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7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许多人撤离得仓皇,顾不了车了。车门撬得,任何一家商场的门同样撬得。想拿什么只管拿吧!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能拿多少拿多少吧,完全不必有犯罪的心理。偌大北京,除了不再有钱、金、珠宝、钻戒首饰之类,别的东西一样不缺,够留下的万把人白吃白喝白用几年的。在北京,在那几日里,钱反倒成了最没用的东西。他们都觉得留下是太对了,无怨无悔。一个时期的好日子当然好过一辈子的穷愁命运,他们是这么来看待问题的。人类的价值观变了嘛。

  他们中,有人忽生一念,想使自己的老母亲也到北京来过上一时期神仙般的日子,以尽孝心。他无法预知那是多长的时期,几天?几个月?半年、一年甚或几年?但是他自己正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便油然地格外心疼起从没离开过大山深处的穷村落而且双目失明的妈了:她由远房亲戚照顾着,他每月寄去些钱而已。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在北京混出个人样了,那时再把老母亲接到身边享享福。但一年年过去,那希望始终只能是希望。

  现在,他认为那“有朝一日”在暗示他——抓住机遇,抓住机遇!

  他这想法一公开于网上,在留下的,和他人生况味相同的人们之间引起了qiáng烈的共鸣——原来不仅他自己有此想法!

  于是,那缓缓行驶在长安街的车队的几辆车中,便坐着六七位老父亲老母亲了——他们一向生活在视听范围短浅的日子里,连迁都这样的国家大事也不知晓。他们隔窗望着长安街的街景,以为首都北京的白天就该是那么寂静无声、不见人影的。陪坐在他们身边的儿女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内心里不禁的五味杂陈。

  车队绕着鸟巢、水立方兜了一圈,停在北京星级最高的饭店门前;已有侍应女郎翩立阶上,替开车门,将他们一位位搀将进去。

  宴会厅里,美味佳肴已备齐,专等着为老人们接风洗尘。

  侍应女郎、用餐服务员、乐队演奏者,皆前来协助的志愿者。留下的人们,因为物质极大丰富,各个处于一种完全用不着竞争,甚至完全可以不劳而获的生活情境之中,故而关系友好得不能再友好,和谐得不能再和谐,相互彬彬有礼、坦dàng无私,人人都成了君子。衣食足而知廉耻;衣食特足特足,于是而悟上善。

  优美的音乐旋律响起来了……

  善歌者献歌了……

  善舞者献舞了……

  相声、小品、魔术,一个节目接一个节目,如今的中国,几千人中有十来个身怀表演才艺的,那太正常了!

  老父亲老母亲们吃着喝着、看着、笑着,全都幸福得快要化在椅子上了。

  蓦然天摇地动……

  6. 大逃亡!

  “妈……妈……妈……”

  在京郊,在“蚁族”们早出晚归的一片“蚁xué”中的一个小小的巢里,在旧的双层铁架chuáng的下chuáng上,仰躺着一名正发烧的青年。他喃喃的一声声地叫妈;漆皮斑驳的chuáng头柜上,笔记本电脑展开,呈现出半屏字……

  “儿子,妈来了……妈在你身边……”

  粗糙的、结了多处厚茧的手轻抚在他额头。世界上最温暖的手。

  青年睁开眼,看到一张最普通也最熟悉的脸俯向着他:那是全世界的儿女在落魄之境最为思念却又最不愿见到的脸。一旦见到,没有不顿时心酸的。

  “妈,妈,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要来啊!……”

  青年竟说出着有些生气的话,想坐起。

  母亲的手按住了他的肩,满头白发的,眼中网着血丝的,一脸疲惫的母亲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又将手抚在了他额头。

  这时青年听到抽泣声,循声望去,见与他恋爱着的姑娘贴墙而立,双手掩面。

  他就立刻明白了。

  母亲:“儿子,跟妈走。别在北京漂着了,咱回省里找工作吧!全省那么多城市,妈不信你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回省里反而成了废人……”

  儿子:“不!绝不!那我的一生就完了,永无出头之日了!”

  母亲:“儿子,你究竟想要出的什么头啊!你中学老师推荐你去当中学老师,人家校方表示欢迎,你为什么都不回去谈谈看?……”

  儿子:“不!绝不!那小城才六十几万人!”

  母亲:“六十几万人的城市就埋没你了?那小城的楼价现在才两千多元一平方米呀儿子!在北京买不起房子不丢人,但是人活一辈子如果在哪哪儿都没有一处自己的房子,那才活得太糟糕了呀!再说你中学老师,人家也是凭教书的水平后来从小县城调到省里的!……”

  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啊,劝啊,说家里自八十年代至今,已攒下了二十多万,可以拿出一部分替儿子jiāo首付……

  儿子却说,妈把家里攒下的钱全给我!打电话让家里快点儿寄来!说他正在网上发表一篇小说,关于几十年以后的北京的;说这一次一定会大获成功的,好运已经开始向他招手了!说连美国好莱坞也会买他的版权,说那时他在北京就能房也有了,车也有了,借家里的钱可以成倍地还……

  母亲缓缓地说:“儿,妈刚才可没跟你说借字……”

  她不明白,大学,北京,怎么把自己的儿子变成了陌生人。

  她嘴唇抖抖的,再说不出话来,眼里含满泪水。

  姑娘哇地大哭,叫喊:“就因为漂在北京,你错过了多少工作机会!你也断送了我多少工作机会!北京的房价这么高,是咱们这种人生活的地方吗?不能成为北京人的人那就是贱民了吗?就根本不是人了吗?你偏要和北京较劲儿,今后你自己继续吧!我再也不奉陪了!……”

  姑娘冲出了那个“蚁”的“巢”。

  母亲忍不住也哭了。

  那时这一位母亲觉得,她真还莫如没生出这么一个儿子。她对大学、对北京,忽形成满腔的怨恨。一个根本就是文盲的儿子,兴许还比这样的儿子好!

  然而几天以后,青年还是在母亲和姑娘的陪伴之下离开了北京。那是对一种“中国特色”的大迷信的逃亡。

  在亲情、爱与欲望和虚荣的博弈中,前者略胜。一种价值观软化了另一种价值观;暂时。

  可怜天下父母亲!

  可怜的亲情,可怜的爱!

  第四章 站在时代的十字路口

  谁们在进行如此之放肆的公然的掠夺、瓜分和占有?又是谁们为他们敞开方便之门?他们曾打着怎样的冠冕堂皇的旗号和招牌?一个时期内,放纵他们的那些人们,依仗法权又从他们空前的掠夺、瓜分和占有中,获得到怎样巨大的贿利?

  1. 时代的入口

  我们正处在这样一个时代的入口处——它似乎将一切法则都归结到了金钱本身的法则上。于是它使一切人的头脑都变得极端简单化了。于是它使本身的特点也变得极端简单化了,简单得直截了当而且粗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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