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8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任何一个人几乎又都有一百条理由做一个闲适之士。如果他刚好同时还是小说家或诗人,便几乎又都有一百条理由认为,文学的责任感已变得那么的多余,已成一种病入膏肓的呓语。改革已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伟大业绩,市场繁荣生活提高,“海”里很热闹,岸上很消停、老百姓人人都一门心思挣钱奔小康朗朗乾坤光明宇宙文学远离现实的时代明明地已经到来了,还遑论什么责任感使命感,喋喋不休地gān什么哇烦人不烦人呀?在他之前古今中外有过许许多多他这样的小说家和诗人。他们的小说和诗正被一批又一批地重新发现重新评价重新出版掀起过一阵阵的什么什么热,似乎证明了没什么社会责任感使命感的远比有责任感有使命感的小说或诗文学之生命力更长久……

  倘偏说他们逃避现实也当然值得商榷,因为他们的为文的选择是不无现实根据的。

  孰是孰非?

  我想因人而异。甚至,更是因人的血质而异的吧?

  当然,也由人所处经济的、政治的、自幼生活环境和家庭影响背景所决定的吧?南方老百姓对现实所持的态度,与北方老百姓相比就大有区别。

  南方知识分子谈起改革来,与北方知识分子也难归一衷。

  南方的官员与北方的官员同样有很多观点说不到一块儿去。

  南方的作家和北方的作家,呈现出了近乎分道扬镳的观念态势,则丝毫也不足怪了。这就好比从前的猫与现在的猫,都想找到猫的那点子最佳的感觉,都以为自己找到的最佳亦最准确,其实作为猫,都仍是猫也不是猫了。于南方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进化。于北方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退化,只不过是同一个物种的嬗变罢了。何况,不论在南方和北方,作家还剩一小撮,快被时代gān净、彻底地消化掉了。

  所以现在是一个最不必认真讨论文学的时代。讨论也讨论不出个结果,恰符合“存在的即合理的”之哲学。

  至于有几个西方人对中国文坛的评评点点,那是极肤浅、极卖弄的。对于他们我是很知道一些底细的。他们来中国走了几遭,待了些日子,学会了说些中国话,你总得允许他们寻找到卖弄的机会。权当那是吃猫罐头长大的洋猫对中国的猫们——由逮耗子的猫变成家庭宠物的猫,以及不甘心变成家庭宠物,仍想逮耗子的猫们的喵喵叫罢。从种的意义上而谈,它们的嬗变先于我们。过来人总要说过来话,过来猫也如此,有一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一位美国黑人女作家,而她又是以反映黑人生活而无愧受之的,这本身就是对美国当代文学的一种含蓄的讽刺。

  而我自己,如今似乎越来越悟明白了——小说本质上应该是很普通、很平凡、很寻常的。连哲学都开始变得普及的时代,小说的所谓高深,若不是作家的作秀,便是吃“评论”这碗饭的人的无聊而鄙俗的chuī捧。我倒是看透了这么一种假象——所谓为文学而文学的作家,在今天其实是根本不存在的。以为自己是大众的启蒙者或肩负时代使命的斗士,自然很一厢情愿、很堂吉诃德。但以为自己高超地脱离了这个时代,肩膀上业已长出了一双仿佛上帝赋予的翅膀,在一片没有尘世污染的澄澈的文学天空上自由自在地飞翔,那也不过是一种可笑的感觉。全没了半点儿文学的责任感的负担,并不能吊在自己chuī大的“正宗”文学的气球飞上天堂,刚巧就落在缪斯女神在奥林匹斯山为他准备好的一把椅子上……

  但我有一天在北京电台的播音室里做热线嘉宾时,却没有说这么许多。归根结底,这是一些没意思的话。正如一切关于文学的话题今天都很没意思。所以还làng费笔墨写出来,乃是因为信马由缰地收不住笔了……

  第五章 中国人为什么生气

  中国人的心理问题出在普遍的中国人想寻找到某一个车站,想拥挤上某一次列车,手中却没有票,连一张站台票也没有。每一个车站都拥挤。每一节列车厢都拥挤。每一站能上得去列车的都是少数。每一站被抛弃在站台上的都是多数。每一次列车都标明着“直快”、“特快”。每一站都有广播员以鼓舞人心的热忱饱满的语调不厌其烦地连续广播:“前程似锦、前程似锦、前程似锦……”于是人们从这一个车站奔向那一个车站。

  1. 商品时代的旋转式运行

  极辣的油烟透过通风纱窗从走廊漫入室内。怎么竟到了该做午饭的时刻!

  呛得咳嗽不止的我,赶紧下chuáng,踏椅子关纱窗——开着它原本为散出我吞吐的烟雾。十二点七平方米的蜗居,吸三支烟后便“云雾缭绕”了。chuáng设窗下,窗乃北窗,被欺近飓尺的树荫所蔽。十余年来,我未曾在室内享受过一线阳光。

  又上了chuáng,变换方位,重新恢复姿势,重新点燃一支烟,仿佛母亲寻找一扭头间丢失的孩子,焦急地追逐转瞬即逝的思绪……

  记得,执拗的我抱病写作《雪城》下部。我深知有几个男女巴望我没写完下部便死掉了。哪怕仅仅为了使他们的恶意落空,我也要画圆最后的句号。

  被诅咒着的事情人往往更会做到底。

  最大的愿望——有一张铺得开稿纸的桌子。现在用的是五百格大十六开稿纸,估计要写满十二本。北影文学部对我够照顾的——允许我单独占领一间挺宽敞的办公室。我在北影文学部是受爱护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获得这种幸运。我对北影文学部亦怀有特殊的情感……

  办公室有一张写字台和一张办公桌,我却很少在那里写作。因为是办公室,形形色色的来客似乎便可以不受时间限制地坐下去、泡下去。我最厌恶的事之一是乱谈,或曰闲侃。在办公室,我常常觉得我是一位公共事务管理局局长或民政局局长或中了一万元彩券的人或心理问题咨询专家之类……

  《雪城》上部基本上是在直径不足一米的圆饭桌上写完的。《雪城》下部近六十万字,则行行字字是趴在暖气片上写完的。那是老式的暖气片,挺厚。幸而挺厚,垫块宽一尺半,长不足一米的五合板——是父亲在北京住时,从废料堆上捡的——便是我的“专桌”。那时我已不能在圆饭桌上写作——写作时,它的边缘恰卡住手臂血管,日久天长,我患了一种不多见的职业病,叫作什么“上肢静脉曲张”。持笔两刻,手背的血管便鼓凸起来,并且手指发麻,进而胀疼……

  在“专桌”写作,自我感觉不良好。首先是,那五合板受过cháo,经暖气烘,有些“瓢”。其次,不能正坐,只能侧坐,双腿无垂处,也无法蜷,顺条笔直地贴着暖气,一双横置的筷子似的。写字的手倒还好说,稿纸在哪儿手就应当在哪儿——“星星跟着月亮走”。拿烟的手不免尴尬。烟灰缸放“桌”上,拿烟的手下意识地总悬空擎着——那只手它亲近的是烟灰缸。很类乎自我惩罚。故烟灰缸是放在chuáng上的,拿烟的手掌根部撑着chuáng,时不时将烟灰点在chuáng上,或弄翻了烟灰缸。甚至烟头触chuáng,chuáng单遭殃,被烧出些dòngdòng……再其次,北影的锅炉坏了修,修了坏;暖气今天热,明天凉。热时热得我如同偎着火盆,凉时凉得我恰似拥着冰桶……十九号楼的北影公民曾因暖气问题上书《人民日报》。《人民日报》登是登了,登了也白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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