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8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有天晚上八九点钟,一职工操起走廊里的传呼电话,挂通了行政副厂长家,说:“好几家的孩子们冻得直哭……”

  我忍不住夺过电话吼:“你他妈的还能不能过问一下锅炉房?”

  话筒里传来愠怒的声音反问:“你骂谁?”

  我说:“骂的正是你!听清楚了,我再骂一句,你他妈……”

  好性情是好环境的教养结果。有时你想温文尔雅却做不到。

  最令我沮丧的是我的硬化了的肝——虽每日朝写至暮,暮写至夜,多时仅得四千字,少时两千字而已……

  我的一位当记者的“北大荒战友”,知道我得了肝硬化后咬牙切齿地说:“那他怎么还没死!”我充分理解他之恨我不死是多么的合情合理——一九八二年我登上全国短篇小说领奖台时,他的脸yīn沉得难看,说出一句话是——“他妈的,怎么是这小子而不是老子!”有三个人听到了并且转告我要怀有戒心。我当时一笑,以为那不过是一句调侃。后来之事桩桩件件,证明我未存戒心是天大的错误。现在看来防不胜防。那些日子我过马路颇小心——很怕万一被汽车撞死,给予了他们大的快感。唉唉,“战友”啊“战友”,叫我对你们说什么?

  各方各面,抱各种目的之形形色色来访者依然不少。多数挺自觉,见我那样子写作,不忍侵占时间,也有不怎么自觉的。不怎么自觉的我拿他们毫无办法。我是个很难做出下逐客令这种事的人。门上虽贴着张大白纸,写着“本人病中,请勿多打扰”。其实等于一张无字白纸,甚至可能等于写着“主随客便”。

  虽闭门索居,我们本能地以小说家的特殊敏感,关注我们这个时代浮躁而痛苦的进程。

  城市在改革中体验着、思考着、忧患着、亢奋着、焦躁着、踌躇着、蹀躞着、喜悦着、烦恼着、痛苦着、忍耐着、失败着、鼓舞着、夭折着、诞生着……

  《雪城》下部第一章中的这段长句,是我对当代中国之城市的感受。这感受使我日无宁刻。全书结尾的最后一句话——“中国,仿佛要在一九八六年最后的两三个月里,憋出点什么名堂……”——乃是我经过了几天的思考才确定不变的。

  我对自己确定这样的尾句满意。

  商品时代的旋转式运行,在中国,必将以葬送下一代农民对土地的寄托意识为代价。并且,对于这一代价,在下半个世纪,中国是要付出高利贷的。下一代农民将不会再依恋土地,而愈来愈憎恶它。所谓种粮大户,可能在心理上也并不依恋土地。他们的选择也许正是为了他们的子孙最终离弃土地。好比jīng心饲养一口猪,最终是为了卖掉它或宰了它。下半个世纪,中国的根本问题,将更是农民问题,不是怎样种地的问题,而是谁还种地的问题。由农业国发展为工业国——这是理想。中国有八亿多农民——这是现实。理想在现实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啊!上半个世纪中国的农民甘于务农,下半个世纪中国的农民很可能将不甘于务农。

  如果城市里没有你们的生存根据,那你们就当农民吧!——假设上帝曾这么说过,那么下半个世纪的中国农民将如此回答——如果城里的人需要吃饭,就让城里的人自己去种地吧!

  下半个世纪,中国还能再造出一位哪怕仅仅使农民迷信的“上帝”吗?

  2. 社会安定以民众安定为基础

  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深更半夜有人敲门。敲门声怯怯的,毫无信心,如同非语言形式的断断续续的诉说。开了门,门外畏畏缩缩的,凄凄惨惨戚戚的,倚墙靠着一个头发蓬乱、面容不洁、服装不整的来自农村的青年或姑娘。有的还处在少男少女年华。他们的行囊之简令人怜悯。他们寻找到我的家门已证明他们到了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境地。一天清早——推门,推不开。又狭又小又黑两户共用的二层小过廊里,抵门乏蹲,困着一人。

  “你没有任何技术,你文化这么低,你年龄这么小……”

  “俺十七了……”

  讷讷的,然而是极自尊地。不认为自己年龄小。我仿佛看到被作践过被摧残过的未成熟的志气的尸骸,láng藉在早已破碎的自尊的下面。我真不知该怎样看待十七岁这个年龄和面前这一个落魄的农村少女。

  “嗨,你这孩子呀,出门远行前,究竟怎么想的啊!”

  “俺知道你是作家,报上说你心眼挺好……北京只有一个北京电影制片厂,俺寻思,没路可走了,俺得找你……俺就是这么想的……”

  急急切切地,她从她的小布包中翻出一份旧报。

  “俺读过你的一篇小说……”

  “进屋来,坐下,慢慢说——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叔叔,求你千万帮俺找个工作吧!”

  “可是,我没有能力帮你找工作啊!再说,你这么弱的身体,能gān什么呢?”

  “俺什么活儿都能gān!俺什么活儿都能gān!在家里,俺顶一个壮劳力啊!”

  大概在她想来,写小说的人找工作,比大汉帮人推一辆小车上坡容易得多……

  “我的确没有门路哇……”

  我必须重申这一点。我不得使她对此抱有任何幻想。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茫然的、绝望的眼睛,她的眼睛,定定地盯了我半分钟。既哀且怨的眼神儿,渐渐地渐渐地就在那双眼睛里弥漫——落魄的农村少女身子一软,似会瘫倒。我赶紧扶她,却不承想,分明的,她是要给我跪下……

  仿佛一个溺水者向你伸出一只手,而你说:“请原谅……”——那一瞬间,我真希望我是个有权的人,哪怕仅仅有安排一个农村少女在某处不起眼儿的地方工作的权力。哪怕让她擦桌子,扫地,gān杂活儿……

  “不过我可以给你买火车票,给你路上花的钱……”

  “俺绝不回去……”

  “你从哪儿来,只能回哪儿去!”

  “回去,没个奔头——还不如死了好……”

  茫然的、绝望的眼睛,她的眼睛,已不再盯着我。既哀且怨的眼神儿,已彻底笼罩了她那双眼睛。她盯着的是作为装饰品悬挂墙上的一柄蒙古刀。分明的,她的话,也更是对她自己说的。我无法判断,在她的内心里,她的自尊是不是已经被城市扫dàng尽净——而我是最后的持帚者……

  她的话,使我联想到了《哈姆莱特》里流传了一百多年的那句台词——是生?还是死?

  十七岁的,看去因落魄而变得懵里懵懂的农村少女,逃亡的不是迫害,不是bī婚事件,不是解放前那一种咄咄的贫穷。她逃亡温饱,她逃亡温饱以后的寂寞,她逃亡为了温饱而不得不从事的终年流汗于田间的劳作,她逃亡农村对她的命运的羁绊,她逃亡土地对她的奴役般的占有,她逃亡她的上辈人规定于她的现实。从本质上讲,她并未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她抉择的是怎样一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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