绕,十竿子搭不上的,也总能搭上。搭上了,便“贴”。

  此真“贴”者。

  还有假“贴”者,虽也想“贴”,但毫无机遇,难以接近目标,在人前故意出“贴”者语而已,为表明自己是“贴”着什么的。

  我们在生活中,不是经常能看到一些人,为了巴结上某某首长或某某首长的儿子女儿,极尽阿谀奉承、钻营谄媚、讨好卖乖之能事么?图的什么呢?其中不乏确有所图者。也有些人,并无所图,仅获得某种心理安慰而已。仿佛“贴”上了谁谁,自己也便非等闲之辈,身份抬高了似的。

  继而“贴”港客。港客本也huáng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炎huáng子孙,龙的传人,我们同胞。相“贴”何太急?盖因港客在“贴”者们眼中都挺有钱。有钱,现今便仿佛属“高等华人”一类了。其实,他们除了比一般内地人有些许钱,究竟“高”在哪儿呢?就钱而论,香港也绝非金银遍地,香港人也绝非个个都腰缠万贯。“港客”中冒牌的“经理”、伪装的“富翁”、心怀叵测到内地来行诈的骗子,近几年仅披露报端的还少吗?

  然而“贴”者们为了捞到点好处,明知对方是骗子,也还是要不顾一切地“贴”将上去的。骗子身上揩油水,更能显示其“贴”技之高超。

  “贴”港客,比“贴”某某领导某某gān部实惠。小则打火机、丝袜、化妆品、假首饰什么的,大则录音机、照相机、彩电、录像机等等。只要替他们在内地效了劳,论功行赏,是不难得到的。港客还似乎比某某领导某某gān部们大方。你要从某某领导某某gān部家拎走一台录音机?休想!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习惯了收受而不习惯给予的。“贴”领导gān部者,实“贴”“权势”二字也。古今中外,权势并非白让人“贴”的。得“上税”。靠攀附上了某种权势而办成一般人们办不成的事的,统计一下,不付出点什么的有几个?“贴”港客者,实“贴”钱“贴”物也。钱亦物,物亦钱,都是手可触眼可见的东西,“贴”到了,实实在在。

  港客照我看也分三六九等。

  一等的正派地办事业和正派地经商。

  二等的就难免投机牟利。

  三等者流,行诈行骗,不择手段,要从内地揣两兜钱回去吃喝玩乐罢了。

  某一时期,内地上穿港服者,留港发者,港腔港调者,港模港样者,“贴”港客者,假充港客者,着实使我们的社会和生活热闹了一阵子。

  “贴”者为男性,不过令人讨厌;“贴”者为女性,那就简直愈发令人作呕了。男性“贴”者凭的是无耻和技巧,女性“贴”者凭的是无耻和色相。凡“贴”,技巧也罢,色相也罢,总都得无耻一点。恰如馒头也罢,叉烧也罢,总都少不了要用点“面引子”的。

  有一次我到北京饭店去访人,见一脂粉气十足的妖丽女郎,挽着一位矮而胖的五十余岁的丑陋港客,在前厅趋来复去。女郎本就比港客高半头,又足蹬一双特高的高跟鞋,犹如携着一个患肥胖症的孩子,实在令人“惨不忍睹”。那女郎还傲气凌人,脖子伸得像长颈鹿,“富qiáng粉”面具以下就bào露出一段鹅huáng色来。仿佛被她挽着的是拿破仑。真让你觉得内地人的脸被这等男女“贴”者们丢尽了。

  还有一次,我在一家饭店与我一位中学语文老师的女儿吃饭,邻桌有二港仔,与几个内地“摩登”女郎举杯调笑,做派放肆。

  其中一个港仔,吐着烟圈,悠悠地说:“我每分钟就要吸掉一角七分钱啦!”炫耀其有几个臭钱。

  那几个女“贴”者便口中啧啧有声,表示无限崇拜,一个个眼角dàng出风骚来。

  另一个港仔,不时地朝我们的桌上睃视。终于凑过来,没事找事地与我对火。然后盯着我的女伴,搭讪道:“小姐,可以敬您一杯酒吗?”

  她红了脸,正色道:“为什么?”

  “因为您实实在在是太美丽了呀!我来到北京许多天啦,没见过您这么美丽的姑娘呀!”那种港腔港调,那种涎皮赖脸的样子,使我欲将菜盘子扣他脸上。

  我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奉承,她是我妻子。”对方一怔,旋即说:“真羡慕死你了,有这么美丽的一位妻子哟,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电影演员啦!”

  我的女伴的脸,早已羞红得胜似桃花。她的确是位美丽的姑娘,那几个女“贴”者与之相比愈显得俗不可耐。“你的眼力不错。”我冷冷地说,决定今天扫扫这两个港仔的兴。

  “咱们jiāo个朋友好不好呢,我们是……”他摸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一股芬芳沁入我的鼻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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