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那边“啪”地摔下了电话。

  后来我听说,他对好多知青骂过我。

  又听说,从一位大北荒知青中发达了的人那儿借到了。还不止是三万,而是五万。

  一年后听说,他要告那借钱给他的人,要求补偿经济和jīng神损失。

  为什么呢?

  因为,按他的说法,他用借到的五万元加上自己的五万元终于开了一小铺子,但亏得一塌糊涂,只能关张了事。而那个小铺子,是合股的性质。对方如果在他经营最困难的时候追加“投资”,就不至于开不下去。对方明明有经济能力追加投资而不追加,不但要负关张责任,当然还要负亏损责任……

  我大为侥幸当时没借给他钱。

  那件事最终在别的知青们的劝阻之下并没真的闹上法庭,以对方又给了张三一笔钱不了了之。

  “他妈的,怎么遭遇了那么个家伙,我的经济损失和jīng神损失谁补偿?”——对方这句话在某些知青间广为流传。

  再后来,我听说张三养起鸟来,为的是繁殖了可卖,多少赚些钱以增家用。但住房小,家里到处是鸟笼,叫声不断且使家中弥漫不良气味。妻子和女儿忍受不了,坚决反对,张三只得作罢。仅保留一对,每日拎着笼子逛公园,与些个养鸟人jiāo流“鸟经”,也争论国家大事之是非短长。有好心的当年的知青伙伴关照之,为其一次次介绍过工作,都因工资低且不属于体面工作而被拒,曰:“老子还没落魄到那种地步!”

  想要改变他人生态度的人,只有随他去。

  今年“两会”前,有几位当年的知青找到我,希望我写一份提案,呼吁提高当年“下岗”工人的退休工资。中有认识张三的,便随口问了一句:“张三现在生活得怎样?”

  一个说:“总算熬出头了。”

  另一人说:“自得其乐,幸福指数挺高。”

  意外,追问。

  据二人讲,张三两口子都正式退休了,虽然退休工资不高,却毕竟有了基本生活保障。女儿长大成人,很出息,研究生学历。工作好,嫁得也不错,孝心,每月都给父母钱。

  而张三迷上了麻将,日子大抵在四种平面上度过——饭桌、麻将桌、电脑桌和chuáng。也不大赌,自言“小赌逸情”。倘赢,便去街头巷尾的小“足浴”室享受按摩,那是他幸福指数的组成部分。之后上网,以特别特别关心国家大事之爱国主义者网上姿态,宏论滔滔。从政治到经济到军事、外jiāo,每于中国而论及世界。凡有讨论,必介入之。倘输,自然便无情绪享受足按摩,于是饮酒,佐以肥肠、jī珍、鸭蹼、羊杂之类——他爱吃那些。饮罢,趁几分醉,上网大战。那时的他,如同乱阵中杀红了眼的李逵,鼠标便是板斧。左手夹烟,右手“单斧”,不管三七二十一,逢“头”便砍!刚为王五助威与姚六“厮杀”了一通,换个网上“战区”,又大骂王五而力挺姚六。哪管什么青红皂白,只图污言秽语地骂个痛快再说。以那时的他看来,现实之中国肯定是彻底的没救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最好的时代也只有“文革”那十年而已。谁若是对他的观点稍有疑议,便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了这种痛快,他竟起了近半打的网名,自言是便于“迷惑敌人”。至jīng疲力竭,躺倒于最后一个平面,结束从“运筹帷幄”到“轰轰烈烈”的一天……

  我不禁问:他真的幸福指数很高吗?

  那二人答:是啊!是啊!

  不由又问:那你们还要我写提案作甚?岂非多此一举吗?

  一人答:那种幸福是指jīng神方面,要求你呼吁的是他们的物质生活问题。

  另一人答:绝不多此一举!当年的“下岗”大军中,返城知青人数众多。

  再问:我的呼吁也同时为了张三?

  他二人一时缄口,你看我,我看他。

  良久,一人打破沉默道:正成长身体的时候挨饿;上学的时候“文革”;之后“下乡”;该成家时返城;返城后一无所有,一切从零开始,咱们这一代经历了的,他不也都同样经历了吗?

  另一人道:如果能多上几年学,多读些好书,他也不会至今那样。

  我不愿再说什么。

  暗想,“一代”二字,用作任何同龄人们之统称,是多么的混杂不清啊!其中各类与各类的差异,个体与个体的差异,确乎有“天生”的原因吧?

  但那份提案,我还是应写的。虽然包括了为张三呼吁我并不情愿——世人既应该又情愿去做的事,其实不多啊!

  2. 从他们身上看人性

  一

  这里说的“他们”——指德国人和日本人。

  希特勒成为德国元首前,普遍的德国人其实并没觉得他们也就是纯种的日尔曼民族,在世界上是一个多么有理由自豪的民族,更谈不上有什么理由傲慢了。他们只不过认为,德国并非欧洲的一个很差劲的国家而已。尽管德国出现过康德、歌德、席勒和海涅们。但这在欧洲实在也算不上很值得炫耀的事。因为,不论在东欧还是西欧,不论大小,许多国家都名人辈出,许多名人都享誉整个欧洲。相比于英国、法国、俄国,德国的名人尤其文化名人,反而不甚多。幸而他们有康德和歌德,否则他们会自卑的。至于席勒和海涅,两个名字的光辉并不能说是辐she全欧洲。

  德国人知道,英国的上层人士经常这么说他们——德国人像小学模范生一样在乎规则,而这究竟值不值得称道还是一个问题。

  而法国人gān脆这么说——头脑呆板的德国佬,都怪康德把他们影响坏了!

  但也有被他们瞧不大起的国家,便是俄国。

  德国人曾经认为俄语是欧洲发音最“难听”的语言。他们认为法语成为欧洲上流社会的通用语是开欧洲的玩笑,觉得德语才配是。因为德语中最少那种词意模棱两可的词汇。

  在“一战”中失败以后,对国家的悲观情绪弥漫于德国各个阶层。

  于是出现了尼采及其“超人”哲学。

  尼采并不认为日尔曼民族是欧洲最优秀的民族,但他认为日尔曼民族中应该首先产生“超人”;只有“超人”们才能拯救德国。

  又于是,出现了希特勒。尽管德国的宣传机器不好意思将他直接塑造为“超人”,但却不遗余力地使他成为了德国“国家jīng神”的象征。

  苏联的电影《回去,自己看》中有这样一段情节——德军闯入了一处苏联村庄,他们都是看上去那么年轻,有的还挺英俊的士兵,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可怕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主动和苏联农民们的孩子们接近,企图逗孩子们笑,给孩子们巧克力,居然肯将脏兮兮的孩子们扛在肩上。

  这时,他们是人。

  但是,当男女老少全被关在了草棚里,长官下达予以消灭的命令以后,还是他们,开始用冲锋枪向草棚里扫she,向草棚里投手榴弹,动用火焰喷she器;在不绝于耳的哀号声中,他们神情自若地那么gān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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