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名片我也有。二百张。印制jīng美。我们编辑部为了工作需要,给每个同志印的,也是喷香的。

  我用手指轻轻一弹,将那张名片弹到地上,说:“你们可不配与我jiāo朋友。”

  他打量了我一番,见我一身衣服旧而且土,问:“您是什么人物哇?”口气中含着蔑视。

  我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作协会员证,放在桌上,说:“我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虽然是小人物,可这家餐厅的服务员中,就必定有知道我的姓名的。”

  一位服务员小伙子来撤菜盘,我问:“看过电视剧《今夜有bào风雪》么?”

  那几天正连续播放。

  回答看过。

  我说:“我就是原作者。”

  小伙子笑了,说:“能认识你太高兴了,我也喜欢文学,就是写不好,以后可以去打扰你吗?”

  我说:“当然可以。”就从记事本上扯下一页,写了我的住址给他。

  那港仔讷讷地不知再啰唆什么话好,识趣地退回到他们的桌旁去了。

  那一伙俗男dàng女停止了调笑,用各种目光注视着我们。我的女伴低声说:“咱们走吧。”

  我说:“不。饭还没吃完呢!你听着,我出一上联,看你能不能对——男‘贴’者,女‘贴’者,男女‘贴’者‘贴’男女。”

  她毫无准备,低下头去。

  我又说:“听下联——红苍蝇,绿苍蝇,红绿苍蝇找苍蝇!”说罢,站了起来。

  她也立刻站起。

  我低声说:“挽着我的手臂,咱们走。”

  她便顺从地挽着我的手臂,与我一块儿走了出去。走到马路上,走了许久,我一句话未说。

  她欲抽回手臂,然而我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不安地问:“你怎么了?”

  我这才说:“听着,你知我将你当妹妹一样看待,你就要调到广州去工作了,那里这类港客也许更多,那类女孩子们也许更多,如果你变得像她们一样分文不值,一样下贱,你从此就别再见我了。见了我,我也会不认识你!”她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低声说:“你看我是那种女孩子么?”

  我知她绝不会变成像她们那样,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我常想,中国人目前缺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金钱么?为什么近几年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中国人反而对金钱变得眼红到极点了呢?在十亿中国人之中,究竟是哪一部分中国人首先被金钱所打倒了?!社会,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有一次,我在北太平庄碰到这样一件事:一个外地的司机向人询问到东单如何行驶路近。那人伸手毫不羞耻地说:“给我两元钱告诉你,否则不告诉。”

  司机又去问一个小贩,小贩说:“先买我一条裤衩我再告诉你。”

  司机长叹,自言自语:“唉,这还是在首都啊……”那天我是推着自行车,带儿子到北太平庄商场去买东西。儿子要吃雪糕,尽数兜中零钱,买了四支。jiāo存车费时,没了零钱,便用一元向那卖雪糕的老太婆兑换。

  她却问:“还买几支?”

  我说:“一支也不买了,骑车,还带孩子,拿不了啦。”

  她说:“没零钱。”将一元钱还我,不再理我。我说:“我可是刚刚从你这儿买了四支啊!”

  她只作没听见,看也不看我一眼。

  倒是看自行车那老人,怪通情达理,说:“算啦,走吧,走吧。”又摇首道,“这年头,人都变成‘钱串子’了……”所幸并非人人都变成了“钱串子”。否则,吾国吾民达到了小康生活水平,那社会光景也实实在在地并不美好。

  看来,生活水平的提高与民族素质的提高,并不见得就成正比。

  门户开放,各种各样的外国人来到中国。“贴”者们又大显身手,以更高的技巧去“贴”外国人。

  此乃“贴”风的第三层次。

  我看也就到此了。

  因为“火星人”三年五载内不会驾着飞碟什么的到中国来。据说“火星人”类似怪物——果而有的话,不论技巧多么高超的男女“贴”者,见之也必尖叫惊走。

  “贴”风有层次,“贴”者则分等级。

  一等“贴”者,“贴”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加拿大人、意大利人、瑞典人……二等“贴”者,就“贴”黑人。

  在这一点上,颇体现了中国人的国际态度——不搞种族歧视。

  三等“贴”者,只有依旧去“贴”港客了。一边“贴”住不放,一边又不甘心永远沦为二等,用俗话说:“骑着马找马。”

  有一次,一位瑞典朋友沃克对我说:“你们中国人如今在外国人面前怎么变得这么下贱了啊?和外国人认识没三天,就会提出这样那样的请求,想摆脱,却纠缠住你不放……”

  我虎起脸,正色道:“请你别在我家里侮rǔ中国人!”

  他没想到我会对他说出如此不客气的话,怔怔地望了我片刻,不悦而辞。其后旷日不至,我以为我把他得罪了。他终于还是来了,并诚恳地因那番话向我道歉。

  其实沃克的话,对某些中国人来说,是算不得什么侮rǔ的。他不过说出了一种“下贱”的现象。“贴”外国人者,已不仅是为了钱,为了物,还为了出国。“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们的老祖宗自尊若此,实乃可敬。

  有时不免胡思乱想,倘哪一个外国阔佬,别出心裁,在天安门广场大摆案条,置种种外国货于案上,大呼:“嗨,你们中国人来随便拿吧!”会不会有千人万众,蜂拥而抢,挤翻案条,打破脑袋呢?

  沃克常到我家来,而且次次开着小汽车来,就引起一些人对我的格外注意。

  于是就有人问我:“能不能帮忙换点外汇券?”我总是gāngān脆脆地回答两个字:“不能。”

  于是便被某些人认为太“独”,连点“方便”也不给予则个。我自己也不走这个“方便”之门。

  那时我的家里还没有录音机,没有电冰箱,没有彩电,只有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比较而言,电冰箱对我们的生活,比录音机重要得多。北京的夏季太热了,剩饭剩菜,孩子的牛奶,隔日必坏。电冰箱简直成了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而电冰箱又脱销,实在不易买到。但“友谊商店”却是有卖的。可我无一张外汇券。

  妻不免经常对我说:“你就开口求沃克一次吧!咱们就求他一次还不行么?凭你和沃克的友谊,求他用外汇券替咱们买一台电冰箱,难道他还会拒绝呀?咱们给他人民币。”连老父亲也说:“我看沃克会帮这个忙的,你开一次口,求求看。”

  我想,只要我开口请求,沃克是肯定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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