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8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那一种“太平盛世”般光景,是多么的虚假!那一台台的轻歌曼舞、燕语莺啼,真乃长歌当哭啊!

  中国人,你,如果你不是一个迟钝了思考的中国人,你老老实实地回答别人,也回答你自己!难道你竟没有过那种翻江倒海、石破惊天的预感吗?

  那一台台轻歌曼舞、燕语莺啼之中,只有两首歌在我听来词遏行云,曲挫白雪!那就是《我家住在huáng土高坡》和《一无所有》。前者无奈得悲怆,后者悲怆得无奈。那乃是下里巴人们的“天问”!我能理解小青年们听时为什么顿足和高吼,却无法理解女歌星们唱时何以笑靥盈盈……

  还有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

  亚细亚的孤儿,在西风中哭泣,

  huáng色的脸上,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中,有白色的恐惧……

  没人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母亲,这是为什么道理……

  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到孙中山再到毛泽东,几个世纪的中国历史上,前仆后继抛头颅、洒热血,轰轰烈烈生生死死,中国之“下里巴人”们归根结底为的是一件事——等富贵,均田地。诚如毛主席诗词所写照——“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这一纯粹农民的平等意识因中国依然是一个农业大国,统治了几乎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头脑。而现实似乎使人感到——平等愈争愈少,愈争愈眼见的成为不可能。普遍的老百姓觉得现实耍弄了他们,仅仅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出现在他们的家庭里,并不能使他们的失落感趋于平衡。“相对贫困”使不平等的裂缝分明地愈来愈深广,种种不平等现象呈现出咄咄bī人的狰狞,民心崩散宛如沙器成沙……

  迷乱、癫狂、咽泣、呓语、呐喊、吼叫、呻吟、低述……某些流行歌曲所传达的,最能说明是时代本身的情绪。我常在充耳不绝的流行歌曲中写我的《雪城》。

  八月里炎风灼灼的时候,犹豫地思考我还要不要写完这篇文字……

  5.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龙年岁初,某一天,满走廊几条嗓子同时喊我的名字。最先是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被一个男人接庄,振聋发聩地传给一个孩子。那孩子的声音尖利得使我捂上了耳朵。走廊太长,公共电话在走廊中断。全体居民都是义务传唤员,你传我来我传他,极其负责。

  电话是作家张承志打来的。他刚调至海军创作组不久,他的家也刚搬到海军大院去。他原先的家我去过,比我的居住条件qiáng些,却也qiáng不到哪儿。他的老母亲暂住在他二姐家,她二姐家在新街口,自然是离我不算远的。他在电话里求我为他拦一辆出租汽车——下午两点左右,他要到他的二姐家去,将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女儿接回海军大院过chūn节……

  放下电话,回到家里,却见一瓶改稿的红墨水,从我的写作“专桌”上掉在chuáng上——chuáng单中间便开了一朵偌大的红牡丹。泼墨画似的……匆忙之间,也不知我怎么就将红墨水瓶碰倒了。

  十二时半左右,我踱出北影大门,站立在两条单行马路之间,招手拦车。

  不知不觉的,我又有半个多月没出过北影厂大门。食堂、办公室、家——三点成一线,绞住了我的活动范围。半个月没出过北影厂的大门,却也从未感到憋闷。写作和科研是深居简出而不使人感到无聊的事,所以才值得热爱吧?

  “外面的世界很jīng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南来北往的出租小汽车,每三五分钟驶过一辆,十之六七无人搭坐。有时几辆衔接驶过,但任我频频挥手,竟无一辆肯停。四十分钟过后,我焦急起来。昨夜一场大雪,路面非常泥泞。据说,清晨有清路车撒了盐,怕的是雪被压实,路面滑,造成jiāo通事故。

  北影出入的熟人,见我伫立街心,问:“站这儿gān什么啊?”

  我答:“拦小汽车啊!”

  “拦小汽车?就你这样?回家去换身衣服!”

  那一日我穿了件很旧的蓝“棉猴”——已经是羽绒服时代,蓝布“棉猴”就不免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何况很旧。脚上呢,一双旧皮鞋,没鞋带——图上chuáng下chuáng方便。鞋和裤腿,被车轮溅满了污点。多日没刮脸,胡子特长。还肩背一个褪了色的士兵挎包——装的是承志要借的几盘古装武打录像带。整个儿一副上访者的形象。我想人家的话是不无道理的——大概以为我真是上访者,会耍赖不付车钱。于是匆匆赶回家,脱了“棉猴”,换件不常穿的风雪衣。临出门,想了想,将几包“长乐烟”塞入兜里。又想了想,翻出几本所剩不多舍不得再送人的小说集——自己的。用根塑料绳捆扎了,拎在手里。

  重新站在马路中间,十分钟后拦住了一辆出租小汽车。

  “师傅……”

  “去哪儿?”

  “海军大院……”

  “不去!”

  “师傅,师傅,我说得不对!先去新街口,再去海军大院……”

  “包车?”

  “这……多少钱?”

  “一天一百八!算你半天,给九十吧!”

  我寻思尽管张承志付车钱,尽管他是有些稿费积蓄的,九十也太多了呀!不替他还还价,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也觉得怪坑他的。

  “师傅,你看这样行不行——四十五!海军大院不算很远啊!”

  话未说完,车已开动。

  “师……”

  眼睁睁的,车已驶出了几十米……

  旧蓝布“棉猴”换成风雪大衣。我知自己肯定不再像“上访者”,何况据我所知,这些年有情绪上访的人也不多了呀!信心不但未受挫,反而无比坚定。倘我今天连这么一个小忙都帮不上承志,我也太办不成什么事啦!而主要的是,天寒路滑的,承志的老娘和女儿,可怎么跟随他回家去呢?

  这个忙是无论如何要帮成的。我不信我帮不成。二十分钟后,又拦住了一辆车。我想我必须改变一下洽谈方式。

  “师傅,求您帮助啦!”

  “到哪儿?直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位朋友,是位作家。写过许多优秀的作品。比如《黑骏马》啦,《北方的河》啦、《绿叶》啦、《大坂》啦……”

  “我问你到哪儿!”

  “海军大院!”

  “ 啰里啰唆的,不去!”

  “师傅,您别急!千万听我说完——他老母亲有病!他女儿也有病!他自己……常年的病号!今天这么一天,我不替他拦住一辆车,他们可就回不了家啦……”

  我急急地说,生怕对方不耐烦起来。我当然不是咒承志,是除了这么说,不知该再怎么说,才能感动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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