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9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你有时也盼望成熟,但更多的时候是对于成熟的不屑一顾。

  你不能理解诗人为什么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你固执地认为,不识少年愁的诗人只够做半个诗人。在云朵们开始骚动不安的时候,chūn天已经在栅栏外闪闪烁烁了。

  如果雨季日子永远cháo湿的话,梦总还是梦吗?

  那么,让我变作一只蓝翅鸟——你说我要穿过这多梦季节而去了!……

  我想,当我们面对这样的诗和这样的散文的时候,我们大可不必害怕什么。她们不过写了诗和写了散文而已,并且写得相当之好——如果我们不是过分挑剔的话。是的,我就是这样认为的。难道对于我们的用真情实感去写诗和散文的女孩儿们,我们除了欣慰之外,竟然还应取别的某种态度吗?当然,我所说的“我们”,并非她们的父母。所幸在于,她们的父母并不庸人自扰,看法上大致和我差不多……

  休息这两天,因为弟弟的从天而降,使我身体jīng力更觉疲惫不堪。

  老杜和晓红见我那种萎靡不振的样子,都劝我再休息两天。

  我说不。我说就算我休息了吧。我说希望从明天开始,两天内谁也别来看我。

  他们便两天没来。

  第三天我jiāo了稿。

  第四天他们都看过了,都说不必改了。

  那一个中篇便是《冰坝》——我完成长篇后的第一个中篇。

  我请求他们给我订火车票或机票,越快越好。

  老杜说你不能走。

  我问为什么?

  老杜说你辛苦了十多天,连在广州玩儿还没玩儿过一天呢!

  我说我给我弟弟四处奔波找住处的那一天,就算是玩儿过了吧!

  老杜说我正为这事儿生你的气哪!我们并没把你当外人,你怎么可以把我们当外人?你怎么可以碰到难题都不对我们说一声?

  看得出来他是真有些生气了。这个jīng瘦的老杜啊,他生起气来都显得很可爱。

  我问,老杜你有没有什么病啊?

  他摇头说没有。

  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这么瘦啊?

  他苦笑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自从负责办刊后,就没轻松过几天……

  我说咱俩一见面,看你这么瘦,我就暗暗发誓一定少给你增添麻烦。我说我来广州,并非想到这座没来过的南方的大城市玩儿的。我说我没jīng力玩儿没时间玩儿也没心思玩儿。我说城市和城市对于我都是差不多的。大城市和大城市对于我尤其差不多。我说我只是想到一个比家里的写作环境好些的地方,摆脱掉纷乱的gān扰,能潜心地写一篇小说。我说我的愿望和目的已实现,你们对小说满意,我对自己此行也就满意了。我说我归心似箭。

  老杜频频点头。老杜表示充分理解。但是他坚定地说,晓声你广州可以不玩儿,却一定要去一次深圳。一定要去一次沙头角,非去不可。你是作家,你要开拓视野。你要当成一种特殊的商业文化去了解一下。这件事我们做主了……

  老杜真是个好人。

  晓红也从旁劝说,并且愿陪我前往。

  晓红很热心、很虔诚。只是我们相互太尊重了,倒显得彼此矜持了些……

  对于这么好的两个人,我能说什么呢?

  唯有从命……

  老杜怕晓红深圳方面不熟悉,又委托编辑部陈文彬大姐“带队”。

  于是第二天我们三人乘火车去了深圳。

  深圳林立的高层建筑的确使我非仰视不可,然而未能使我惊异。高楼不过就是很高的楼而已,不过就是金钱的立体结构而已,除了高并不能说明其他的什么。一座城市不但需要高楼,还需要其他的。我想深圳作为一座城市是太缺少其他的了。那也许对于一座城市是很重要的。我想一个人选择深圳这样的城市生活挺不错。但小说家在这样的城市里也许会感到窒息。文学绝对地需要一种文化的传统和氛围来养育。深圳它太新了,新得使人难以寻找到一点儿文化的痕迹。

  曾有好心的朋友怂恿我调往深圳——我一经踱入它到处闪耀着马赛克光泽的门户,便从此打消了投靠它的念头。我觉得它和我格格不入。我本能地疏远它,对它怀有戒心,并且抵御它可能对我产生的诱惑。好比抵御一个脂粉气太重的女子可能对我产生的诱惑。也许它肯于慷慨地为我提供住房?可是我猜想我在“她”的怀抱里会感到灵魂无倚。人的灵魂总还是需要一点儿温馨的。所谓现代文明对现代人的损害恰在于此。故现代人匆匆忙忙地拥抱现代文明的同时,灵魂将无处逃遁。现代人与现代文明之间的深刻的关系在于——与其说现代人拥抱现代文明,毋宁说现代文明纠缠住现代人。与其说现代文明是现代人的“舞伴”,毋宁说后者更是前者的“舞伴”。如果不是时代跟着人的感觉走,而是人跟着时代的感觉走,那么人是可悲的。人终究还不过是时代的奴隶。最典型的消费城市是最缺少温馨的。“夜总会”和“卡拉OK”里的温馨情调本质上是虚假的。是人付出了真实之后,为了安慰自己制造的。我觉得普遍的深圳人太跟着深圳的感觉走了,而深圳你又在跟着一种什么感觉走呢?你真的就那么感觉良好吗?

  那天晚上我在两座立jiāo桥之间迷路了,转了一个多小时,就是回不了我住的招待所。不得已坐上了一辆出租小汽车。十五元坐了五分钟。司机显然有意兜了一个小圈子,否则三分钟也就到了。可是我问他路时,他却不告诉我。晓红同情地说这十五元的车费就由编辑部来报吧。我说完全是我自己的过错,不能由编辑部来报,我没将票据给她。她说晓声你太认真了。我说这些方面我愿意认真。

  第二天我们一人带了两个面包去沙头角。九点半到达。通过检查站,我们便融入了小小一条街的人流,不时彼此呼唤才能免于失散;我提议还是分开行动,都自由些。陈大姐和晓红同意了。我们确定下午四点在检查站外相聚。

  我半小时便走完了那条街,什么也没买,没什么可买的。我在一家书店转了几分钟,希望发现一两本别处买不到的书,却连这一小目的也落空。那条街上最多的是衣服,女性们的时装或准时装。我没看出款式有什么别致的,漂亮的女人绝对不是非穿漂亮衣服不可的女人。衣服首先因女人漂亮才漂亮。时装因穿它的女人的风格才具有了风格……

  我又用了半小时第二次走完那条小街,便觉得再没兴趣走第三次,时间却还早着哪!

  幸而我发现在“我们”这半边街的后方,有电影院。放映的是我们北影的一部影片——在我记忆中似乎是《飞镖huáng天霸》。

  huáng天霸就huáng天霸了!在北影我没看过。编剧又是作家张弦,就在这儿看看吧。

  于是我买票进入电影院。空dàngdàng的,才百十来观众,尽管是新片。

  看完《飞镖huáng天霸》,买了两个杧果吃,时间仍早得很。就又买了一张票,又看了一遍《飞镖huáng天霸》。

  编剧张弦和导演李文化,真是该感激我这么热心为功夫片捧场的观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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